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願意猜一猜,開頭那只船是作啥用的?
木頭刨成的船身,護欄與邊角皆以鎏金片包飾上。船上房舍齊備,瞭望台、舵盤等也是一應俱全。最搶眼的是當中一只白帛制成的巨帆,前後又另有兩三只小帆,相互以極細的絲線相牽。整只船看上去簡潔明快,線條優美,令人一見便喜歡。但這卻還不是它的妙之所在。
順兒將炕上的坐褥挪開一些,整理出一條窄窄的道兒來,將船移來放在一端,又從一個小匣子里取出兩樣事物,卻是兩個精作細制的小人偶,一男一女,皆作洋人打扮。順兒將人偶放到船身中間,屏息等了一會兒,那船竟自己走起來了。
眾人皆驚奇不已,忙再細看,原來那船底是有小木輪的。方才那小人放下,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括,帶動它轉動起來,慢慢往前移。
寶玉連連贊道︰「這東西果然有趣,我在別家也見過作成洋船的擺設,但都是死物。縱瓖玉嵌珠的,哪里及得上這個!」
鳳姐面上微露得色,笑道︰「這還是我爺爺還在那會兒,有個做生意的洋商巴巴送來孝敬他老人家的,如今讓我帶了來。我因想著寶兄弟原是喜歡這些個奇巧頑器的,原除了你別個也不配頑。若你不嫌棄這是藏舊收老的東西,還請收下。」一席話說得寶玉歡歡喜喜,一迭聲兒謝著收下了。
李紈見狀,笑道︰「好了好了,現在大小都有份了。原說沒我的事,果然是個陪客,二女乃女乃卻非要我過來。」
鳳姐忙過去虛扶著她的肩,道︰「好嫂子,雖說歷來派禮該先長後幼,然你是個最疼人的。若待姑娘和寶兄弟好了,比人待你自己好了還要高興。我估模著你這片心,竟不及招呼你,先趕著招呼她們去了。」說著拉起李紈便往里屋去,半晌才出來。只見李紈笑著往鳳姐手臂上一拍︰「你也忒多禮了,這些原是我之本份。難道不成不為你那幾匹尺頭,就要給你夾腳鞋穿不成?」
鳳姐笑道︰「好嫂子,我是個最笨拙的人,說話糊涂,行事現眼的,說不得先求著嫂子多疼惜我些。那些個破布爛絹兒的,拿出來也是白丟人,只配抹地兒擦腳。也只因嫂子是個寬厚人,我又可憐巴巴的只得這個,才大著膽子捧出來現眼。萬幸嫂子竟不怪我。」
這番話正是鳳姐一貫的腔調,李紈听了心中又嘆又笑,月兌口說道︰「真真你一張刁鈷嘴,一顆縝密心,聰明得忒過了。」
鳳姐不以為意,繼續同她說笑。又招呼眾人吃了一回茶水,勸了一回果子。見幾人說起告辭,便命廊下侯著的媳婦婆子過來,令她們捧著禮物,跟著送回各人房里。惜春原還待再推辭,但見眾人皆是安然自若地受了,便只得掩住這話不提。
一時探春回到房里,見了她身後的陣仗,院里眾人不由一奇。牛嬤嬤忙過來招呼那跟來的婆子吃茶,又賞了錢。待人走了,這才過來問隨行的侍書是怎麼回事。听明原委,再看那一屜東西,終是忍不住說道︰「這禮倒也看著各人性情,送得合當。只是差人送來也罷,怎地特特叫小爺姑娘們走這一趟?這般張揚,我素日瞧這位新女乃女乃並不是那般輕狂人兒呀。」
今日之事,探春窺著眾人臉色,早已暗中思量過。更見鳳姐與李紈私話兒的光景,再看那神色,心中早已明白。見問起,遂道︰「今兒我們不過是陪客,大嫂子才是正主兒呢。」牛嬤嬤听了不解,忙問其意。探春便將想法兒說出來︰依她看來,鳳姐做姑娘時雖也時常地往賈府這邊兒走動,眾人性情脾氣盡知。但既做了孫媳婦,人家待她自然另有不同。這番送禮,不過是借著少爺姑娘們的名頭,趁機試試大嫂子的心罷了。因為若正經論起,李紈才是孫媳婦輩里的大女乃女乃,而鳳姐不過行二。
探春卻還忘了一點︰此舉一成三好,不獨博了眾人和賈母的喜歡,又試了李紈心意,更還擺了一回排場,顯了一番闊氣。在賈府這樣的富貴門中,若不先亮個豐厚的底兒將眾人震住,許多人倒先輕視起來——縱使此人金銀滿倉或家無隔糧,實際與他們無甚干系。
翠墨也在旁邊听著,道︰「這可又奇了,二女乃女乃原是在大老爺那邊兒的人,作甚來試咱們老爺這邊的水深呢。」
探春還未回答,牛嬤嬤已隱約回過幾分味來︰「二女乃女乃同咱們太太是內親,連婚事也是咱們太太一手操持的。日後自然要多來咱們這邊走動,事先打點下,也是應當。」
探春道︰「可不正是如此。」其實又不止如此,需知日後鳳姐不獨要過來,還要掌家呢。只是這番話,卻不好提前說了。
一時無話。見探春尚穿著見客的衫子,牛嬤嬤因問道︰「姑娘怎的還不更衣?莫非還要出去?」
探春答道︰「方才我見二姐姐悶悶的,似乎有心事的樣子,想去為她開解開解。」
牛嬤嬤听罷沉默不語,半晌,說道︰「姑娘有空替姐妹打算的,豈不多為自己打算一下?」探春怪問其故,牛嬤嬤道,「現放著姑娘自己尚有心事,怎麼不先解開了呢?」
經她一說,頓時勾起探春的隱痛來,頓時也沉默了。許久才說道︰「我有什麼可化解的。」
牛嬤嬤也是耽慮許久方將話挑明了,見她嘴 ,便勸道︰「姨娘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然姨娘並不是不講理的人,姑娘只需拿出平日的一兩分耐心細致來,有什麼事兒化解不開的呢?何必非弄到存在心里冷下臉來。難道姑娘以後都不往那邊去了?」
見探春听了不語,又繼續說道︰「姨娘的話姑娘听著或覺沒頭沒腦,白惹氣生。我卻是能體諒到一些的︰原姑娘同姨娘就是隔起來的,姑娘的一應事情,她都插不下手,心中難免不樂。現姑娘大了,又不由焦慮著,姑娘若听了誰的挑唆,真個同她生分了,那豈不是法兒也沒處想,冤也沒處訴去?心里頭患得患失的,乍然遇見應景的事兒,縱姑娘只是同她爭辯一兩句,也不由不起疑心,才會說出那些話來。」
探春卻未曾想到過這一層。她上世母親去得早,受了氣時便時常想著,若媽媽還在定然不舍得我受一點委屈。想得多了,不覺便將母親的形象趨化于完美,一定是溫柔包容,養解人意的。
這世心中認定趙姨娘後,便不自覺將這個想法兒往她身上套。然趙姨娘非但不是如此,脾性簡直可說相去甚遠。探春雖未曾細想過,內心深處,卻難免沒有一兩分失望失落。
既存了這樣一份心結,趙姨娘隨口說出傷人話時便覺得分外委屈︰這個便宜娘親不聰明不精干也就罷了,怎麼還能說出這種混話來呢?這分委屈一使出來,不覺又將原本幾句軟話就可以化解的爭執弄大了,落到現下冷戰的地步。其實,這幾日她雖自覺有理,卻終究懷著一份憂心,一日不曾覺得安穩過。
她雖算聰慧,性子又堅毅,于母女之情上,終究是過不去的一道坎。加之年少失怙,對母女間的相處模式便不甚明白。一心只認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就是。殊不知,從來女人心事曲折晦密,一大一小兩個女人之間的相處,又豈是一個「好」字可以盡皆囊括的。
是以她從未試過站在趙姨娘的立場上去想一想。她早知道趙姨娘地位不高,也知道她受著許多委屈,但她自覺替趙姨娘設想了許多,籌劃了許多。她認為趙姨娘理應只有歡喜高興的份,卻從未想過,趙姨娘實際的心思是什麼。
探春苦笑,不由暗罵自己蠢笨。依趙姨娘的性格,作事只看當下不想長久,她能想到什麼?見姑娘一直向著對頭的兒子說話,她又怎會想到長輩的恩怨不該由小輩承擔?她當然要不高興,當然要猜疑,是不是女兒被對頭教養得真個忘了親娘。
細思半晌,探春只覺連日的委屈與陰霾皆一掃而空。展顏一笑,道︰「牛媽媽,真是多謝你提點。」
見她面上漸漸露出輕快之色,牛嬤嬤亦是欣慰一笑,道︰「原也是姑娘懂事,縱不用我老婆子多嘴,再過一兩日也會明白的。」
探春誠心實意說道︰「未必,我再想不到這一層上去。縱我能捺著性子,先低頭陪了不是,心中到底依然有疙瘩,往後只怕還得再吵。真得多謝你老開解,為我細說緣由。」
牛嬤嬤笑嘆道︰「其實我也不過仗著歲數大,經歷的比別人多些。說句不分上下的話,姑娘這份心思,我小時也是經歷過的。當時也是萬分委屈,只覺得娘親可惡。許多年後自己也當了娘,再回頭看過去,又簡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