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背叛者賽格萊斯之名 第17章 暴雪的海岸

作者 ︰ 朱邪多聞

「幾點了?」顧鐵問。

「日落後五個小時。你剛值班回來。」埃利奧特回答。

「托巴大叔呢?」顧鐵四處看看,問。

「什麼記性啊,出去采購食物了。」錫比白了他一眼。

「聊到哪來著?」顧鐵懶得翻佔星術士學徒的回憶,隨口問。

「托巴的故事。」龍姬雙手抱膝,斜著俏臉。

「哦好吧,繼續。」顧鐵攤開手。

耶空表情迷茫地瞅著窗外夜色。錫比亮晶晶的眼楮盯著一明一暗的火光,出神地講述︰「那我繼續說咯。那年我家大叔十二歲,是巴澤拉爾王國東郡世襲貴族範艾克賽伯爵(VanAxel)管轄下的蘑菇農莊農夫老巴馬(Bama)的獨生子,跟著老爹在農莊里種蘑菇,——實際上整個農莊的一百余個雇農家庭都靠種植蘑菇為生。範艾克塞伯爵是個好心的貴族老爺,對待雇農非常和善,農莊的日子平靜安詳,十二歲的大叔長得高過老爹一頭,是農莊里最強壯的年輕人,雖然口齒笨拙,但腦筋並不笨,是個老實又勤勞的孩子。老爹經常說,如果你娘還在,現在每天早晨都會笑到自然醒,村里誰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過來?半夜偷偷放在屋門前的禮物堆積高過門檻。

當然,大叔十二歲那年還不懂男女之事,除了在暖房里培育蘑菇之外,他只知道不停歇搬動屋前的巨石鍛煉力氣,有一天夜里,村里一個大膽的姑娘偷偷出現在大叔家門前,遞給不知所措的大叔一張用格子手帕包住的香噴噴的隻果餡餅。後來村民知道了他倆的小故事,兩位父親開懷大笑,在酒館請全村喝酒,並約定在同歲的男孩女孩十六歲那一年舉辦盛大的婚禮。

三年後,大叔十五歲,第一次在角力中勝過高大強壯的父親,老巴馬氣喘吁吁地坐在泥土中笑道︰你是個出色的成年人了!你比我見過的所有蘑菇匠都要強壯,甚至比子爵大人的扈從騎士更強壯。說吧,想要什麼獎勵?——好的,父親,我想知道,我的母親在哪里?

老巴馬沉默了。

在東郡蘑菇農莊,這是每個父親都無法回避的問題,當認定孩子已經成長到可以接受事實,父親就有義務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老巴馬想了想,盡量婉轉地告訴大叔︰蘑菇農莊存在于世上的意義,並不僅僅是為巴澤拉爾的貴族老爺們提供鮮美可口的蘑菇,而有一項傳承百年的神聖使命。百年前巴澤拉爾王國神佑主祭聖公會的主教大人在主持彌撒時得到主神希拉的喻示,來自地獄的嫉妒之惡魔阿瓦凱(Avachai)正在散布惡毒的詛咒,澤拉爾王室薩瑟蘭家族所有的女性成員成為詛咒的犧牲品。此後不久,王室中的女眷紛紛感染怪病,詛咒讓她們變得浮腫、肥胖、丑陋、虛弱,逐漸走向死亡。國王求救于主教大人,主教與聖公會教廷聯絡後決定啟動驅魔儀式,以神聖之力驅逐惡魔,但詛咒太過強大,不可能被消滅,只能轉移到另外一名女性的身上,隨著這名女性的死亡湮滅于世間。

國王選取了一千名女奴隸參加驅魔儀式,但成功的只有兩例,這兩名女性很快浮腫而死,換取了王後和公主的生命。驗尸官在尸體上找到相同點︰她們身體某處都與生俱來烙印著主神希拉新月形的聖痕。兩名女性出自同一個家族,都是家族內表親通婚的後代。主教大人對國王說,這是主神希拉賜福的寶貴血統,要換取薩瑟蘭家族的延續,必須保護這一家族的繁衍。國王當即下令賜永久自由予兩名女奴的直系親屬,解除這一百二十人的奴隸身份,在東郡開闢農場安置,免除稅賦,置兵保護——用來換取自由,國王下令其後代永世不得離開蘑菇農場,每個成年並且已生育一胎的婦女都有無條件奉獻自己的生命于王室的義務。

一百年轉眼即逝,蘑菇農莊在世襲貴族範艾克塞的保護下和諧安寧,每當薩瑟蘭王室誕生新的女性成員,就有一位農婦被抽簽選出,響應征召,平靜告別丈夫和孩子,坐著王室的馬車,永不回頭地進入王城。十幾年前,國王的小女兒阿比黛兒公主(Abigail)呱呱墜地,老巴馬的妻子不幸抽到象征永別的黑色簽,流著淚吻別丈夫和襁褓中的兒子,坐著豪華的皇家馬車離開蘑菇農場,再也沒有回來。

大叔听完這個故事,感覺到悲傷而惶恐,他對母親的記憶早已模糊,十五歲男子漢的心開始牽掛未婚妻的未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十六歲生日後,他們舉行熱鬧的婚禮,全村人在主神希拉的雕像前給予他們最真誠的祝福。又是兩年時間過去,他們生了個可愛的小男孩,但未滿三個月,小男孩不幸死于肺病。兩個人極其悲痛,約定一年後再養育一個孩子,但不幸再次降臨了,遠在王城的阿比黛兒公主當時已經與一位親王結婚,並誕王族的下一代,一個漂亮的女孩,古老的條約露出猙獰利齒,一個平凡的冬日,蘑菇農莊的三十三位女性聚集在希拉神像前抽簽。大叔的妻子展開顫抖的手掌,那是一支黑簽。

這是一個無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皇家馬車在伯爵的扈從騎士陪伴下駛入蘑菇莊園,停在鎮子中央。妻子流著淚吻別大叔,提起裙擺走入車廂,馬蹄踏著石板驛道,逐漸遠去。大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終于,他發瘋了。他擎起一支干草叉,在全鎮人的驚呼聲中撞破蘑菇農莊厚重的木門,打倒十五名守衛村莊的士兵,沿著驛道向妻子離去的方向大踏步追去。範艾克塞伯爵帶領二十名扈從騎士、一百六十名步兵和一百名弓箭手追趕上來,好脾氣的伯爵試圖勸阻他,大叔紅著眼揮舞干草叉,說伯爵大人俺也不想這樣,但俺不得不這樣,請您躲遠一點,千萬不要被俺誤傷。

他將二十名騎士打落馬下,干草叉彎成了弓;又赤手空拳沖散了一百六十名步兵,雙拳沾滿了血;等一百名弓箭手膽寒奔逃時,他背上釘滿了箭,步履艱難。伯爵大人遠遠地嘆口氣,撥轉馬頭。

王城在農莊西方,大叔拄著干草叉向西慢慢行著,踩出一個又一個血腳印,直到一匹馬四蹄翻飛追了上來,馬上的人大喝一聲︰還不停下!大叔回頭一看,是父親老巴馬趕來了。老巴馬目呲盡裂,在馬上展開一張羊皮卷軸,大聲念道︰根據百年契約,有一人擅離,蘑菇農莊所有農戶即立刻失去自由,剝奪農夫身份,淪為奴隸,男丁苦工,女丁圈養,永世不得月兌籍。——範艾克塞伯爵。念完了,老巴馬丟掉羊皮卷咕咚一聲滾下馬來跪在大叔面前,哭著說兒子啊兒子,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但你為村子里一百戶人家想想,好不好?你為溫室里的蘑菇想一想好不好?你為酒館、為教堂、為我們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想一想好不好?

大叔停下腳步,想了想,向西走兩步,又想了想,不知所措,嘎 一聲彎曲成弓被用作拐杖的干草叉折斷了,大叔癱倒在路上。老巴馬跑過去抱住兒子,說︰好孩子,我們走回去,一直向東,伯爵大人用世襲爵位擔保,只要我們從這里開始一直向東走,不回頭望,就赦免蘑菇農莊其他所有人的罪過。

大叔意識不清地開口︰再也回不了家了?

老巴馬提淚橫流地說︰不回了。

老巴馬將大叔扶上馬,牽著馬沿驛道向東走去,路過蘑菇農莊時,大叔在沉沉昏睡,老巴馬硬起心腸,沒有回頭。父子二人從天亮走到天黑,又從天黑走到天亮。好心的伯爵大人在馬的背囊里準備了餅、水和二十枚銀幣,夠他們走上很久。第三天大叔醒了,他強壯的身體漸漸愈合,將箭頭擠出肌肉,碎裂的骨骼自己接續起來,他沒說什麼,跳下馬來換父親乘坐,牽馬沉默地向東繼續前行。

第十天,他們翻越山丘,走出巴澤拉爾國境,沿著逐漸細小的驛道前進。第二十六天,越過最後一個小公國的國境線,山勢漸漸平緩,面前是一望無際的空闊平原,從這里再往東再無國家,空曠平原的彼端就是世界中心波浪滔天的「神佑之海」,從這里開始,人類文明的足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野獸和魔獸。

冬季過半,氣候漸冷,第二十八天,開始下雪,這場雪到老巴馬生命盡頭的那一刻,都沒有停歇。老巴馬得了風寒,趴在馬背上不停咳嗽,出境前父子倆所有的銀幣都換取了干糧,沒有任何藥品,老巴馬拒絕回頭需求幫助,大叔只有盡力獵取皮毛豐厚的野獸,剝制獸皮,給父親取暖。

大叔是天生的戰士,也是天生的獵人,在積雪的廣闊平原上行走的日子,他慢慢學會掌握超乎常人想象的強壯身體,戰斗技巧迅速成熟起來。野獸和魔獸不斷出現,為保護父親發生的一場場戰斗讓大叔從一個十八歲的年輕農夫,變成對血漿無動于衷的冷酷殺手。隨著強大的魔獸一一出現,他學會了隱匿行蹤、迂回、伏擊,燃燒生命的所有能量,護衛身體著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老爹,不停向東。

這一天,風雪交加,五碼外的一切變得模糊,大叔背著氣息奄奄的老爹,踏著深深的積雪艱難前進,忽然腳下一踉蹌,積雪下不再是平原堅硬的土地,而是不規則的石塊,大叔驚異地停下腳步,老巴馬悠悠地醒來,慢慢抬起手拂去眉毛上堆積的雪花,含混不清地說︰兒子,我們到了。

到哪了?大叔回頭問。

老巴馬顫巍巍伸手指向前。到了。他重復一遍。

大叔搖搖頭,蓋好老爹背上的毛皮,邁步向前。積雪漸漸變薄,他能感到皮靴下的碎石咯吱作響。紛飛的雪花里,視野中不再是一片蒼白,一抹深藍色自天際線涌現,像暈染在莎草紙上的藍墨水一樣迅速擴大,當皮靴 嚓一聲踩破薄薄的冰層落入水中的時候,大叔目瞪口呆地望著鋪天蓋地將視線完全佔據的墨藍色,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海邊。身後是一望無際的雪原,而前方,是傳說中「神佑之海」,讓一切生命遠離的神聖海洋,通往世界中心的唯一道路,風雪中巨浪怒吼著卷著浮冰猛烈拍打著海岸線,濺起蝕骨冰冷的水滴。

咳咳……下雪讓魔獸數量減少,不然我們沒可能來到這里。老巴馬咳嗽著說︰現在,放我下來。

大叔小心地講老巴馬放在地上,老爹的體重輕得讓他吃驚,仿佛沒有任何重量。這還是記憶中那個永遠強壯、愛喝酒愛打架的父親嗎?

現在,跪下。老巴馬勉力站直身子,任風雪抽打凍得蒼白的臉頰。

大叔彎下厚重的肩膊,單膝跪地,望著父親的腳面。

老巴馬伸手,撫模大叔掛著冰稜的頭發。孩子,別怪我,老巴馬低聲說。他猛地挺直腰桿,眼中放射著光芒︰現在,我以家族第七代第二順位繼承人的身份宣布,你,蘑菇農莊第八代長男托巴,因違反百年契約,被永久逐出家族,從此後,你的任何罪孽,家族不承擔其罪,任何榮耀,家族不因其光榮,主神希拉將拋棄對你的庇佑,也永遠剝奪你的姓氏,現在,伸出右手。

大叔不由伸出因震撼而僵直的右手,老巴馬卷起獸皮衣袖,在大叔的臂彎處找到主神希拉的新月形聖痕,——蘑菇農場居民、神秘家族的唯一標志——爆發出與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人不相稱的力量,用指甲劃破大叔堅韌的皮膚,在聖痕上割出「X」形交錯的兩道傷口。帶著勃勃生機的血液噴出,迅速在風雪中凍結,看著大叔不知所措的表情,老巴馬扯動嘴角微微一笑︰從此以後,你不再受百年契約約束,可以轉身向西走了,而我,死在不能再向東的地方,應該能得到伯爵大人的寬恕。

父親……大叔跪在雪中嚎叫。

我不再是你父親,別忘了,你從此是沒有姓氏的人。希望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姓氏。老巴馬向壯碩高大的兒子欣慰地點點頭,咳嗽兩聲,坐了下來,擺擺手︰別管我了,讓我躺一下。

大叔跪爬過去扶住父親的身體,老巴馬的身軀還沒有沾到雪地,生命之火就悄然熄滅了。神佑之海濤聲如雷。大叔在啟程向西之前,在那里整整跪了一日一夜。」

錫比講得聲情並茂,眼角掛著淚花,如同親歷一樣,火盆 啪作響,人們的臉孔一亮一暗,一時沒人說話。忽然石屋的門打開了,一個龐大的身影帶著室外的寒氣擠進來,嘟囔著「俺回來了,今天的晚飯可豐盛了,八目先生那兒剛到的新鮮地龍肉,俺這里有鹽和胡椒,等一會兒給你們烤著吃,不吃俺吹牛,俺烤的肉能把你們一個個香得舌頭都吞下去。……你們為什麼都一臉晦氣?佔星術士大人,俺可沒有說你啊,你的氣色如同往常一樣好得不得了。」巴澤拉爾農民、室長大人托巴提著食物彎著腰站在屋中,左顧右盼,一頭霧水。

「呃……沒什麼,我們剛才討論了一下宇宙和人生的終極問題,他們的哲學素養不夠,所以大腦當機了。托巴,你原來姓什麼來著?」顧鐵胡扯兩句,忽然覺得剛才的故事少一個重要線索,于是問。

「那個姓氏俺早忘掉了。嘿嘿。」托巴憨厚地回答。

顧鐵瞅瞅擦著眼角的錫比,又瞅瞅搓著手哈著腰的托巴,總覺得故事里外的兩個形象怎麼也重合不到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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