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轉深宮 第四十九章 夕死可矣

作者 ︰

沒過幾日,就是元宵了。文字首發因今年除夕已經有了宮宴,秦衍便取消了元宵的宮宴,說是讓大臣們回家去陪陪家人。可是只有綰綰幾人才知道,他其實是打算自己晚上溜出宮去玩兒。當秦衍要求他們陪他去的時候,陳瑞風卻說自己留下來處理剩下的事情,讓秦衍帶著綰綰和中常侍大人去。

中常侍大人自從皇上當上太子之後,就沒有出過宮了,因此十分感激陳瑞風,說了許多好話,恨得綰綰一個勁在心里罵他是小人。

綰綰本來答應了雙胞胎要帶他們出門的,可是被陳瑞風搶先一步說了不去,她看著秦衍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就說不出來了。只好打發人回去,許諾了許多東西,希望能夠安撫住雙胞胎。

天擦黑的時候,換了平常的衣服,綰綰和中常侍大人跟著秦衍出了宮。一路上綰綰都在東張西望。因為按理說,左晴空貼身保護秦衍,自然應該跟出來的,難道他真的能一直隱藏著不露出蹤跡麼?不過找了半天,連秦衍都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還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綰綰不得不承認,高手就是高手,和她們這等普通人根本不在一個位面上,看不到也是平常。

到了街上,果然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三人一路走一路看,許多富貴人家自己在府門口搭了燈山,有的有好幾米高,又有各種不同的花樣,將平日里十分普通的街道裝點得流光溢彩,看去是滿眼的火樹銀花,美麗異常。

依著舊例,官府辦了燈會。一路便能見到許多的攤子,高高的掛著各式花燈,有動物的,有百花的,顏色也多種多樣。下面均寫著謎面,猜中了就能得到那盞花燈。

綰綰根本不會猜燈謎,因此一開始就說了自己不參與,秦衍卻是興致勃勃的一個一個猜過去。不過那些燈籠他都瞧不上,猜中了多半也不要獎品。

綰綰見他興致極高,便跟他打了招呼,自己到前面去看花燈。官府搭的燈山是一座大船,做工十分精致,綰綰看得嘆為觀止。就在那燈船之前,掛著此次燈謎最大最漂亮的花燈。那花燈做的精巧,造型是一座精美的房子,十分好看,綰綰心中也喜歡得很。綰綰心知那上面的燈謎必定極難,連看都沒看,只是抬頭欣賞了一會兒花燈,就離開了。

誰知走了幾步,就有人追上來,說是有位公子猜中了這燈謎,花燈送她了。

綰綰詫異的回過頭去,就見高寒站在三四步開外,微笑著看著她,見她回頭了,就開口叫了一聲。四周人聲鼎沸,綰綰其實並沒有听到他說了什麼,可是從那口型來看,是叫她的名字,綰綰。

那一瞬間,綰綰只覺得心里酸酸的,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只是看著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過的一首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以前只是單純的覺得美,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終于切身體會了那個寫下這句詞的人,當時滿心的歡喜與淡淡的憂傷。是的,憂傷。她從前絕不會知道,在這種時刻,心中竟然不全是歡喜,還有無法言說的酸澀與悵惘。

綰綰回過神來,便舉步往他那里走去。卻發現不知何時,身邊多出了許多人,她讓過了兩個人之後,再抬起頭來,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他站立過的地方人來人往,綰綰卻覺得空落落的。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提著的燈籠,造型精美,做工精致,不知花費了做燈籠的人多少的心思。

她提著這盞燈找到秦衍的時候,他也已經沒有猜燈謎的興致了。見她提著這盞燈,便笑道,「還托詞說不會猜謎,原來是專門去贏這一盞了啊。」

綰綰並不跟他解釋,微微一笑道,「時間不早了,陛下回宮去麼?」

秦衍卻還沒有盡興,「且先不回去,咱們去全福樓吃元宵。听說是全福樓的招牌之一。」

說著就徑自往前走。綰綰無奈,只得跟上了。

全福樓的生意果然很好,包房都已經滿了,大堂里也只有一張空著的桌子,小二為難的看著他們。綰綰便回頭去看秦衍,多希望他說,「既然沒有地方了,那就回去吧。」

誰知不知是心情太好了,還是想體驗一下普通人的樂趣,秦衍竟然發話說,「既如此,我們就在大堂里吃吧。」

小二听了,連忙歡天喜地的將人迎到位置上,自己扯下帕子來擦了擦,請他們坐下,然後才把帕子往肩上一搭,「幾位客官想用點什麼?我們全福樓的元宵也是鳳都有名的老字號了,另外,今兒掌櫃的發話了,說是點一桌團圓宴,就送一壺桃花醉。」

「哦?」秦衍很感興趣的問,「這團圓宴又有什麼說法?」

「涼菜葷素各四個,雞鴨魚肉樣樣不缺,圖的就是個吉利。客官可要來一份?」小二哥很是利落的答道。

秦衍便笑道,「既然是小二哥極力推薦的,那就上一桌吧,再上三碗湯圓。」

理論上來講,出門在外原本就要將就些,再說綰綰的身份並不是宮女,而是個女官,跟皇上同桌吃飯,倒也說得過去了。可是中常侍大人卻苦著一張臉,他原就是站在秦衍身後的,待那小二下去點菜之後,便小聲道,「奴才伺候皇上用膳就是了。」

秦衍皺了眉頭,「你坐下就是,在外面不必這般講究。」

「這……于理不合……」中常侍大人還要解釋,卻被秦衍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坐下了。卻仍舊是斜簽著,只有半個放在凳子上,渾身不對勁似的,看的綰綰直想笑。

或許古人這種時時處處小心謹慎,將主子的一切都看的很重的思想,她永遠都學不會。她雖然平日里也是這般小心謹慎的伺候著,揣摩秦衍的心思,在任何細節都做到完美,卻永遠只能把這些事情當成一份工作,而不是一份事業。

自己骨子里,並沒有什麼忠君的思想。綰綰心中不由感嘆起來。

吃了一頓說不出什麼滋味兒的飯,秦衍這才放人。綰綰不用跟他們一起回宮,便自己雇了馬車回家,在路上還停下來好幾次,給雙胞胎買了禮物。

回到家里,雙胞胎果然都還沒有睡,正在盼星星盼月亮的等著她。一見她,淳姐兒就撲過來,「大姐怎的這時候才回來,淳兒等得都快睡著了。」

綰綰听了,便立刻將自己買來的東西都拿出來,供他們二人挑選。淳姐兒目光掃來掃去,忽的看到了那盞花燈,便問道,「大姐,這個不是給我們的嗎?」。

綰綰回頭見她指著花燈,便月兌口而出道,「那是皇上的,我忘了給他帶回宮去了,明日還要送去的。」

「哦。」淳姐兒答應著,又戀戀不舍的看了幾眼花燈。

而綰綰已經陷入了一種震驚的情緒之中。她……剛剛到底是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這燈籠給淳姐兒玩其實並沒有什麼,她怎麼會,怎麼會下意識的說了謊話呢?

綰綰只覺得自己腦子里一片混亂。她托詞說自己很累,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將人都趕出去,然後一個人坐在桌上,對著那盞花燈出神。或許,剛才只是不想讓別人拿走這盞燈,哪怕是淳姐兒。

為什麼不願讓她拿走呢?她問自己。心中仿佛有個聲音說,因為是他送的。

綰綰再次將那花燈拿到手上,這才發現那寫著燈謎的字條竟然未曾被取下,依然掛在花燈的下方。綰綰將它取下來看,上面寫著兩行小字︰歸來每日斜。猜論語句。

論語……綰綰有些頭疼的放下謎面,她果然不是猜謎語的材料,看到就頭痛得很。不過,如果只從字面的意思看,歸有死的意思,日斜就是夕陽的意思,論語里哪一句話和死還有夕陽有關?

再之後,拜她驚人的記憶力所賜,綰綰終于想起一句話來。朝聞道,夕死可矣。

夕死可矣。

綰綰扶著額頭,一時之間覺得思緒有些混亂。

綰綰第二日進宮的時候,為不讓淳姐兒疑心,便當真將那盞花燈帶去了。因她是皇帝身邊的人,因此遇到的人便是覺得奇怪,卻也沒人會來問她。綰綰到達風華殿的時候,秦衍才剛剛洗漱完畢,陳瑞風正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口等他。

綰綰提著花燈進殿,秦衍看到了,便調笑道,「就如此愛不釋手麼?還巴巴的帶進宮來。你既喜歡,那就掛在這宮里好了。」說罷便當先走出門去早朝。綰綰連忙放下花燈跟上。

一路上,綰綰只覺得身邊的陳瑞風似乎心情很好,但是她仔細去看,又覺得他與平日並無不同,便放下不提了。

早朝照舊還是那些事情,綰綰低頭站在御座旁,偷偷的用衣袖掩著口打呵欠。

不過很快,她的睡意就被驅散的一干二淨了。

因為那個吏部侍郎肖慶德又站了出來,「啟奏皇上,臣發現御史大夫張節收受賄賂,任用私人。」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說句實話,收受賄賂,任用私人,這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場的這些人有幾個可以拍著胸脯說自己沒有任用過私人,又沒有收過別人送上門的禮物?這種事情就算是明明白白的說出來,那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只看皇上的心情罷了。皇上要是不計較,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最多不過被斥責幾句罷了。可是皇上要是計較起來,丟官也沒什麼不可能。

因此滿朝文武都緊張的低著頭,想知道秦衍會就這個問題說出什麼話來。不過秦衍還沒說話,御史大夫張節就已經站出來跪下,「啟奏皇上,臣請致仕。」

這一句立刻讓還有些竊竊私語之聲的朝堂徹底安靜下來。秦衍盯著張節的匍匐在階下的身影,表情復雜的問道,「肖卿家所奏之事,張卿家沒有要辯解的嗎?」。

張節似乎僵了一下,身體埋得更低,「回皇上,臣,無話可說。」

「哈哈哈……」秦衍突然拍著御座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無話可說,看來果真是罪證確鑿了。既然你自己認罪,朕就給你這個體面,你留下頂戴,回家榮養吧。」

那張節听了,便將自己的官帽和官府都月兌下來,整整齊齊的疊好,遞給旁邊等著的小內侍,又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然後就退出去了,當真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綰綰很明顯的感覺到,下面站著的那些人中,有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氣。

綰綰心中也清楚。如果不是因為張節態度曖昧,為皇上所不喜,那肖慶德也不會有膽量出來首告。再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們告的是本來就有的東西,何況還是不怎麼嚴重的罪行,為的就是讓秦衍自己選擇。而秦衍之所以會這麼干淨利落的處理這件事,也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張節自己既不喊冤也不辯解的態度,仿佛一切都不能影響到他一般,讓秦衍更加惱火。這才在朝上就摘了他的官帽。

可是雖是如此,也讓綰綰暗自驚心。不論是朝堂也好,後宮也好,個人的生死榮辱便全都系在皇帝一個人身上。就是她自己,其實也是一樣的。她並非不懂這個道理,早在很多年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便是進宮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到了這個道理。如今不過是一再的重復提醒自己罷了。無論是梅良媛的榮升,還是張大人的貶斥,都是讓她更加清楚的看見了握在御座之上的那個人手中的權利,到底有多大。

有時候綰綰也說不清自己這樣的清醒,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可是她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寧願這樣清醒的知道一切然後痛苦,也不願一輩子蒙在鼓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所為的是什麼。這時候她總是會想起蘇軾寫過的一句詩,但願生兒愚且魯。人太聰明了,可能真的不是好事。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早朝基本上也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匆匆的結束之後,秦衍回到風華殿里,又開始發脾氣。綰綰覺得他最近真是脾氣見長。可是也許是因為剛剛思考了一些很嚴肅的問題,她這時候實在沒有心情去敷衍秦衍,便給陳瑞風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勸解秦衍,自己跑到一邊去泡茶去了。

等她端著茶回來的時候,秦衍看上去已經平靜下來了。喝了一口茶還有心思贊美她,「綰綰果真心思靈巧,喝了這茶,朕心里都舒坦了些。」

陳瑞風便佯裝吃醋,插科打諢道,「皇上真是偏心,臣在此說了半天的話,口都干了,也比不上綰綰一杯茶的。」

他插科打諢的功力真是越發爐火純青了。秦衍听了這話,不可遏制的笑出聲來,指著他罵道,「你還喝起這種醋來了,真真是……綰綰,也給他拿一杯茶,不然有人要說朕偏心了。」

說起來,綰綰雖然名義上是個女官。但是平日里做的事情,除了參與政事的討論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宮女做的事情了。什麼端茶倒水,用膳,秦衍都讓她伺候著。也許就是因為工作性質如此,所以她的這個官職,老實說並沒有得到多少人的尊重。只是這種事情她也沒什麼辦法。

再有就是,秦衍從不叫她的官名,一向都是叫她綰綰,看樣子也並沒有將她當做正經的官員看待。每每這個時候,綰綰就會想起許多年前的高中語文課本上,司馬遷在那封寫給他的朋友任安的回信中寫著︰「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

活月兌月兌的說的就是自己。

不過,陳瑞風一向說話的時候,好像都避過了對自己的稱呼,今天竟然也跟著秦衍叫綰綰。綰綰蹙了蹙眉,只覺得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心里十分怪異,可是到底是哪里覺得怪,又說不出來。她走去又端了一杯茶來給陳瑞風。這才問道,「皇上當真就讓張老大人致仕了麼?」

秦衍點點頭,「這件事情,還要拜托你。你找個時間,隱蔽的去見一見張老大人。他本來年紀大了,沒幾年就要致仕的,如今雖說有些不光彩,不過你告訴他,讓他放心就是。朕心里有數。」

綰綰點頭應下,又問,「那御史大夫的位置,皇上可有了人選?」

秦衍听了這話,便把茶杯重重的一放,冷笑道,「他們這般用心揣摩朕的心思,又迫不及待的將張節趕走,為的不就是這個位置嗎?且等著看他們想推了誰上來就是了!」

陳瑞風又笑問道,「這次出首的,竟還是梅良媛的父親,難道他們真以為皇上不曾起疑?」

「梅良媛最近在後宮中可是炙手可熱,風頭都快蓋過貴妃娘娘了。」中常侍大人也插口道。

秦衍仍是冷笑,「且讓他們得意幾天吧。」

綰綰心中卻仍舊想著御史大夫的人選。因為御史大夫是言官,因此這個位置最需要有一個能上體聖心,如臂使指的人,這樣秦衍想要說而不能說的話,才能通過他說出來。不過因是言官,還得要和別的官員都保持距離,還要不怕得罪人。現在的御史中丞劉坊倒是站在皇帝這邊的人,按理說他拾級而上是最合理的,但是綰綰卻覺得這個人的能力稍顯不足。若是在平時也就罷了,可是如今他們要和五皇子的人斗,若是讓能力不足的人佔據了這個位置,很可能會自食其果的。

綰綰想了半晌,也沒有想出合適的人選,又想到如今秦衍態度不明,現在暫且不需要操心這個,便放下不再去想了。不過這是遲早會說到的問題,綰綰可不會相信秦衍會真的讓五皇子的人坐上那個位置。

批了一會兒奏折,中常侍大人來請示午膳在哪里用,秦衍想了想,笑道,「綰綰陪我到茹安宮去看看。」

綰綰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要做出寵愛梅良媛的姿態來,好讓那些人以為肖慶德還是安全的,沒有被皇帝疑心。而且今天他做的事情,皇帝很高興。這樣那些人的尾巴才會翹起來,他們也才有機會抓住。

好是好,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麼她也要陪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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