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落梅軒的梅花開得很是妖嬈。雖然積雪將那每一根細弱的梅枝壓得沉甸甸地不堪負荷,偏偏那些梅朵兒卻掙扎著在雪堆著的枝杈間放出一串串艷紅來,就著那高聳的雪色,深暗的梅枝,楞是紅出了一股苦盡甘來的暢快。
衛若子蹲在花圃里,遙看著梅林里那一片黑的枝,白的雪,紅的花,鼻間縈繞著淡淡的梅香,心中默默地詩意澎湃了一把︰以前從未有機會見過這滿園的雪景寒梅,如今身臨其景,才知道「已是懸崖百仗冰,猶有花枝俏」,竟是如此傲然遺世的氣度。
她身側的壟道里蹲著福伯,正低頭在那早已謝了花,覆著雪的花圃子里伺弄著。衛若子記得早春時這花圃里曾開著一片細碎的紫色小花,當時也正是因為貪看這一片淺紫,才被福伯的一臉崢嶸給嚇到。而現在,佝著背蹲在雪道里埋首掘土的福伯,披著簑衣,帶著斗笠,臉上覆著自己給做的那塊滑稽的聖誕老人胡子面紗,看著很有幾分喜感,心中不禁多了幾許親近。自從送了這個胡子面紗,自己來得勤了,搗蛋得多了,福伯反而不再那麼躲著她了。日子一久,衛若子明顯能感覺到福伯看向自己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柔軟,還時常背著她慈愛地端詳她。
衛若子喜歡被這種單純的憐愛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丞相府里人人帶著面具,誰也不知道誰背後掩著些什麼身份和心思。除了那個通透得有點犯二的三姐,這偌大的府邸里,真正能讓她放松心情的地方,似乎也只有這個少人走入的落梅軒,也只有在這個戴著聖誕老人胡子面具的啞巴福伯面前。福伯,是她的聖誕老人。
福伯似是感覺到衛若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頭看了看她,沖她靦腆地笑了笑,很是溫暖。他將手上的花鋤丟回筐里,探手模了模衛若子手中的暖爐。觸手溫熱,便「啊啊」地表示了一番不滿。將手爐接過,蹣跚著走回自己小屋,幫她將手爐重新換過一紮新炭,再回來將手爐塞回衛若子手中。口中又是一番「啊啊呀呀」,似是責備她的不知冷熱。
衛若子呵呵笑著接過手爐塞在懷中。然後順手一扯,兩只手狠狠地摟住福伯,用力地福伯坑坑窪窪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
福伯被她這一下過份親呢的舉動搞得驚嚇不已,手忙腳亂地掙月兌開,雙手亂擺,嘴里又是一通「哦哦呀呀」。
衛若子臉上扯著一個燦爛的笑,嘴里學著他嘴里的調子,也是一通「啊啊呀呀」。然後看著福伯滿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又是一通「咯咯咯」開心的大笑。
落梅軒里梅雪爭芳,老人與少女相對雖然無言,卻時有「呀哇啊」的怪異腔調和少女陣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和著寒梅的清香,星星點點地從梅林間飄散出來。
莫安之與杜沛然遠遠地站在梅林一角,負手而立,看著遠處雪堆間露出的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各有所思。
杜沛然臉上也是一片溫暖︰「我爹看來挺喜歡這個丫頭。」略停了停,突然又搖頭笑道,「我可不認為她會就這般算了。」
「她若是認命,那她與之前的衛若子有甚區別?」莫安之淡淡說道。眼光還落在花圃壟道間,披著一團胭脂紅貂皮斗篷的衛若子身上。以前的衛若子喜歡素色,無論何時何季,身上總是一襲白衣,雖然氣質多了三分仙氣,但整個人卻顯得過于冷清,總給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錯覺。而現在這個女人,自圍獵回來之後,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而為,反倒是很少見她穿白了。青朱粉黛,全看心情。
杜沛然忽然很有興致地問道︰「听說她送了首詩給二皇子?」
莫安之眉頭微皺,默了默,才漫聲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吟至最後,聲音漸趨低沉。
杜沛然笑道︰「好詩。」
莫安之沉默不語。
半響,杜沛然又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曾經滄海……是不是對她的‘曾經滄海’很有興趣?」
莫安之看著遠處的一抹胭紅,那胭紅里裹著的笑顏明妍勝雪,肆意無拘。形狀小巧好看的嘴唇里暢快地吐著「啊啊呀呀」的聲音,狀似與福伯交流得很是順暢愉快。莫安之繼續無語,只是負在背後的雙手已悄然握拳,指節間隱隱泛青。
杜沛然嘆道︰「老頭子最好能找到辦法解了無言散的毒,不然的話……我猜你會很後悔。」
見他眉間鎖得更緊,呼吸漸沉,杜沛然忙知趣地轉開話題︰「老頭子還沒消息?」
莫安之冷哼一聲,道︰「老頭子若是這般好找,那他也就不叫神機子了。」
杜沛然認同點頭︰「說不定這時候正趴在哪個山溝溝里等蜈蚣呢。如今皇帝對你頗為倚重,若弄出太大動靜,難免叫人生疑。倒確實有些難辦。」
莫安之淡聲說道:「他的十香油差不多也該用完了罷,用不著等太久了。」
杜沛然一愣,然後失笑道︰「我卻沒想到這層。老頭子吃雞若不放這十香油,那不得要他老命了。哈哈哈,虧你想得到,卻去斷他這十香油的源頭。」
遠處,福伯拎著泥筐正往他所住小屋走去。衛若子扛著花鋤,一邊走,一邊時不時搞搞怪。這會兒正一邊倒退著,一邊妄圖用鋤頭去蹭前邊福伯頭上的笠帽。待到福伯略有所覺,回頭察看時,她又扮出一本正經的模樣,認真地低頭走路。這姑娘玩兒得很高興。
莫安之眼光落在那處,眼眸清亮。杜沛然心中默嘆,面容認真地問道︰「既然我爹給你的那塊玉牌是當年四皇子掌兵的虎符,那豫關的西北大營,終需你親自跑幾趟才妥當。雖然軍中不少當年四皇子教出的死忠將士,更不乏一些身居高位之輩。但軍中人心,向來不是由區區一枚虎符便驅動得了的。」
莫安之輕輕頷首答道︰「我已做安排。衛新元經營了這麼多年,根基早固,要易手並不難。只是衛新元所要的太多,有些事,我需得想清楚。」
杜沛然下巴輕揚,往衛若子消失的小門所在的方向挑了挑,道︰「因為她?」
莫安之眉川深陷,沉聲說道︰「她最近跟方含軒來往頗密,我不太放心。」
杜沛然莞爾笑道︰「這丫頭又想怎樣逃?她二姐雖然算是安排妥當,她家三姐可還沒著落呢。」
莫安之沉吟說道︰「你幫我看著她點。二皇子之所以下定決心爭取了衛若蘭,是因為在我這里探定了口風。太子殿下可並不像表面那般懦弱好欺,方太博一黨,並不好相與。」
杜沛然知道他所說的「看著她」是指什麼,嘴角微微上挑,自嘲笑道︰「要獲得你家小娘子的信任,可並沒有那般容易。」
莫安之面色突然轉青,聲音冰寒說道︰「她信你。」扔下這三字,也不待杜沛然再答話,便就此轉身甩袖走了。
杜沛然一時錯愕,不解地模了模鼻子,苦笑說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然後看向那間小屋,想著屋里的一老一少,輕輕搖了搖頭。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抬步向那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