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出得房門,一眼看見芙蓉被兩個婆子制倒按在地上,頓時叫道︰「這是怎麼說?無緣無故沖到我院子里捆人,先是捆她,然後可是就要來捆我了?」看清領頭的是周瑞家的,頓時又勾起這些年的舊怨,怒氣沖沖地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直直伸著,幾乎要戳到周瑞家的鼻尖上去,「我說你別太興頭了!成日家仗著太太疼你,捏腔拿調作威作福的,幾不曾爬到我們頭上來!敢自你竟被封了二主子不成?如今更明火執仗欺到我頭上來了!今日若不將你拿下來,我隨你姓!」
說著就沖上去要撕扯,唬得丫頭婆子們拉的拉攔的攔,紛紛勸道︰「姨女乃女乃快消氣,身子要緊!」
周瑞家的本道縱與趙姨娘對上,不過犯幾句口舌便罷,自己佔著個理,不怕她說到天上去。不想趙姨娘竟不顧自己帶著身子,撲上來就要動手。周瑞家的雖不懼她,然到底主子名分在,只得躲開幾步,說道︰「姨女乃女乃怎性急到如此,問清了話再說不遲。原是你使的人手腳不干淨,我好意過來教導,你不承情也罷,還這麼著,可不是不識好人心?」
趙姨娘嚷道︰「我的丫頭哪里就成了賊?贓在哪里?拿出來看!」
周瑞家的便抖開那件襖子,添了許多話細細告訴明白。不等她說完,趙姨娘便啐了一口︰「是我賞她的,難道要向你報備不成?」
周瑞家的便將這緞子如何采買到官中,如何預備過節時再分發裁剪的話又說了一便。末了道︰「何時按例發放,何時請人量體裁衣,皆是早早安排下的事體。方才我冷不防見了倉庫的東西在這丫頭手里,自是唬了一跳,說不得趕緊過來,,將擅動官中之物的主兒找出來。本說已拿住了,現姨女乃女乃卻說是您賞她的。那難不成——」
這時探春已越眾來到趙姨娘身邊,听了半日,大概湊出個輪廓,便接口道︰「難不成我娘是個賊主,是麼?」
見她年紀小,周瑞家的哪里將她放在眼中︰「是與不是,總得查過才知道。若說不是呢,雖然我白忙一遭,到底落個大家平安,亦是幸事。若查出什麼,也不敢說自己有功,反要為家風不嚴慚愧傷心。」
趙姨娘原有個生氣就說不出話的毛病。當下既在怒中,兼又听了周瑞家的如此這般一番無恥言語,氣得面皮緊脹,兩太陽上青筋都鼓了起來,嘴里兀自不清不楚念著,揚手便要上去再打。芙蓉見狀,哭喊道︰「女乃女乃莫急!小心身子要緊!」
且不說眾人再次蜂擁而上阻攔相勸,一頭軟聲求趙姨娘消氣,一頭勸周瑞家的少說幾句。探春也死死攀住趙姨娘的手,大聲說道︰「媽小心動了胎氣,別為不值當的人反傷了自己。」
只見一幫婆子跑前跑後,又要照看趙姨娘,又要勸阻周瑞家的,又要看好探春,正攪成一鍋粥沒個理會處,听到門口有人高聲喝道︰「做什麼呢,統統住手!太太過來了!」
這句話比聖旨綸音還管用,眾人果然紛紛住了手。周瑞家的悻悻站在一旁,手里還拿著那件已搓揉皺了的衣裳。探春扶著趙姨娘,二人皆是一臉不憤。芙蓉被按在地上,听到王夫人進來,掙扎的身子頓時僵住。
目光一一從眾人身上掃過後,王夫人不悅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白日家亂鬧起來,成個什麼體統?」又朝周瑞家的一揚下巴,「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周瑞家的會意,便將芙蓉私動官中之物,還要偷贈與外人之事加油添醋說了一番,其中更有暗指趙姨娘知曉此事、不定也是主謀者之意。
待她說完,王夫人便命令道︰「將東西拿來我看。」
旁邊一個還未留頭的丫頭忙接過那件已皺得不成樣子的小襖,展開給王夫人看,自己也低頭去看。王夫人就著她的手看了幾眼,忽听她輕輕「啊」了一聲,忙問道︰「金釧兒,你曉得什麼?」
小丫頭猶豫一下,低聲說道︰「回女乃女乃,前兒海棠姐姐過來取東西時,我曾見過這花色料子。」
周瑞家的悄悄溜了王夫人一眼,才問道︰「你看得可真?什麼時候的事?」
金釧兒答道︰「就是月頭的事。周嫂子你那天不在,太太在廳里忙著,听到海棠姐姐過來要開閣子取東西,便打發我和彩雲姐姐先把鑰匙送去,說稍後再來登造簿子不遲。我們便去了,後來還幫著叫了一回小廝,拿梯子取出一匹緞子和其他零碎東西來。我記得那匹緞子,花式顏色同這衣裳用的料兒是一模一樣的。」
她說完,院里便悄然靜了一靜。王夫人目光在襖子上巡視半晌,說道︰「既是老太太派海棠來取的,那該確是給了人。不過前兒我忙著沒細問,便不知道此事。我既不知道,底下的人就更不知道了。」
說著瞅了周瑞家的一眼︰「我這幾日身上不好,命你多看顧些,你倒也勤勉。只是怎麼不先打听清楚,就急吼吼跑來問罪呢?虧得是趙姨女乃女乃好性兒,換成別個,早罵你了。」
周瑞家的會意,陪笑道︰「原是我看見被唬了一跳,唯恐家里真出了什麼手腳不干淨的人,便忙趕著過來看個究竟。只說速速問個明白,不想卻驚動了姨女乃女乃。如今當著太太,我給姨女乃女乃賠個不是。若有責罰,我甘願領受。」說罷果真向趙姨娘福了一福。
趙姨娘見王夫人過來,三言兩語便說退了周瑞家的,又命她向自己賠禮,面色便緩和下來。心中到底仍有不憤,也不攙周瑞家的,也不說無事,只哼了一聲,將頭撇過去。
周瑞家的只作沒看見,依舊笑道︰「姨女乃女乃最寬宏的人,果然原諒我了。」又去攙芙蓉,「姑娘沒事罷?」——旁邊的婆子見了這般光景,早松開拖鉗制住她的手。
芙蓉自顧自挽起被扯散的頭發,並不理她,走到王夫人前行了個禮。王夫人因道︰「方才白委屈你一場,看你主子面上,生受罷。往後仍小心侍候,不許生怨。」芙蓉連聲不敢。王夫人又問探春︰「三姑娘來這里做什麼?」
不等探春回答,周瑞家的便笑道︰「三姑娘是過來看姨女乃女乃的吧?早說姨女乃女乃好福氣,今兒可親見了。三姑娘自打進了院子,一聲接聲的‘媽’就沒離過口。」
這話猶如那拔炭的鐵筷子,一下撩起了王夫人本已滅去大半的心火。把臉一沉,問道︰「三姑娘喊我什麼?」
探春因見王夫人對周瑞家的頗有回護之意,正自起疑,暗想今日之事是否王夫人授意。忽听問起她,也不在意,答道︰「我自然喊太太。」
王夫人又指著趙姨娘道︰「那她呢?」
探春月兌口而出︰然驚覺,趕緊改口道,「姨娘……」
王夫人便不言語,只定定看著探春,直將她看得低下頭去。對著王夫人陰郁的眼神,這時探春才發現,也許一直以來,自己錯認了王夫人。
半晌,王夫人方向跟著探春過來的一個婆子說道︰「你仔細听好,我們家雖是軍功出身,然也算詩禮傳家。主子姑娘們一應的規矩皆要從小教導好,你們跟在身邊的人,見姑娘不對,便該勸導教引才是。否則要來何用?姑娘雖年輕,一應的規矩都要立起來,才不失了體統。回去你告訴其他跟著你們姑娘的人,從此以後小心留意。若回頭我再听見這般混叫亂喊的,仔細你們的皮!」唬得婆子連聲應了。
趙姨娘听罷,嘴唇顫動一陣,似是想說些什麼。一旁芙蓉看見,忙說道︰「姨女乃女乃怎的沒穿好衣裳就出來了,快進屋穿戴好,仔細著涼。」
王夫人又看了探春一眼,見她愣愣听了,便說道︰「既是如此,快扶你主子回房歇息去罷。白亂了這半日,連我也沒安生歇好,現還得回去辦事兒呢。」想想又吩咐道,「今日之事,原是小心太過所致,雖有驚擾,說到底也是一片好意。誤會了了便罷,今後不許再提。老太太那里也不消驚動。知道麼?」
待眾人齊聲應了是,王夫人方扶著金釧兒的肩,搖搖走開。看著她的背影,再看看身旁的趙姨娘,探春「啊」地一聲,想要說話,卻發現不知該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