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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見他並未反駁,怒氣略微平息,端起桌上的茶杯,正待要喝。
方孝儒心中雖是有些畏懼,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父親生前在家中穿了十幾年,打滿補丁的布袍,和被押送刑場的慘狀,只覺得胸中悲憤洶涌,再難自禁,突然抬起頭來,眼角噙滿了淚水的說道︰「家父為官清廉,負責徹查的朝官,並無任何家父貪贓枉法的真憑實據。至于恩師宋濂,更和胡惟庸素無來往,又怎會身涉謀逆?」
朱元璋听他如此說,面色變幻不定,要方孝孺死雖易如反掌,但此人乃飽學之士,學問淵博,加之師出名門,是以此時在士林中已是頗具人望,殺之難免使得天下讀書人對自己開設的科舉擇才望而卻步。想到這里,朱元璋強壓心中的惱怒。
看著方孝孺,朱元璋腦海中突然想起了他的老師宋濂,想起了和宋濂並稱為「四學士」的那些人,青田的劉伯溫,劉基,龍泉的章溢,麗水的葉琛,想起了號稱明朝第一開國功臣的李善長,更想起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卻跟隨自己走過元末亂世,建立大明帝國的那群讀書人。
如今大明帝國建立還未滿二十年,可以說百廢待興,更離不開這些滿月復經綸的讀書人。洪武四年自己曾下詔︰自今年八月始,特設科舉,務取經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實相稱者。朕將親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仕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者毋得與官。自洪武十七年開始,又實行每三年舉行一次科舉考試的定制。從下而上分為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這一切不正是為了盡攬天下飽學士子之心,盡為我大明皇朝所用麼?為何昔日我朝不保夕之時卻能謙卑的對,宋濂等「四學士說出︰「我為天下屈四先生。」今日成了萬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卻反而容不得他這個學生說兩句真話了呢?」
想到這里,朱元璋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的面色逐漸溫和了下來。{}他閱人無數,內心中自是透澈,對付這些自幼飽讀「孔孟」的儒家士子,崇尚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迂腐書生,懷柔往往比刀劍有用。正要開口,突見方孝孺那激動得微微顫抖的身軀和那充滿倔強的眼神,心中轉了幾個念頭,突然改變了主意,低頭喝著杯中的茶水,再也不去看方孝孺,只是揮了揮手,冷冷的道︰「你去吧。」
方孝孺方才話出口後,心中難免忐忑,此時見朱元璋如此反應,不免大覺意外,轉眼看到御書桌上那一堆奏折,猶豫之下還是一面跪拜,一面低聲道︰「望陛下多加珍重,草民告退。」說罷,躬身倒退幾步,轉身出殿而去。
朱元璋雙眼冷冷看著方孝孺遠去的背影,心情甚是復雜︰這是一個學問淵博之士,且更難得的是不善于作偽,若是方孝孺剛才說自己不恨這個殺了他父親和逼死他老師的皇帝,那定然就是個奸猾之徒,此刻自己多半會叫人將他處死。可惜的是此人雖有學問,但卻絲毫不知避諱,不符合自己目前所推行的重典治國。
等候在殿外的蔣賢,看著方孝孺漸行漸遠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復雜的神情,正自思索。听得殿中遠遠傳來朱元璋的聲音「蔣賢在麼?」
蔣賢忙轉身進殿,朝御書房走去。
進到房中,只見此時的朱元璋面色平靜,正坐在書桌後冷冷的盯著他。
蔣賢叩拜後低聲道︰「今夜洛陽街上,「木」字衛所三名校尉在捉拿胡惟庸逆黨胡寧時,被一扮作白衣書生的女子和一少年阻撓,抗拒中,逃犯胡寧被殺,那少年逃走。女子殺死兩名校尉王貴,錢宗後,為錦衣衛校尉趙慶方擒獲,現關押于南鎮撫使詔獄。東!方小說!網」
朱元璋心知這二人若不是有些來歷,斷不會身入詔獄,而蔣賢也不會以此等瑣碎小事來羅嗦,雖則如此,但還是面色如常,並不開口詢問。
蔣賢低聲接道︰「後經卑職查實,那女子乃是魏國公徐達的長女徐瑛。至于那少年,卻還未曾查到來歷。」
朱元璋本來面沉如水,但听得「魏國公徐達」幾字,雙眉不禁斜斜皺起,眼中寒光閃爍,直勾勾的盯著蔣賢。
蔣賢被他如刀似劍的目光瞥過,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寒,低下頭去。
朱元璋突然轉頭朝御書房外問道︰「今晚輪值的太醫來了麼?喚他進來。」
蔣賢眼見朱元璋耳聞如此事件,居然還是不動聲色,不由得暗暗奇怪,深知朱元璋不是一個喜歡多嘴人的君王,事情交代清楚後,便不再開口。
御書方總管太監薛京在房外應了一聲,領命而去。片刻後,一個身著宮內太醫服飾,須發皆白,年過花甲的的老者進到御書房中,伏身叩拜,口中朗聲道︰「微臣林駿叩見陛下。」
朱元璋打開書桌抽屜,拿出一個錦繡的小布袋來,拋到林駿面前,冷冷說道︰「你且看看,這些藥材是治療什麼病癥所用?」
林駿雖則知道平日里晚間,朱元璋偶爾會召見太醫院輪值的醫生,但自己今日卻也是首次夜間蒙召,本以為是皇帝身有不適,此刻听的他說話的口氣,倒不象診治一般,心中微微奇怪,也不敢多問。低頭拾起那個布包,打開一看,仔細端詳後又拿到鼻端嗅了嗅,低聲道︰這乃是十幾味中藥熬制後的藥渣,所服用之人昔日定是受過無數的創傷,已然大傷元氣。」說到這里,林駿又輕輕搖了搖頭,嘆道︰「可惜的是這些藥卻是治標不治本,只是延緩得病人多活半年一載罷了。」
「你可會看走眼?」朱元璋面夾寒霜的問道。
林駿嘆了口氣,決斷的道︰「微臣行醫數十年,親手熬過無數藥材,斷斷不會有差錯。」
朱元璋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轉過神來,揮手吩咐林駿退出殿外後,對蔣賢淡淡的道︰「即刻向曹文斌傳我的口諭,讓他好生看管徐瑛,少了半根頭發,惟他是問。另派得力屬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若有情況即刻來報。」說完話輕輕一揮手,又走回書桌邊坐下去翻看奏章,不再理會一旁肅立的蔣賢。
蔣賢退出殿來。對這個皇帝口中所說的「他」是誰?他自然是心領神會。今日自己在皇帝面前所說的事確有破綻,難以逃過朱元璋的法眼,但徐瑛殺官之事乃是人贓並獲,尸體凶器皆有,跳進黃河也難以洗刷明白,皇帝要的是除去心月復大患的把柄,定然不會來糾纏這些細枝末節。
朱元璋看著漸行漸遠的蔣賢,面上忍不住微微冷笑,自從錦衣衛第一任指揮使毛瓖身涉胡惟庸之案,被處死之後。這指揮使一職便始終空缺,近兩年來,自蔣賢和曹文斌以下分成了兩派,互相明爭暗斗。
轉念間,朱元璋心忖道︰魏國公徐達素來潔身自好,深居簡出,即便是前些年李善長,胡惟庸和劉基斗到風口浪尖之時,也是卓立其外。他的長女徐瑛又怎會去做下這等殺官救逆的舉動?兩個錦衣衛校尉被徐瑛殺死,可見她有些手段。卻又怎麼會被那小小校尉「趙慶方」所獲?看來蔣賢今夜捉拿徐瑛後,卻將其關押在自己的死對頭曹文斌處,頗有些「一石二鳥」的意味,成則幫自己除去了肘腋之患,立下大功一件。敗則可能給曹文斌樹下一個極為可怕的對頭。屬下這些勾心斗角的舉動,哪里瞞得過朱元璋的眼楮,只不過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心中這樣想,朱元璋忍不住面上露出了微笑,這是一種只有他自己獨處時,方有的微笑。
「寧王」府中,荊鯤听得楊海波逐字逐句復述幾次昨晚的經過,言語用詞間已是頗為「自然」,眉頭舒展,微笑道︰「你且好生歇息,待得晚間秦兄來了再作計較。」
楊海波遵照荊鯤的吩咐,從衣櫃中尋得朱權的一件王袍穿上,照了照鏡子竟是有了九分相像,放下心來,心中雖是又點發毛,還是勉強將那死去的寧王朱權的尸體搬下床來,躺上床,昏沉沉的睡去。
吃過王府總管周晉親自送上樓來的午飯,楊海波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廣闊院落中明媚的眼光,听著荊鯤介紹王府中的情況,又訴說了寧王朱權的身世,原來這朱權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乃一楊姓妃子所生。楊海波听得自己假冒的朱權不但和自己相貌相似,年歲也是一般,且那朱權的生母居然也恰巧姓楊,忍不住詫異萬分。待得听荊鯤訴說那朱元璋竟是一口氣生了二十六個兒子,十多個女兒,忍不住笑道︰「從來只知朱元璋殺人如麻,卻不知他「造人」的功夫竟也如此了得。」
正在此時,遠遠只見院落中有三人緩步行來,一人乃是王府總管周晉,另一人仿佛作文士打扮,中間那為首之人卻是個身著黃色服飾,裝束華麗的公子打扮的人。三人順著院中卵石鋪就的小道一路行來,看見楊海波站在窗口,那貴公子面露笑容的揮了揮手。
楊海波眼見得對方朝自己所在的小樓走來,不禁有點張皇失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