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自那日向王夫人進言起,周瑞家的便對旁院兒里的事務上了心,暗暗打听,時時留意,定要拿個短處。不獨為王夫人立威,也為自己當年未遂的心願出一口惡氣。
她本道趙姨娘行事並不精明,兼之孕中,未免大意起來,凡事不留心,那短處是極好拿的。未想悄悄察訪幾日,雖得了幾件事情,卻都是些細枝末節之事。周瑞家的因想,若就此抖將出來,旁人不但不說趙姨娘,反要嗔她小心眼。然又一直未曾拿到別的把柄。故頗猶豫了幾日,一時想著將小事說成大事,速速發作起來;一時又想且再等等,拿件能服眾的才行。未免心中焦燥起來。
這日午後,眾人或光明正大睡覺,或做著事亂歪亂晃偷眠,皆在困倦之時,周瑞家的卻獨獨睡不著,又嫌坐得悶了。便沿了牆角下的一點遮蔭,信步在院里轉著。
將將走到月洞門前,可巧看見一個人往穿堂外角門那邊走,手里還捏著一個卷包。看背影依稀有幾分眼熟,便喝道︰「哪房的人?要去哪里?」
那人唬了一跳,捂住心口回過身來,看清說話的人,喃喃道︰「周嫂子莫嚇人。」
周瑞家的見她轉身,看清是趙姨娘房里掃灑的小鵲,原本只兩分的疑心,頓時竄到七分高。指著她失手落在地上的包袱,聲氣宜發嚴厲︰「不作虧心事,連鬼上門也不怕的,何況只白喊你一聲?這是什麼,敢不成是你哪房里模出來的?」
小鵲年少無知,被她這一呼喝,一張臉登時就白了,急忙分辯道︰「是房里的姐姐讓我送出去的,你老人家可別混指。」
說話間,周瑞家的早上前抄起包袱,冷笑道︰「是與不是,打開看看就見分曉。若是個清白的,定不會冤屈了你。這麼著急做什麼,分明心里有鬼!」
小鵲被她一番強詞奪理的話說得渾身亂戰,又因她是王夫人前得力的第一個人,便不敢十分與她較真,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打開包袱,將里面的東西拿在手里翻看——包中並無他物,卻是一條官閃綠纓絡流仙裙,並一件銀紅織金鳳補花對襟小襖。嶄新的料子,綿密的針線。
周瑞家的本意就是拿錯,便無事也要尋出些由頭來生事,何況正應了景?當下見了那襖子,心中便是一喜,臉上卻暫不露出,細細翻看一回,贊道︰「誰的活計?好細的針腳。」
小鵲見她面色忽然緩和下來,唯恐再惹她生氣,趕緊答道︰「芙蓉大姐姐的。」
周瑞家的又問︰「她是替府里的誰作的?」
小鵲搖搖頭,道︰「原是她的表姐要出嫁,請她作套回門時穿的衣裳。」想想又添一句,「趕了好幾天了,好容易做出來,那邊家里還等著,還請周嫂子還了我——」
得到這個準信兒,周瑞家的早是心中大樂,當下也不裝那和悅面孔了,豎起眉毛就截了小鵲的話頭︰「這織金鳳補花緞可是官中的東西,今年開春時特特派專人到江南采買過來,預備著給各位主子們裁衣的,如何到了那個芙蓉手里?定然是偷偷拐出來的!你還敢要?再說一個字,你也是賊主!」
這番吵嚷,且不說唬得小鵲兒當場便大哭起來,亦驚動了其他人。紛紛巴著窗戶、趕著出來,問是怎麼回事。
周瑞家的遂將芙蓉私動官中之物、更偷著送與外人之事加油添醋細說了一遍,又喝著令小鵲作旁證。小鵲一行抽抽搭搭哭著,一行夾三倒四把先前的話又說了一回,並再三哀求︰「我只是幫姐姐們跑腿的,並不知道東西的來歷。請各位大娘嫂子恕了我吧。」
周瑞家的笑道︰「你若曉得知錯就改,將賊主作的事兒揭發出來,非但不怪你,還賞你呢。」
小鵲哭道︰「我知道的都說了,該如何辦,任憑嫂子作主罷。」
周瑞家的道︰「那咱們先去與那賊子對口供。」說著就招呼眾人,要一齊往趙姨娘院里去。
因她素受王夫人信重,其他人哪有不迎奉的,況此事原與自己無干,不過助個勢而已,早滿口附合理應如此。獨有一二個曉事的勸道︰「底下人不好,告知管事的嫂子大娘們拿了,對質無錯,該打該罵按規矩來便是。犯不著親身上門。況姨女乃女乃是有身子的人,連老太太尚另眼相待,沒的白惹一場風波。」
周瑞家的連日盤算,好容易拿住一條,正在興頭上,這話如何听得進去,只大聲說︰「難道有了身子就是免死金牌、任屋里人犯奸作科也罰不得?我這是拔去內奸,肅清門風。心內明白的,感激我還不及,又何怪之有?」
有幾個省事的,見勸著不听,便借口還要當差,躲了出去。周瑞家的也不在意,挑了兩個精壯婆子,以備捆人之用,又喝令小鵲跟在後頭。安排已畢,便大搖大擺往側院子去。其余人樂得看好戲,遠遠跟在後頭,指指點點,嘀咕個不停。
走到院前兒,應門的丫頭還在打磕睡,半夢半醒間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來了,也不知是夢是真,只呆呆站在原地。周瑞家的哪里管她,一把推開進了院子,提著聲音喊︰「芙蓉在麼?」
這邊廂,芙蓉因連日又要看顧趙姨娘色色周全,又要熬夜趕制衣裳,早累得不行。好容易完了事兒,正合衣躺在炕上補覺小憩,忽被一陣喧嘩之聲吵醒,又听見有人一聲聲兒喊著自己的名字,不覺詫異,遂起身下地,出門看是怎麼回事。
見到是周瑞家的,身後還跟著兩個王夫人院里的人,又見小鵲垂頭喪氣站在一邊,芙蓉心中生疑,面上卻笑道︰「大熱的天兒,周大嫂子怎麼來了?敢是怕午間睡得多,夜里又走了困。快來屋里吃茶,姨女乃女乃正睡著呢,也不好驚動。」
周瑞家的笑道︰「你也很不必和我攀親認故,討好賣乖。我來只問你一句話,這包袱是你的不是?」
芙蓉見她手里拿的正是自己那個藍底黑白雜點包袱,心里突地一跳,卻只能應道︰「是。卻不知我的東西,如何到了嫂子手上?」
周瑞家的道︰「包是你的,包里的東西必定也是你的。那我再問你,你這裁衣裳的料子,是哪里來的?」
芙蓉本是伶俐人,至此已隱隱猜出她來意,卻仍然不得不答道︰「姨女乃女乃賞的。」
果然周瑞家的冷笑一聲,道︰「說白話也得先打個稿子!這分明是今年剛買來的緞子,前月我親幫著太太點清了歸入庫中,預備過節時再裁衣的,如何就到了你家主子手里?分明是你悄悄使法兒盜了出來,還只管混賴。敢情還想攀咬著你家主了下水不成?」
芙蓉見她盛氣凌人,又是句句緊逼,不由心中惱怒,然少不得陪笑道︰「周家嫂子約模事多記混了,這緞子是上月老太太給我們姨女乃女乃的,後因我再三央求,姨女乃女乃煩不得,才給了我一點尺頭,拼著裁剪出件衣裳來。若周嫂子不信,可去問問老太太屋里的海棠姐姐,當日還是她親身送來的呢。」
周瑞家的笑道︰「听你這話,你竟是無辜至極?但旁的不說,頭一件你家女乃女乃正在月里,犯不著這會子裁剪衣裳。縱有了好衣料,也合該收起來,日後再裁剪。現放著主子還沒受用,底下人倒先動起手來,這算哪一門子的規矩?」
這話雖也算正理,然而一般的各房里主子隨手賞賜、下人之間私情往來,更是常理。芙蓉知道周瑞家的是一心要挑她的錯了,也不敢強辯,還待解釋,又听她說道︰「打量你家主子好性兒,不言不語的,你就踩著上來了?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說到底不過家里的奴才罷了。卻不知收斂,反張牙舞爪地來撩拔。打量女乃女乃們都是活菩薩,都由著你?仔細哪日惹急了依舊發配回大通鋪里睡著,那時才曉得自己是誰!」
這番話直听得芙蓉又氣又怒,再顧不得許多,問道︰「周大嫂子這話是說給我听的呢,還是說給旁人听的?若是說我的,我自有道理,你不待听我分說,先趕著派上這一篇,卻是為什麼?好不好還有管家嫂子在,將我交出去,听憑發落,無有不從,幾時又輪到有人橫斜里插一杠子?若是說給旁人听,我勸大嫂子省省心罷,便再耀武揚威的,也沒人封你作二太太。」
周瑞家的恰被芙蓉說中心事,不覺惱羞成怒起來,喝道︰「反了反了,作賊的反挑拔起好人來了!快些捆下送到馬棚子里,待我回了太太,攆這沒臉不知羞的小娼婦出去!」
一聲吩咐下去,旁邊兩個婆子便過來扭住了芙蓉要架出去。芙蓉心里發慌,拼命掙扎,口中不忘罵道︰「說中了短處就要趕著滅口了?須知這府里姓賈不姓周,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听得周瑞家的氣得兩眼發直,愈發發恨,一迭聲叫著拖出去打棍子。
院里亂作一團,屋里人早驚醒過來。趙姨娘急急起來,也不及穿好衣裳,只著了件小襖與一條撒花褲,敞著褲褪胡亂披著衣裳便沖出門來,連聲問是誰在鬧騰,可是想驚掉了她肚里的哥兒。
恰在此時,探春剛好走到院門口,見外面站了許多僕婦,听得擠眉弄眼,不禁心里發慌,忙忙跑過去。眾人見是她來了,趕緊讓出一條道來。探春也不及細問,趕著進了院子,一眼見到趙姨娘披頭散發站在那里,不禁喊道︰「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