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可抑制地起伏了,像一滴顏料不小心滴在水池之中,不會把整池的水染色,但會在某個角落一點一點地彌漫,直到一種漫無邊際的感傷統統積在了胸口。文字首發
車速不快,鐘藎甚至都沒找首曲子來陪伴自己。路上,她也沒有沖紅燈,或者該拐彎的時候直行。
她在孩童時期,都沒任性過,現在都是熟女了,哪還會任憑情緒作主。
在任何時候,她都是理智的。凌瀚當年把流產的藥片放在她面前,她也沒有大叫大鬧。
現實放在你面前,是給你接受的,因為反抗也改變不了什麼。
直射的陽光,讓車內顯得有些躁熱,她按了下車窗的按鈕,車窗開了一條縫,一絲清風飄進車內,空氣立刻清涼起來。
筆直的柏油路,向前延伸著。道路的兩側是郁郁蔥蔥的參天大樹,樹的兩旁是零零落落的菜地,菜地之外是黛青色的遠山,山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朦朧,像電影畫面一樣不停地變化著。不時有樹木的青澀香氣飄進車內,一輛載著游客的公交車從高爾夫旁呼嘯過去,留下一路笑聲與歌聲。
那是游覽一線,寧城市政府特地為觀光客而開設的班車,沿途經過的都是寧城的各大景點。她曾經以一個地道主的口吻對凌瀚說,你到寧城來,我們買上吃的喝的,坐上游覽車,從起點到終點,不要花一分錢,就能把寧城的景點玩遍,你看,多劃算!凌瀚捏著她的鼻子,哪個男人娶了這麼個精打細算的丫頭,做夢都要笑醒了。
那你為什麼整天皺著個眉頭?真是不害臊呀,她就那麼直勾勾地問出來了。
凌瀚連忙把嘴巴彎起,做出滿臉放光的樣子。
別別,皺紋都出來了。
嫌我老?凌瀚咬住她的唇瓣,以示懲罰。
凌瀚比她大四歲。她對他的了解很少,老家在哪里,爸媽做什麼工作,有沒有兄弟姐妹,她居然都沒問過。是冥冥之中的暗示麼,他們注定沒有結果,何必要知道太多?
綠色越來越蔥郁,山色漸漸近了,浮蕩的空氣中多了抹香火味。
……一聲古遠的鐘聲在山野間幽幽回蕩,心驀地就寧靜了,仿佛有道牆,把紅塵俗世隔在外面,只留下這塊淨土。
鐘藎沿著路牌指示,找到停車場。停車場除了幾輛旅游大巴,沒有幾輛私家車。可能因為是周四的緣故。
鐘藎下車後,仰頭看看隱在山巒之間的大雄寶殿,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座山只有62米高,因山勢渾圓似雞籠而得名雞籠山。雞籠山東接九華山,西接鼓樓崗,北臨玄武湖,背湖臨城,滿山濃蔭綠樹,翠色浮空。寺院叫雞鳴寺。雖然叫寺,里面卻住的是尼姑。
鐘藎不敢擾亂寺院的寧靜,她把手機改成了震動。剛設定完畢,手機嗚嗚地就掌心震個不停。
那已經很多日都沒出現過的號碼,讓鐘藎的心也狠狠地震了一下。
花蓓的嗓音依然像爆豆子似的,仿佛她們之間從沒有過隔閡,「我在你單位,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雞鳴寺。」
「什麼?」估計花蓓是跳起來了,又怕別人听見,把聲音捏著,「你跑去那邊干什麼?藎,我知道你被冤枉了,你別想不開,別做出什麼傻事。這個世界是髒,但是有花有草,有肉有魚,有歌有舞,還是很不錯的。」
鐘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縷微笑,「你亂說什麼,我是來玩,不是來削發出家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對,你咋這麼自私呢,出去玩,為什麼不喊上我?」
鐘藎沉默著。
「你哪都不準動,我現在就過去,等著哦!」
也不等鐘藎回應,花蓓就掛了電話。這就是花蓓作風,不給對方拒絕的余地,風風火火。
抬腿邁過油漆駁落、中間已經被無數次的腳踏磨得發光的露出木頭本色的門檻,慈祥而又威嚴的釋伽牟尼佛高高在上。一個導游正在講解和雞鳴詩有關的傳說,游客們听得津津有味。
鐘藎繞過他們,雙手合掌,欠了欠身,經過一道回廊,她去了韋馱殿。
韋馱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英氣逼人。傳說中,曇花是花神,他是每天護理她的園丁。兩人相愛了,這下惹惱了玉帝。玉帝懲罰花神一年只能開一次花,美也只一瞬。園丁則被送去出家,侍佛修心,徹忘前緣。很多很多年之後,這位已更名為「韋馱」的園丁果然忘記了花神,只一心向佛。而花神總是選擇每年韋馱下山來采集朝露的時候,來完成這一年的綻放。一年的精氣神,曇花自然開得格外美艷,但是韋馱始終沒有記起她。
也許情愛流過,終會留痕。只是記起又能如何?
記起,不如記不起吧!佛終是比凡人滲透得清。
出了韋馱殿,來到觀音廟,看到有人在上香,鐘藎嫌煙味嗆人,她拐彎向東。花蓓是游擊隊員,來得真快。在胭脂井那兒,兩人遇上了。
「**他***,操他八輩子祖宗,讓他走路給車撞死,下雨天給雷劈死,講話被口水噎死。說我和有夫之掃拉拉扯扯還差不多,怎麼能往你身上潑髒水?你是個笨蛋,是個傻瓜,為了一個男人輕飄飄的一句‘我愛你’,一等就是三年,要是有那樣的悟性,至于現在還單身著?」
花蓓揮舞著手臂,激動得口水直濺。
鐘藎啼笑皆非,不是這是夸還是貶,「喂,佛門淨土,不準罵人。」
花蓓冷笑,指著胭脂井說道︰「淨什麼淨,這井是陳後主與張麗華和孔妃嬪的藏身之所,不幸,卻被隋軍發現。那個陳後主,荒婬無度,視臣民為草芥。所以這進又叫辱井。我在這吼,就是讓菩薩听見,不要整日在這逍遙閑蕩,要懲惡揚善。」
鐘藎嘆氣,推了她去茶室喝茶澆火。
山泉泡就的茶,聞著就沁人心脾。花蓓連著喝了兩杯,情緒漸漸平息了,一張杏眼骨碌碌轉個不停,「干嗎跑這里來?」
鐘藎笑道︰「不是都說過了嗎,來這游玩。」
「你不是一個曠工的人。」花蓓低下頭,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該早點給你打電話,只是需要點膽量。謠言止于智者,真正了解你的人,不會相信那些的。報社的稿子我也壓了,網上的東西過兩天就沒人看了。你別怕。呵——友情和愛情一樣,都要經歷風雨,只會變得更堅韌。我真是小雞肚腸,都覺得不配做你朋友。」
鐘藎握住她的手,閉了閉眼,「什麼都不要說,我們喝茶。」
「你沒吃飯吧!」花蓓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紙袋,里面裝著幾個面包,「這是素食,不犯清規。」
鐘藎這才覺得餓了,也沒推辭。但她只勉強吃了一只,然後就再也吃不下。花蓓背過臉,暗暗嘆氣。
喝完茶,兩人又去逛了藏經樓和念佛堂。藥師佛塔,不對游人開放,兩人就在塔下面轉了轉。
花蓓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她嫌寺廟太肅穆,太拘束,但看鐘藎興致高的樣,她就按下性子陪著。
多年的朋友,她是懂鐘藎的。越是不開心的時候,話越少。
玩到四點多,鐘藎說我們走吧,花蓓緩緩吐了口氣。
山林暮色早,樹木早早蔽住了日光,回廊之間已經有點暗了。游人都已離開,一個年輕的女尼在打掃院落,樹梢間,小鳥吱吱喳喳地叫著。
下台階時,鐘藎不住回望,惹得花蓓更是緊張,連忙扯著她往下跑。
走到山門的時候,鐘藎發現和她同過車的啞巴站在一個小賣部前。啞巴周身都被樹蔭遮著,不經意看,真不會發現。
鐘藎卻一眼就看到了。
她停下腳步,「花蓓,你先去車上等我。」
花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認識的人嗎?」
鐘藎點點頭。
「那我和你一塊去打個招呼。」花蓓擔心節外生枝。
「不用,我就說幾句話。如果這點小事能壓倒我,那我現在肯定不是站著,而是早就在地上爬著了。」
花蓓看看她,「最多半個小時。」
「四十分鐘。」她討價還價,把花蓓逗樂了。
花蓓走了,她朝啞巴走過去。啞巴眼神黯了黯,把身子往後又縮了縮,這下,鐘藎是看不到他臉上的任何神情。但從他重重的呼吸聲中,她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太穩定。
鐘藎微笑招呼,拂了拂啞巴身邊的一塊青石,坐了下來。啞巴倏地握起雙拳,不知是緊張,還是局促。
無形的壓力令他全身都緊繃了,他想走開,腿卻如千斤重,一點都邁不動。
又一記鐘聲回蕩地山林上空,是尼姑們要吃晚膳了,還是要祈禱。當佛寺成為旅游景點,不知不覺,一些規律默然跟著改變。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半空中,鐘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一個人的生活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你看這里的人,她們也是父母孕育,有兄弟姐妹,說不定也經歷過愛恨情愁。但此刻,她們靜如止水,安然地與清燈古佛相伴,默守著日升月落。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談不上悲,也談不上喜。誰能說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
她微微側下頭看向啞巴,啞巴目光中充滿痛楚糾結。
「但是我沒有安排自己人生的權利,我還是要戀愛、結婚、生子,這是我的義務,也是不可逃避的責任。人為什麼要戀愛呢?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害怕孤單。在合適的年齡戀愛,你才是社會上一個正常人。戀愛,不僅帶給我們心動的感覺,更多的是讓我們獲得一份安全感、一份社會尊重感。」
如果她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男友,哪里有機會讓有心人拍下那張照片?鐘藎自嘲地撇嘴。
啞巴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暮色越來越深了,最後一絲余暉在視野里一點點褪去。
鐘藎打開包包,從夾層里模出那只追蹤器,啞巴的臉色突然大變。
她端詳了一會,手抬起,「凌瀚,你已經沒有愛我的資格,那麼,別再偷窺我的人生,因為那和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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