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不覺已至五月,寧府的正日子已到。這一日,尚是四更,寧府那邊早闔府起來,料理著最後一點兒事務。待天光微明時,一切已布置妥當,只等新娘子過來。
且說榮府這邊無論主子下人,也是全家起個大早。上頭的等坐席,下頭的等放賞。連最下等的僕從亦特地換了好衣裳,滿面喜氣洋洋,只因王夫人昨兒已吩咐下,手頭的事暫且放一放,令他們分撥兒過去,瞧瞧人家寧府如何打理的,下月榮府的事情,可不許落在人家後頭。
迎、探、惜三春早早梳洗畢,約著一道先往賈母院里來。賈母正同寶玉說著話,一眼見她三個過來,頓時一樂︰「若不是個頭差著些,你姊妹三個倒像是一個胚子里月兌出來的。」
原來賈母一則恐人閑話說待孫女厚薄不勻,二則圖新鮮,因此三春的裙釵鞋襖等物,皆是色色一樣、等份等例的。平時三人各自穿戴,還不顯甚麼。今日正日子按例換上禮服,便立時顯出一派齊整光景來了。
聞言,眾人皆笑道︰「難怪老太太如此說,三位姑娘原都是雪白的臉、鴉黑的發,一水兒的並排蔥把子。皆是老太太教養有方,才出月兌得如此齊整。」
寶玉也笑道︰「可惜我的衣裳竟不能同你們一樣,否則咱們兄妹一般,豈不是更好。」
探春抿唇一笑,道︰「過會兒史大妹妹過來赴宴,你讓她換上同你一樣的衣裳,不也一樣?」
寶玉拍手道︰「是呀!只是怕今日事多,不及同她頑笑。」
賈母笑道︰「猴兒!你省省罷,看一句話就讓你興頭得這樣。待過了蓉哥兒的好日子,隨你怎麼翻上天去,只今日給我守足了規距,休要在親眷面前丟了你老子和你們太太的臉!」
說笑一陣,有媳婦來回說車已備好。賈母便扶著海棠的肩起來往外走,臨到門檻兒處,卻又止步,問道︰「今天正日子,人都跑去看熱鬧了,誰來看屋子?」
海棠笑道︰「老太太放心,我已安排了妥當人。除院兒里該值的,里頭還有鴛鴦格外照看著,誤不了事兒。」
賈母听罷,這才方心,因道︰「人皆往熱鬧堆里去,這邊當值的眼看著別人都去了,保不齊她也想瞧個新鮮,開會子小差。這一走門戶豈不都空了?我那邊兒屋里還請著節下的菩薩,若香燭燈火翻了,那可不是說笑的。你既安排下人,我也放心了。記得挨晚多賞她們些東西——尤其是鴛鴦,難為她娘老子都在老家,獨個兒在這里,小心伏侍了這麼些年。」
海棠道︰「老太太的仁慈恩典,我先記下了,回頭再說給她們听。現老太太就莫操心了,趕早兒過去坐首席是正經。」說著依舊攙著去了垂花門,先扶著賈母上了車,又將寶玉也帶上。待三春在另外一張車里坐好,才招呼起車。
穿過內儀門,行到兩府間的私巷處,邢、王二位夫人早等著了。看見過來,自轎內問了安,方一同過去。
寧府這邊探春卻極少過來,因悄悄掀起邊角的簾子,向外張了一張。入目只見新粉得雪白的一堵高牆,地上方石路潔淨無塵。前頭角門上扎了大紅花球,兩旁垂下錦帛綢帶,看門的小廝亦是一身簇新的衣裳。這不過一處背靜角門,尚且如此用心,正門處何種光景,已可想而知。只是自己礙著規矩,卻不能往前頭去親眼看一看了。
稍頃入了角門,眾人剛下得車轎,靜立久侯的一個人便趕緊過來請安︰「為著孫子家一點小事,叨擾了老太太的安寧,實在不該。」說著磕下頭去,賈母忙命人扶起,道︰「一家的至親骨肉,說甚麼叨擾。今日可是蓉哥兒的好日子,你這作老子的不先夸幾句,怎反說起這話來。」
賈珍忙笑著請了罪,又過來請邢、王二位的安,末了向寶玉道︰「寶兄弟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難道是這府里的酒戲都入不了眼、打動不了心?」
寶玉忙笑道︰「今日不是來了麼,早聞說珍大哥哥特請了一家好班子來,等會兒可要好好賞玩。只是若看迷了不肯走,還求珍大哥哥莫要趕我才是。」
賈珍笑道︰「請還請不來呢,哪里會趕!寶兄弟若歡喜,留十幾日都不妨的。」
說笑一回,賈母道︰「今兒來的客人必定多,看時辰,漸漸地人家也該到了。你快去和你媳婦一道看顧客人,橫豎我們都是老臉兒了,不用講那些個虛禮。」
賈珍聞說,便找得力人來招呼著,自己告退走了。因賈母,邢、王,皆是有誥命品級在身的人,必要與女客們廝見的;稍後新娘子過來,還需得行禮,合該往正堂去坐主位。三春尚小,賈母不欲令她們見客,又另往一處院里去。待問起寶玉想往哪邊兒去,寶玉說道︰「老太太、太太們同席的皆是女客,我去混攪什麼呢。還不如往後院子去,倒自在些。」
賈母道︰「由你。」猶不放心,便命海棠跟了他去,照看著不許多吃了酒,不許淘氣胡鬧。寶玉沒口子應著,送走長輩,笑嘻嘻同姐妹們往會芳園後過來。
寧府格局與榮府有別,園內諸景亦有新巧者——卻是賈珍少年當家後,命人造起來的。雖不若榮府那般大氣軒然,倒另有一番巧思。當下眾人不覺放慢腳步,慢慢賞玩起來。半晌方至登仙閣下,方要登樓,忽有個小丫頭跌跌撞撞跑來,一行跑一行氣喘吁吁地喊︰「海、海棠姐姐等等!」
海棠聞聲轉過頭去,認出來人,不覺一皺眉,喝道︰「平日教你的規矩哪里去了?大呼小叫地成什麼樣子!」唬得那丫頭捂著胸只是喘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寶玉見那丫頭雖不及一等,堪堪也有幾分秀氣,便說道︰「海棠姐姐,許是她有什麼要緊事兒呢。」
海棠道︰「今日再沒事大得過這邊兒主子爺娶親,這等沒規矩的,白來這邊現眼。」訓斥完,仍是問道,「究竟是什麼事,趕得比投胎還急。」
這時那丫鬟好容易喘勻了氣兒,小聲稟道︰「揚州那邊,林家來人了。」
此言一出,別人猶可,探春先第一個激動起來︰莫非,是林妹妹要過來了?便屏息靜氣听海棠問話︰「林家不是去年老爺剛點了巡鹽御史,年前動身,算來剛走到揚州,怎地立時便打發人回來,又如何來得這般快?」
那丫鬟面帶惴惴,聲音宜發小了︰「來的人說,剛到揚州地界,林老爺便派他著緊往這邊趕,人也沒帶一個,成日只是騎馬快趕,是以才到得如此之快。」咽了口唾沫,頓了一頓,方道,「那人帶來兩封信,說是給老太太和老爺的。還捎來一句口信兒,說、說……他們家夫人三歲的那個哥兒,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