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不到,艾青老先生一家就起床了。我坐在四合院院子里,腿上擱著畫板,對著天井里的葫蘆藤素描。
繪畫的器材都是艾老的,新學的繪畫技巧也是艾老教的,二十世紀初葉,艾青老先生就去巴黎留了學,專門是學繪畫,馬伯英說在劍橋睡三年,全身充滿學者氣。何況艾老在歐洲的藝術之都三年時間,沐浴在二十世紀初興起的現代藝術思潮的洗禮中,畫藝自然突飛猛進。
可惜是時事造英雄,九一八事變以後,國難當頭,艾青老先生以左翼畫家的身份回國,和江豐、力揚、黃山定、于海等人以畫救國,們的進步活動受到國民黨當局的監視,不久艾青被捕了。在監獄里沒有條件畫畫,艾青不得不放棄了多年熱愛的繪畫,他年輕的激情無法宣泄,于是在暗中握起了寫詩的筆…………………………解放初期,艾老其實還有機會留在美術界工作,但國家需要他的詩歌,願望又沒能實現,後來,他老只能自號為「美術愛好者。」了。
我心想如果不是亡國之憂,那麼郭沫若先生會是個數學家,魯迅大師會成為一名醫生。如果陳荒煤部長沒有傳達中央對香港的態度,我這種小白,可能會一輩子就在文學界,混吃混喝了。
畫紙上的葫蘆藤剛結了第一個葫蘆,忽然響起一陣「咚咚」的聲音,艾青老先生邊用勺敲鋁鍋蓋,邊大聲吆喝︰「吃飯了,吃飯了。」
里屋艾老的夫人和孩子走出來,圍坐在一張小茶幾旁,今天的早餐是油條、豆漿和小米粥,一人一份。
艾青老先生的大嗓門讓我好笑,換了一張紙,畫了幅漫畫,是他叉著腰,拿著鑼,仰天喊「吃飯了」,腳邊是個茶幾,大概第一次有人專門畫油條、豆漿,還畫上了驚飛的麻雀,和站在葫蘆藤上弓著身子的大虎皮貓。十分有意思,我給這幅畫取名叫「艾青老師聲震天井圖」,用一手「龐中華」字體題了一句話。
艾老驚天一聲喊,嚇壞藤上假老虎。
那只貓叫咪咪,是大家喜愛之小頑皮。
這畫,我給艾青老先生看了,他老很喜歡,題上了1979年9月,小喜贈,隨後一直放在書桌的玻璃板下。
艾老的一家十分節儉,他兒子把最後一粒米吃完,才放下碗。
早飯過後,我繼續繪畫,艾青老先生在旁邊看,點燃了一根煙,一壁吸一壁指點,說了一會,一根完了又點了一根,噴出地煙味越來越濃。
我皺眉頭,說︰「艾老,您每天都這麼吸煙嗎?」
原來大文豪說話也用厘語,他說︰「飯後一支煙,快活似神仙。」
「可不止一根吧。昨天和陳荒煤部長一起,那煙可不少。」他們抽了起碼四盒。
「小鬼不懂大人的事。」艾老倚老賣老。
說實在的,五十年代生的父輩們基本上都吸煙,影響他們最深地是這些革命年代走過來的老一輩,他們幾乎沒人不抽煙。鄧小平爺爺甚至狡猾地推月兌過,說他吸煙是為國家稅收,是革命需要。
「小喜,說得對,你就是煙抽太多了。」艾老的夫人高瑛在旁邊說。
「你們是同盟咯。」艾老說︰「那我和我的煙朋友就是一幫。」
我笑了,勸人可要講技巧,說︰「艾老知道我是《世界月刊》的編輯吧。」
「知道,小喜你真不錯。」艾老開始拉攏,說︰「巴金同志說了,小喜是副主編了,這稿子就得難求了。」
「沒這事,絕對沒這事。」我擺擺手說。
「上個月《世界月刊》連載的科幻小說,巴老可是動了心思………………」
「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作品,入不了巴老法眼。」我說︰「而且,文章也沒寫完,肚子里一點貨都沒有。」
「可不能妄自菲薄,鄭文光同志對巴老說你這篇文章非常嚴謹,數據和推論很準確,特別是溫室效應,他說這是國外科學工作者近期提出的課題,你在文章描寫現象卻十分地有預見性,是下了一份苦功。」
我點點頭,沒有貪功︰「文章里的數據都是朋友幫我計算的,至于溫室效應雜志社里還能看到一些國外的科學著作,比如吸煙的危害也有科學家研究………………」
艾青老先生大笑,他沒想到話又給繞了回來,說︰「怎麼個危害法?」
我沉聲說︰「魯迅先生說浪費時間是慢性自殺,那麼在我看來吸煙也是慢性自殺,還會慢性殺人,您吐出煙氣,被我們吸收了是更有害處,退一萬步,如果因為吸煙而減短了您的生命,我們再到哪里去讀您寫的詩啊。」
「煙,是我的朋友,我舍不得放棄它。」艾青老先生說︰「創作的源泉有時候也要靠這位朋友的提醒,盡信書不如無書嘛。」
我笑了說︰「又不是要您現在戒,循序漸進了。起碼不在家人面前抽,一天一根的遞減,總有一天,您會告別您這位老朋友。」
艾青老先生笑了笑,說︰「那今天不算,不再來一根。」說完又點上了,這話跟「為了慶祝我今天戒煙,再吸一根煙」,有異曲同工之妙,特別是艾老那迫不及待的表情,頗讓人哭笑不得。
中午,我跑了一趟《世界月刊》駐北京的辦事處,要了一台照相機,在這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逛了大半圈,沒去**廣場轉悠,一猛子扎進了北京的狗尾巴似的胡同,性格使然,總不喜歡大場面大氣勢,愛的只是小腔小調的「順民」生活,有段時間對李敖的《法源寺》情有獨鐘,走了幾趟,今日再去,物非人是,古香古色。
下午,作家協會還有個翻譯創作研究會,畢竟現在還在這行混,去听听,打發時間。
沒想到剛走進會場就遇到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