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今天睡得有點早。往常這個時候,他或者還要趁著府里的主子下人們入夜安歇了,再在花圃里更多地停留些時候。或著松松土,澆澆糞,剪剪枝什麼的,趁著四下無人時多做一些,也免得白日里自己這副尊容讓人撞見,再給嚇著人家。雖然現在有四小姐特意給自己做的古怪面紗帶著,遮了滿臉崢嶸,給人的感覺也多了幾許親近。但福伯下意識里,總還是有些畏縮,總覺得有自己在的地方,旁人還是掩不了心底對自己恐怖面容的懼怕。
當然,這個旁人里面,並不包括那個最近幾月以來,變得有些奇怪的四小姐。旁人是對自己躲還躲不及的,這丫頭倒是好,居然就上趕著粘上自己了。說來也真是有趣得很,要放在以往,府里性子最是清冷膽怯的,便是這位年紀最小,身子最弱的小姐,躲自己躲得最徹底的也還是這位四小姐。可不知為何,自那次自己無意將四小姐好一番驚嚇過後,她卻突然變得對自己特別關注起來。專門給自己做了個滑稽古怪的輕紗面罩帶著還不夠,沒事還總愛來自己這落梅軒呆一呆,還非常起勁地喜愛跟在自己身後,幫著他一起剪剪花枝,淋淋花草,順便再添添小亂。
說起來,四小姐最近來得倒是少了。听說上次隨駕圍獵的時候被人給擄了去,很是受了點驚嚇。小姑娘向來身子嬌貴,可別是被嚇壞了罷。福伯有些憂心地在床上翻了身,繼續在心里想︰花了無數心血栽培出的紫金百合,眼見著就要謝了花,明天得把土里的白果挖幾粒出來,配上紫珠草和黑山梔,應該能管點用罷。唉,那孩子也是命苦……
夜已深,丞相府的內宅後院一片安靜。丞相府的夜晚向來都很安靜。
但很顯然,安靜並不代表就一定平靜。
福伯今天睡得有點早。但他一直沒能如願地早早進入夢鄉。因為打更的梆子聲剛剛遠遠地從府外的街上傳了進來,甚為煩人;因為上京城里某個街巷里隱約傳來的狗吠,甚為煩人;因為門外梅林里時不時傳進來的衣袂拂動,拳腳生風,低呼暗哼聲,甚為煩人……
福伯屋外,落梅軒內,此時並不平靜。
兩個黑影在枯落的梅樹之間忽高忽低穿來梭去,時而纏斗在一塊拳來腳往,時而擦肩即過一觸即分,打得好不熱鬧。
福伯實在睡不安生,也實在忍受不了屋外這番吵鬧,暗暗嘆息了一聲。終于還是翻身下床,推門走了出去。
恰此時,那身著青墨色勁裝的男子正舉掌橫劈,迅如閃電般向著一身玉色窄袖深衣的男子脖頸處猛劈下去,掌勢凌厲若刀。玉色身影飛起右腳,身子就勢後仰,堪堪避過對方掌刀,足尖卻猛力向那青色身影後腰命門處踢去,去勢奇快,勁猛異常。
隨著木門「吱呀」一聲暗響,福伯披衣而出。玉色青色兩道身影竟像是突然被人點穴了一般,驀地停在了當下。
福伯沖那玉色身影做了個揖,喜感的聖誕老人面紗下,發出的聲音有若厲梟夜啼,在這初冬寒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入骨人︰「見過公子。」
玉色身影正是相府大公子莫安之。只見他從容收勢,右腳從停在半空本意踢向對手腰間命門的途中,臨時改道,徐徐踩在地上。他面上神色不變,聲音平穩說道︰「原來你還能說話。」
福伯如夜梟般的聲音嘶啞空洞︰「之前欺瞞公子,實乃有因。望公子恕罪。」
「你兒子我剛剛差點被他一腳踢死。還以為你寧肯眼睜睜地看著,也不願現身一會呢。」青色身影虛驚甫定,就勢一坐在地上。從腰間取出碧色玉壺,往嘴里倒了口酒,定了定神,才沖著福伯悠然說道。
這青色身影自然便是杜沛然。剛剛莫安之直取命門的那一腳快逾電閃,勢若雷霆,他幾乎避無可避。若不是福伯恰好推門而出,他今日怕真免不了得吃些苦頭。今日深夜來此,本就是沖著福伯而來。只是沒想到臨到門外,卻遇上莫安之擋在門外,一見他二話不說,劈面就打。搞得他無奈之下,只得與其交起手來。
師弟之前說得沒錯,這麼多年沒見,自己還是依然打他不過。
福伯聲音干澀說道︰「公子手下功夫已趨化境,收放自如。他若無心殺你,你自然死不了。更何況,你跟了仙師那麼些年,若如此沒用,倒不若死了干淨。」
杜沛然聞言,正往嘴邊倒酒的手微微滯了滯,臉上閃過一抹苦色。只是這抹苦色來得極談,去得極快,轉瞬便被他臉上慣常的嬉笑顏色所掩。他呵呵一笑,倒了大大一口酒喝下肚里。
莫安之對杜沛然淡淡說道︰「如果叫你改掉你那喜愛多管閑事的毛病,似乎並不容易。但我還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衛若子是我莫安之的妻子,你如若想帶她走,需得經過我的同意。」
杜沛然搖頭道︰「雖然你仍然無法確認她的身份來歷,但你也無法否認,她不是衛若子。所以,她並不是你的妻子。」
莫安之道︰「她的身體必定是衛若子無疑。至于里面住著的是什麼東西,我會親口問出來。」
杜沛然沒有理會他言語中的絕情冷厲,皺眉問道︰「你想讓她再度開口說話?」然後搖頭又道,「老頭子曾經說過,無言散之所以叫無言散,便是因為這藥一期入口,此生此世便再無言可說。老頭子之前為你配藥之時,便再三問過你︰是否心意已決?師父之所以如此問你,自然是因為無言散無藥可解,要你慎重決定。」
莫安之依然平靜說道︰「我自會去尋他。」
杜沛然沉默半晌,忽然沉聲說道︰「她既然與這些事沒有半分瓜葛,何不放過她?」
莫安之道︰「我說過,她是我莫安之的妻子。」
杜沛然靜靜看著對面看似絕情絕性,沒有半絲人味的師弟,無奈笑著嘆氣說道︰「你既然知道喜歡多管閑事是我的習慣。那你便更應當知道,若叫一個人驟然轉性,那有多麼地不習慣。」
莫安之靜了片刻,才淡然答道︰「既然如此,那你好自為之罷。」他轉身向福伯點了點頭,道︰「他與你有話說。我改日再來找過你。」
說完,不待福伯答話,便舉步往落梅軒院外走去。走了沒幾步,忽然停住,也不再轉身,只背對著杜沛然冷冷說道︰「差點忘了告訴你。這次行圍,真正向衛若子動殺手的,是衛新元。」
杜沛然怔了怔,俄而苦笑說道︰「你既查明此事,卻仍然不願放手讓她走。」
莫安之身形僵滯了一下,隨即繼續向院外走去,步履雖然輕緩,去勢卻是極快。呼吸之間,這道孤絕的身姿便漸漸掩入一片夜色之中,直至完全消失。
隨著莫安之的離去,福伯明顯少了一些恭謹,多了一絲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溫情。他似乎有點局促,有點不安。雙手習慣性在衣服上擦了擦,索性繞過坐靠在一株梅樹下的杜沛然,向一旁的花圃走去。從熟悉的地方拿出泥筐和花鋤,蹲在花壟間,竟然又專心地給那一片紫色小花鋤土掘草起來。
夜涼如水,月冷如刀。銀色的月輝灑在那一片紫色上,隱隱泛出淡淡的金色來。那紫色小花形似百合,卻又不大相像,比一般的百合花要小上一半有余。花瓣彎長如舟,每朵只得三瓣,每一瓣自花蕊處延伸出來,由淺金至深紫,花瓣邊緣各長了一圈燦金色的紋路,將整個花朵的形狀勾勒得跳月兌出來,看起來煞是冷艷誘人。
腳步聲在福伯身後停下。福伯沒有停下手中的掘土的動作,也沒有回頭,只是漫聲說道︰「這是你母親最喜愛的花。」
他的聲音像是長長的指甲從光滑的金屬面上狠狠劃過一般,撕裂尖銳,令人听得極為難受。杜沛然听了這話,心田卻似被熨鐵剛剛熨過一般,極為妥貼溫熱。
他不知什麼時候收了手中酒壺,立在福伯身後,看著眼下這一片泛著淺色金光的花叢,輕聲說道︰「我倒不記得娘親最喜歡哪種,好像只要是花,她都愛的。那時候將軍府里的花草都是她伺弄的,可比這丞相府里的好看。」
略頓了頓,他繼續說道︰「那時候還太小,很多事都記不大清楚了。不過印象中娘親笑得最開心的一次,手里便是捧著一束這樣的小紫花兒。」
福伯啞聲說道︰「這叫紫金百合,極為難活。自你母親去後,這世上怕是再沒人栽出極品的紫金百合來了。」空洞洞的聲音似哭似笑,又似低沉的嗚咽,在這清冷的冬夜,听著著實滲人。
杜沛然輕聲笑道︰「你這確實沒有她栽出來的好看。」
福伯道︰「你母親喜歡這紫金百合,是因為夫人喜歡。」
杜沛然默然不語。
福伯繼續說道︰「所以我想,你母親當年若是在我身邊,想來也不會阻止我。」
杜沛然繼續沉默不語。
福伯又道︰「你若要怨我,我也無法。」
……
……
十二年前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急促的馬蹄聲,喝斥聲,敲門聲,全匯集在將軍府門外,似陣陣催命的鑼聲,一陣蓋過一陣,砸得將軍府里自上至下,一片戰栗,瑟瑟不已。
府內某間書房側門之外,一個面目中正的男人一臉陰戾之色,對著面前做園丁打扮的男人沉聲說道︰「事發突然,你我皆應對不及。府內只有你兒子與五公子年紀相仿。為今之計,也只能拿你兒子替一替了。」
園丁聲音微抖,卻道︰「他們如何會信?」
那男人冷聲說道︰「一切有我。」
……
……
這似乎又是一個世家豪門即將隕滅前慣常出場的義僕護幼主的故事。在這樣的世界里,哪個積蓄悠長的門閥里,沒有教出幾個這樣愚忠到底的義僕呢?
這似乎,僅僅只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