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賈珠去後,那里王夫人才過來,因笑著向賈母說道︰「這兩日正趕著放月錢,只因昨日他們下面來回說短少了某人的例,我這邊的人疑惑起來,說皆是按著人頭冊子放的,例例如此,並無遺漏。少不得讓我來盤查。我細細一問,方知月前二門處那生病求了家里去的一個小廝,後來竟是沒了,這里頭便勾了他的帳。他們門下人手不夠,趕著找人補了窩,卻偏偏忘了回我。可不平白短了一個人的份兒?倒白亂了半日,誤了其他事情。」
賈母道︰「你管著家,事情多忙不過來,便是晚些來我這里也沒什麼的,一家子娘們兒,難道還為這點子小事上鬧生分不成?」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最是體恤媳婦,然究竟禮數斷不能錯了,否則就是媳婦白辜負了老太太一番心。」
她們婆媳兩個說著話,探春听得暗暗納罕︰果然鳳姐兒還沒來,王夫人持家時皆是一昧寬厚。連添人出月錢這樣的事情,底下人也不趕著上來說一聲兒,竟悄悄自裁了。這王夫人可不就是個菩薩似的人麼。合著這種性子,于操持賈府未必是好事,于自己母親上,倒是分外有利,只要趙姨娘將來省事些,何愁日子不好過。
一時想著,元春、迎春等早已先後來到。更有寶玉听見他哥哥走了,也開了房門到這邊來,向賈母見過禮後滾倒在王夫人懷里,口中嘀嘀咕咕,待說不說地撒嬌兒。
王夫人一面摩娑他,一面笑道︰「大清早的發什麼膩?起來罷,我曉得你要說什麼,現兒就給你顆‘定心丸’。你哥哥雖提起那話,也不過是提個頭罷了。你也不看你才多大點,真要依他的話去了學里,不知要折騰多少人看顧呢。到時竟不是去讀書,卻是去鬧騰了,哪里能讓你去?少說也得再一二年,更懂事些兒才去得。況老太太的話你也該听見,這會子又來搓揉我作什麼?」
听得後一句,賈母故意說道︰「想是他覺得作祖母的靠不住,非要母親去向他老子說呢。」
寶玉听了,不待王夫人推他,連忙來到賈母跟前︰「若老祖宗不能靠,這家里還有誰靠得?我原想哥哥能讀書比我出息,老祖宗自然不舍得勸他。只好悄悄兒求我媽說一聲兒,私下囑咐別在老爺跟前兒提我才好。原是便宜行事,若有對老祖宗不敬的念頭,管教天打雷劈!」
一席話說得賈母忙握了他的嘴︰「好好的小人兒,怎賭起咒來了?仔細嘴里干淨要緊。」說著也不慪寶玉頑了,問跟著寶玉的李女乃母等人,「是誰教他這些混帳話混說瞎道的?我近日倒指了幾個人給他,難道是那起不知事的小蹄子?」
李女乃母等忙陪笑道︰「老太太跟前兒出來的人,最是規矩,怎會將這些話兒當著小爺的面混說?前兒端午節時各房的女乃女乃太太們不是都來向老太太請安?他也在里頭混了幾日。保不定人多口雜,哪家的小廝丫頭偶然說了一兩句,他卻當稀奇,偏生記在心里了。」
賈母便覺這話有理,道︰「確是如此。偏房那幾戶使的人,自然比不得我們家嚴查教管,知根知底的。往後再來,竟讓寶玉回避才好,免得小小年紀,就學來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探春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可嘆︰幾句不打緊的玩話就不三不四了,可見老太太對寶玉真是疼愛到十二萬分去。寶玉被寵成這樣,日後沒養成如薛蟠一樣驕橫跋扈的性子,真是奇事。
又悄悄環視眾人,迎春因覺事不干己,只顧低頭擺弄荷包上的瓖珠花,並不理會。王夫人見賈母待寶玉如此無微不至,心中甚是喜悅,雖未明說,神色間已帶了笑意。唯有元春,非但沒有陪笑,眉尖還輕輕蹙了起來。
見狀,探春心中一動,便故意偏身湊過去,低聲道︰「大姐姐,以後二哥哥不見親戚們,那可同誰去玩呢?」
見她問得天真,元春面色稍緩,道︰「有你和你二姐姐在,並家中多少人,同誰不能玩?——也是你二哥哥自己不尊重,多少好話兒他不記得,偏生記些沒要緊的,白惹老太太生氣。過會兒可得好好說他才是。」
听她如此說,探春雖覺她同賈母一樣過于大驚小怪,但亦感嘆,有這麼一位嚴姐,難怪沒往歪路上去。雖作如此想,卻礙著自己年歲尚小,不好說出來,面上還得裝出孩童茫然無知的模樣。
元春說了一番話後自覺多語︰同這麼點年紀的小妹妹說這些做什麼?但見探春一臉天真看著自己,一雙烏黑的眼楮比前兒她母親新得的簪子上嵌的黑珍珠還亮幾分。口中不覺又道︰「三妹妹,若日後也有人在你面前混說混做的,別理他,也別記著。除開老太太、太太,並屋中女乃娘和教引嬤嬤的話,切莫听他人胡言亂語,知道麼?」
注意到她話里並未提及趙姨娘,探春微有不解,又想或許元春只是一時失口,便未放在心上,大力點頭道︰「大姐姐的話,我記得了。」
見她听話,元春笑著去模她的頭︰「好孩子,難為老太太疼你。太太和我也疼你呢。」
元春見她母親請安已畢,卻未走開。因想,昨日月錢的事還沒理清,如今且不趕著回去料理,只管坐在這里,必是有話要說。王夫人雖未對她提過,但想著近來的事情和眾人口風,隱約已猜到了些,遂起身道︰「老太太、太太們慢坐,我們姐妹和寶玉到後頭玩去了。」說罷上前攜了寶玉的手,招呼上迎春探春,一道往外走了。
屋內,賈母並不知道王夫人心事,見小輩都去了,便同王夫人說起過日子的話來︰「你屋里的趙姨娘,到今已有八個月上了罷?」
王夫人本為著別的事過來打探賈母的意思,不承忽然提起這件事來,頓時心里一堵,卻不得不答道︰「是,早先大夫說過,約模著一個多兩個月後,便可生產了。」
自古以來老人家听說家中有添丁之喜,沒有不高興的。賈母雖早已有了賈珠、賈璉兩個嫡長孫,更有寶玉這塊心頭寶,然亦不免喜上眉梢,遂道︰「既是如此,你快準備起來罷。她雖在你之後,比不得你先時生珠兒、玉兒時的光景,然亦不可簡草太過,否則豈不失了我們這樣人家的身份。」
歷來姨娘生產,並不如正室夫人那般受重視。或有老爺心疼的,或家里子嗣艱難的,著緊些也罷了。王夫人本自有心病,眼下見賈母如此,更想不到體貼婆婆抱孫之喜那一層上去。少不得應道︰「知道,報喜的尺頭賞賜等都已備下,寄名符長命鎖等也都早打點好,送去廟里供上了,到時候著人送來便使得。」
賈母听罷,十分滿意,道︰「難為你想得色色周全,不獨我知道高興。你家老爺听了,也必定歡喜。」
提起賈政,王夫人立時又被刺了一下,勉強笑道︰「媳婦既持家,自然是應當的。」因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便顧不得先前所想要慢慢兒問話的主意,直問道,「昨兒珍哥兒將妹子往這邊送來,我雖早听老太太說過,但太過倉促,東西竟然備得不甚齊全。還請老太太恕我荒疏,寬限我一時半刻,備齊了親往佷女兒那里送去。」
听她提起這話,賈母會意,道︰「偌大一處榮府,上下好幾百人,哪日不生出幾十上百樣事來?皆是你在操持,偶或有一兩處去不到的地方,也是常情,有什麼可怪的?珍哥這妹子我瞧著很好,因東府那邊雖有蓉哥兒、薔哥兒兩個,但隔了一輩不說,又不是女孩兒家,她一人未免孤單。我想著這邊已有了三個春,何妨再添一個,女孩兒們熱熱鬧鬧地在一處,不但彼此有了玩伴,將來連教習針鑿規矩,識字念書時也省事許多,豈不是好?」
東府之事王夫人已知道首尾,見當日賈珍往這邊回去之後便三申五令,命下人僕婦等不許再提乃父之事。昨兒又親將女嬰送到這邊,方才賈母又是如此說。幾下相證,便知賈母是要一床錦被將東府之事遮過,將那女嬰當作正經小姐養活起來,堵住眾人悠悠之口。
曉得賈母態度,王夫人心中便有了底,道︰「我本想命人將那處房子再刷一遍,趕著備下。但又想著氣味難聞,大人還好些,姐兒還生得小,沒的薰壞了他。所以工匠都到了門口,又給打發回去了。這麼一改主意,未免耽誤了其他布置事宜。我本自心里抱愧,誰想老太太非但不怪,還十分體恤我。若我再不好好兒辦妥事情,才是對不住老太太一片苦心。」
說著走出上房,回自己院中慣常議事的屋子,先命人開閣樓撿緞子取家伙,往四姑娘屋里送去,按其他三位小姐一樣布置打點了,才向垂手侯在廳外的一群媳婦婆子示意︰「有什麼要辦的,一樁樁報上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