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日晚飯後,趙姨娘正歪在炕上看芙蓉並幾個小丫頭粘鞋面子,忽听得門外有人通報「老爺來了」,忙起身一掠鬢角。剛要迎出去見禮,那邊賈政早已進來,向她說道︰「你身子重,這些禮暫且免了吧。」
趙姨娘應著,忙令丫頭點茶斟杯,又趕著親自將炕首的青石暗紋靠袱彈了一彈,請賈政落座。見他坐了,自己才在炕沿挨著坐下。
賈政吃了茶,道︰「因連日事務繁忙,皆宿在外書房,一直不得空過來看你。近日覺得怎樣?」
趙姨娘方才淨了手,此刻正剝果子,聞言笑道︰「多謝老爺記掛著。我也沒覺得怎樣。肚里那個乖得很,不鬧人的。」
賈政听罷,道︰「這麼安靜,別又是個女孩兒罷?」
一旁芙蓉將趙姨娘剝好的果子端到賈政面前的洋漆梅花小炕桌上,接口道︰「老爺大約是忘了,上次懷著姑娘時,姨女乃女乃日日泛酸害懷喜,足鬧騰得幾個月沒好生歇過。」
聞言,賈政無語。半晌,道︰「無論男女,皆是我賈家的血親骨肉,你且好生將養,千萬要保得母子俱安才是。」
趙姨娘連聲應下,待他說完,趕緊說道︰「姑娘今日胃口變好了,多半快要大好。老爺可要看看她?」
听她提起探春,賈政點頭道︰「也好。」
見賈政答應,不等趙姨娘吩咐,芙蓉便親自去到廂房里,命嬤嬤將探春抱了過來。
賈政就著婆子的手看了幾眼,見女兒一雙點漆般的眼珠錯也不錯地看向自己,心頭覺得有趣,倒將先時在王夫人那邊听說寶玉病體久違不愈的煩心拋開了一些,不由伸手抱過她來,細細端詳一回,又將還婆子,道︰「先前粉白圓潤的,如今這一病,卻瘦損許多。」
趙姨娘趁勢道︰「可不是呢。偏她這一病,卻把胃口都盡倒了,成日懨懨的連女乃也不想吃。幸得今兒老太太記掛著,我剛從寶玉那里回來呢,後頭早已使人吩咐下去,特特做了碗乳調霜給她送來。她雖在病中,卻似是能感著老太太的心似的,一口氣兒吃得底也不剩。」
探春原本正專心打量這個該是自己父親的中年文士,不防趙姨娘將話頭轉到自己身上。雖明知她不過借機討巧賣好,但一番話听在耳里,仍覺得耳根子火辣辣的。只得安慰自己︰小孩子嘴饞是常事兒,犯不著為這個害臊。
那邊賈政听了果然喜悅,道︰「難道為老太太還記著她。這幾日為那孽帳的病,合家子不得安生,老太太已有幾日沒曾好生歇過。任人怎麼勸,偏偏只是不听。」
說著想起舊事,不由有些切齒,「周歲時我說他將來不過酒色之徒,還有人討情說他年歲尚幼,大來未必不佳。俗語說‘三歲看大’,現如今他也四歲了,成日家見了丫頭姑娘們就笑,見了小廝男丁便嫌,可知我當初說的話是不差了——偏生為了這麼個孽帳,老太太竟連自己的身子也顧不得保重。」
這番話自是听得趙姨娘十分快意,一點笑意不由沿著眉梢泛開來。她剛要附合幾句,卻見芙蓉站在賈政後頭,不斷朝自己打眼色。想起她素日的規勸,遂勉強改口說道︰「寶玉還是小孩子呢,能看出什麼來。趕明兒開蒙認字,讀了書自然識得道理了,老爺也不過憂慮,再說橫豎還有珠大爺呢。」
賈政這番抱怨,不過隨口一說,至多四分真,倒有六分是假。听得趙姨娘如此勸解,反倒有幾分歡喜。將一綹胡須撫了幾撫,剛要說話,卻見門口打簾子進來一個人,不是別個,卻正是老太太身邊服侍的海棠。
只見她先向賈政、趙姨娘分別行了禮,方道︰「老太太等不得人通報,先著我來傳一句話︰寶玉熱度退了。」
不等賈政發話,趙姨娘已失聲訝道︰「真的?!今早不是還……」
海棠微微低著頭,道︰「回趙姨女乃女乃的話,這也是方才的事兒。現在燒退下不少,剛發了一身的汗,吃湯進藥也不見鬧了。」
趙姨娘听了這話,心頭像被針刺了幾下,未免有幾分不快,卻礙著賈政還在身旁,不好說什麼,便強笑道︰「謝天謝地,可算好了——老爺要不要過去看看?」
一旁賈政將海棠的話听在耳中,雖未說什麼,原本緊繃的表情卻早因此松懈不少。听她問起,當下哼了一聲,道︰「這不省事的小畜牲,為他一點子小毛病鬧得一家人不安寧。現下他好了是正理,有什麼好去看的?」
海棠早知政老爺不大喜歡小兒子,也不以為異,听他說完,剛要告退,卻又听賈政咳了一聲,問︰「珠兒也在那里?」
海棠恭聲道︰「珠大爺還在那邊陪著太太呢。」
賈政搖頭道︰「珠兒這些日子太不長進,每日只是慌慌張張,早晚功課都懈怠了許多,只是為他這兄弟。既然現在好了,正該用功補回才是。我這就親自去吩咐他。」說罷囑咐一聲趙姨娘好生保養不用跟來,便往前頭去了。眾人忙著打簾恭送不提。
這邊趙姨娘見賈政步履匆匆,不免有些悻悻的。依舊回炕上躺了,見芙蓉正命小丫頭子收拾果盤茶盅等物,頓時想起方才的事來,遂說道︰「你方才眼眨得同抽筋似的,是怎麼說?」
芙蓉抿嘴一笑,道︰「我是什麼意思,姨女乃女乃不是早知道了麼。」
趙姨娘歪在炕上,回想起方才將話咽回的光景,不由抱怨道︰「這算什麼?連想說的話都說不得了?」
芙蓉先命乳母嬤嬤們依舊帶著探春回屋睡覺,又命小丫頭們放下簾子都散了,取了張杌子過來坐下,輕輕為趙姨娘捏著腿兒,才道︰「難道我往日說的話,女乃女乃竟都沒听進去不成?這大院兒里人多口雜,若圖一時口快,日後又該生出多少是非來。」
趙姨娘悶聲道︰「說幾句話就得是非?往日她們無故給我沒臉怎麼說?合著她們暗暗使絆子行得,我一句閑話也說不得?我日後偏說,難道還有人能把我怎麼著不成?」
芙蓉嘆道︰「女乃女乃說這話又差了……不說那起人無事也要生事,時時找機會給咱們不痛快。且說若這話傳到太太耳中,太太還不認真生氣呢!到時咱們可又更難過了。」
趙姨娘強辯道︰「太太過門這些年,皆是賢淑良德,受人敬愛。公府千金,大家氣派不消細說,怎會同我計較?種種事情,皆是那些小人在作怪罷了。分明太太是好太太,只是那些人欺瞞橫行罷了。」
這番話說得芙蓉無語以對,半晌,方道︰「說來竟是我白操心了?打兒從女乃女乃過門,我就被指來服侍女乃女乃。打兒小一路跟到大,十多年了,除了盼女乃女乃一世安榮,我們托蔭的也得個好,還指望什麼來?罷了罷了,既然女乃女乃一直不愛听這些話,我日後不說便是。」
趙姨娘道︰「充什麼老成?你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呢。我雖是小戶人家的女兒,難道見識還強不過你一個小輩去?你快別說這些了。前兒你說的那個緞子,我托探丫頭要裁衣,尋了一匹來。你去看看愛做襖兒還是衫兒是正經。」
芙蓉听了這話,原本涼了的心不覺又熱了一點兒,口中說道︰「那可多謝女乃女乃,我明日就去瞧。」心中卻想,無論如何,慢慢兒地再使水磨功夫,也要勸得趙姨娘心里明白過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