殿中一片寂然。衛若子雖然早已決定听天由命,但依然忍不住懷惴著忐忑等待著最後的宣判。
殿中響起一陣哈哈大笑。笑得那叫一個暢快淋灕。
衛若子眼楮不由得瞪圓了。
笑?大笑?皇帝老子居然在大笑?究竟哪里好笑了?
動筆之初,衛若子做好了幾種準備︰比如皇帝老子覺得她這通鬼畫桃符給咱大周朝丟了大臉了,惱羞成怒後一聲大喝︰拖出去斬嘍……
再比如皇帝老子尷尬于自己的識人不明,沖著莫安之一頓狂吼︰趕緊把你老婆領回去教好後再放出來,別擱這兒現眼了……
或者干脆厚著臉皮裝近視,無視于她的莫名其妙,敷衍幾句把她打發了,送走使者後再給來個秋後算帳,把她和她所代表的莫安之揪出來一頓死整……
好吧,反正她從一開始就想著要拖莫安之下水。她可不傻,這種情形下,她當然一定必然絕對是跟莫安之綁在一條船上的。不管莫安之出于什麼目的要她出來現,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結果是擺在眼前的。難道許莫安之不安好心,就不許她衛若子一通亂畫?
所以無論怎樣糟糕的結果衛若子心中都有備案,但她實在沒有想到皇帝老子的反應居然會是——哈哈大笑?
她可不相信皇帝老子會是跟她一樣,從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所以她絕對不相信皇帝老子會懂得欣賞二十一世紀卡通漫畫的幽默諷刺天真童趣。但可是,可但是——有哪個腦子正常點的能來給她解釋一下,這個詭異的「哈哈大笑」,究竟是TM怎麼一回事?
衛若子的眼神在殿中各位的臉上一路掃視下去。笑聲中,除了太子、二皇子、杜沛然、莫安之等少數幾個臉上的神色莫測高深之外,其余圍觀眾們基本也跟她一樣,被皇帝老子笑得一頭霧水,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小公主嘟著嘴不滿地打斷父皇的笑聲,道︰「父皇,若姐姐的畫很……很是新奇有趣呀?父皇究竟在笑甚麼?」
皇帝緩住笑意,環視了一圈場下的茫然眾,把目光停在莫安之身上,道︰「莫愛卿,你來代你家夫人為眾位解釋解釋。」
莫安之聞言出列,面色平靜,語調談定︰「回稟陛下,內婦所畫,是二桃殺三士的故事。」
二桃殺三士?這也能扯上?我了個去……衛若子心中做吐血狀。她那麼混亂的思維,如此前後不搭的格子畫,居然能給他瞎掰成那麼經典一故事。更讓人無語的是……二桃殺三士?那個時空的古老故事,為毛這個時空也可以有?
更讓人覺得詭異的是,莫安之此言一出,滿堂俱靜。眾人一時莫名所以,面面相覷。皇帝陛下雙眼微眯,目光幽深里透著一絲欣賞。
微靜過後,殿中漸漸又響起一陣低聲竊議之聲。
莫安之輕輕咳了咳,壓下場中漸次趨大的低語聲,從容走到畫作之前,負手而立,輕聲背誦道︰「《晏子春秋.諫下二》中有雲︰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聞。晏子過而趨,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見公曰……」(注一)
莫安之漫語輕言,語速不疾不緩,一派名士風範。這人本就長得漂亮,此時因先前略喝了點酒的關系,面色微醺,在眾人環視之下,神色談然地徐徐背誦著人人熟知的那篇名章,光是那份清逸月兌塵的風姿氣質,便將剛剛在殿中震住一眾凡夫俗子的「杜半仙」給比了下去。
誦到適時,只見他以手指著畫上開篇的第一個格子,停在那兩只兔子處,流暢地背誦道︰「……公使人饋之二桃,曰︰‘三子何不計功而食桃?’……」很明顯,這丫在指兔為桃。
然後手指移向第二格中抓著老虎的兔子,繼續背誦︰「公孫接仰天而嘆曰︰‘……接一搏猏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援桃而起。」
衛若子瞠目結舌,這丫居然把搶兔子的老虎給生生說成了公孫接在搶表功勞。
忽悠還在繼續,第三格︰「田開疆曰︰‘吾伏兵而卻三軍者再,若開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援桃而起。」
好吧,畫上明明是一只狼抓著兔子在流口水,結果卻被這丫說成了田開疆在搶桃子。
然後第四格︰「古冶子曰︰‘吾嘗從君濟于河,黿餃左驂以入砥柱之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游,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里,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黿頭,鶴躍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劍而起。」
衛若子說畫上這只憨熊是杜沛然在裝神弄鬼忽悠群眾,莫安之卻偏偏要說這貨是古冶子在自表其功義憤填膺,你又能奈他何?
第五,第六格︰「公孫接、田開疆曰︰‘吾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讓,是貪也;然而不死,無勇也。’皆反其桃,挈領而死。」
很顯然,虎和狼是羞愧不已,自殺的。衛若子無語凝噎,心中哀嘆︰衛爹爹,安之夫君,死得其所哉?
第七格︰「古冶子曰︰‘二子死之,冶獨生之,不仁;恥人以言,而夸其聲,不義;恨乎所行,不死,無勇。’亦反其桃,挈領而死。」
唉,看來這憨熊不管是當杜沛然,還是做古冶子,無非就是神棍跟白痴的區別而已。這都是命啊
背誦完最後一句,莫安之一臉淡笑,手指劃過最後一個格子,負手在後,華麗退場。
這樣也行?衛若子簡直要膜拜了︰人才啊什麼叫人才?這TM就叫人才
而在場眾位,有那回味過二桃三士這典故背後所代表的意思的,紛紛做恍然大悟狀,帶著些微意味不明的挑釁微笑將目光看向南國使臣一方。也有不明所以的,被身側同僚低聲解釋一番,也接二連三地悟了,看向南國使臣們的目光中也跟著帶上了幾分挑畔和意味不明。
更有那自始至終不明所以的,便跟著明白的或後來明白的,也把目光投向南國使臣方向,繼續不明所以地保持圍觀。
南國國小積弱,雖兩面臨海,一面卻是與世間第一高山大峰——玉山比鄰相望。那玉山峰高山險,像平空而生一般,奪天地造化而成。南國原本因為地勢之利,獨居一隅安居生息本無後顧。可惜那玉山山後綿延數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澤里,卻養著一群化外之民。粗暴蠻橫,彪悍難馴,幾與蠻荒野人無異。每每結團成伙侵入國境,燒殺劫掠無所不為。南國百姓深受其苦,而南國王室不勝其擾。只奈何小國積弱,民富偏安,武力不舉。每每一到此時,便需求助雄瞰天下的大周國出兵圍剿,方能平息一段時日。
南國王室貴族們不是沒想過以懷柔之策收服這幫化外蠻族,奈何若想示好于強國大周,長長的納貢清單之上,玉山絕壁之上的金絲血燕卻是不可或缺的必貢之物。本來以南國之富,這天下之物又有什麼不能用銀錢交換而來?偏偏就是這金絲血燕,卻需得以命相換。
南國雖然國小,但臨港通商,國民衣豐食足小富則安,誰會稀罕拿命去博那稀罕物兒?除了以巨大的金錢利誘那幫窮瘋了的山蠻子,誰敢去登峰取燕?偏偏山蠻們因為摘取血燕要麼一門三代一齊失足墜崖,滅門絕戶,要麼留下一些為此而丟了胳膊折了腿腳的,從而對南國貴族們仇恨更深。
大周是虎,山蠻是狼。山蠻子或許能以懷柔厚祿收為兵力,看家護院。周國皇帝天縱其才,胸懷大志,誰能猜得到,隔鄰那只猛虎,有沒有生出將南國這塊肥肉一口吞下的心思?
居安也需思危。這些年來,南國皇室貴族們戰戰兢兢地,相繼做了些許試探。幾年來小心翼翼斷斷續續地,無非就是在嘗試著看能不能停了金絲血燕的進貢。
但是似乎,這位大周皇帝,並沒有南國君臣們所以為的那般好說話。
以大周國力之強,兵鋒之盛,自不會去斤斤計較于小小貢品的得失。但今年朝周進貢的南國團隊,卻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大周朝中的某些阻力,所以也不再如往年那般,能在大周上京城中呆得順心暢意。從最初鴻臚寺眾官員們的刻意冷待,到大周朝中傳出權勢滔天的大周宰相千金病危難治,急需金絲血燕延命的消息,再到今日宴席之上皇帝對使團們挖空心思想出來的討好之策無動于衷……種種跡象表明,大周皇帝,似乎並不像明面上表現的那般不在意。
然後再到現在的「二桃殺三士」,這便簡直就是在赤luo果地打臉了。
大周皇帝和莫安之莫副使這是在用這個古老的故事告訴他們︰看看你們上竄下跳的瞎蹦個什麼勁兒啊?我們擺明了就是在用「金絲血燕」這只桃子,要將你們的防範之心扼殺于萌芽,你又能奈我何?
使臣們面色青白,有些目光中明顯難掩敵意怒意。只有剛剛出言將杜沛然引薦給大周君臣的那南國使臣,臉上仍保持著淡然微笑,對在座的一眾打量目光做無視狀。
屬于不明所以眾的小公主一臉疑惑正待發問,卻被一旁的二皇兄拉住制止,沒有出聲。
沒有人在此時撕破臉面,畢竟這是關乎兩國間友誼是否能夠持繼發展的事情。嚴格來說,是南國使臣們不敢當場發怒,畢竟他們今日所做的一切,無非也是為自己微弱的國家勉力爭取一些說話的權力而已。只是結果,似乎並不盡如人意。
衛若子同樣屬于不明所以眾,但沒有人為她解釋,所以她只能享受著大周眾臣們或贊揚或佩服的目光,凌亂地不安地無措地……安坐于席上,直到宴席結束。
注一︰設定是兩個時空大同小異,差別只是名字而已。所以這里引用的,是一樣的歷史典故。原本還想著把人名書名改一改,反正大家都知道。後來覺得有點多余,便算了。希望沒人說偶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