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歸 卷一 垂髫 四十 彩箋

作者 ︰ 青杉白水

自知道迎春有心事後,探春得空便時常過去坐一坐,雖不好明著勸解,也能旁敲側擊地說些話,替她開解開解。幾次下來,迎春那怯懦模樣果真漸漸地少了,慢慢兒重變回以前的性子︰雖不是愛說愛笑的,但溫柔安靜之下,並不顯得膽怯。

這日探春歇過中覺,因見無事,便欲邀迎春同往李紈處去說話。又想不如也將惜春一並叫上,便先過去惜春院里找她,卻在院外先見著了寶玉,便問道︰「二哥哥,你書都寫完了?」

寶玉見是她,趕忙過來作了個揖,道︰「多虧三妹妹替我抄了那些,否則我現還在書房里鎖著呢。」

探春笑著受了這一禮,道︰「這也沒什麼,只是二哥哥你下次莫再惹老爺生氣,也就生不出這些煩惱了。」

兄妹兩個說笑一陣,探春便問他為何過來找惜春。寶玉負手道︰「《西京記》有雲︰‘漢宮中,八月四日出北戶,竹下對局。’前人雅事,偶然依樣為之,倒也不失為一樂事。」

探春瞅瞅日影,比劃了一下屋子方向,奇道︰「這邊兒又不是北邊,你縱要下棋,又何至走到這里來?」

寶玉道︰「自然不是,我是想來問四妹妹借她那副新得的圍棋一用。」說著自己也不好意思地一笑,「我雖也有幾副難得的雲石棋子,到底不如那個剔透好看。」

探春這才明白過來,兩人遂往院里去,不料卻撲了個空。惜春屋內只有貼身的丫頭彩屏在,見他二人來,遂稟道︰「我們姑娘往那邊兒府里去了。」

探春因問道︰「往常你們姑娘極少回去的,如今怎麼跑得勤了?不說今天,往日我在路上見著她幾次,不是剛從那邊回來,就是正要往那邊去。」

彩屏笑道︰「我們姑娘次次過去,皆是找蓉大女乃女乃說話兒的。連回來了也是時常地念著人家,怎麼也說不夠似的。」

听罷,寶玉失望道︰「我這可來得不巧了。」說著不由溜眼往窗下看了一看,頓時疑惑起來,「那棋盤上怎麼空了?」

彩屏順著他目光往後頭一看,果然窗下光禿禿一張紫檀烏木豆瓣楠的棋盤,忙說道︰「上次姑娘已將那兩盒棋子帶到東府去了,說是日後要同蓉大女乃女乃一處下棋。」

探春听罷心中微詫,未想惜春竟同秦氏如此投緣。但想到她哥哥賈珍不知為何,待這妹子總是冷冷的,除非年節,從不見面。尤氏雖倒時常地過來,然姑嫂間也無話可說。而惜春身邊兩個貼身大丫頭,入畫與彩屏似皆與她不投緣似的,極少見她們如自己與侍書翠墨一般,說笑頑鬧。

想起上次水月庵的師傅帶著小姑子過來,臨了要走,惜春竟拉著手不讓人家回去的光景,探春心中微嘆。惜春該不會因小時太過冷清,周遭並無一個知心人,漸漸地便對一切失卻興趣,以致養出日後絕然孤僻的性子來罷。

想到此處,探春有些後悔往日因見惜春有說有笑的,便一時忽略了其他。遂暗下決心,日後定當留神照拂著她,免得她真個走上同那青燈古佛為伴的道上去。塵世雖苦,出家卻也不見得就是淨土。單只看看水月庵、鐵檻寺那兩個主持的嘴臉,便很清楚了。

這邊探春正暗自出神,那邊寶玉微覺失望,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得笑了一笑,道︰「四妹妹倒真個孩子脾氣,有好東西總要巴巴地拿去給親近的人瞧看——原也只有她兩個配用這等精致器物。」

見他似有些不快,探春便說道︰「二哥哥,此行你雖未如意,卻也不見得不是好事。方才你說的那一句,底下卻又另有一句,你可記得是甚麼?」

寶玉低頭想了一想,笑道︰「你若問我《孟子》,我倒能接上的,只因連日都在抄它,倒將別的都忘了。還請三妹妹提點提點。」

探春笑道︰「你只記得竹下對棋的風雅,卻忘了人家下棋的彩頭︰下面一句,原是‘勝者終年有福,負者多病’。雖只是戲言頑笑,卻未免有些刺耳。你若贏了還好些,設或輸了,怎麼辦呢?再或,你縱贏了,卻說輸家如此,可不是紅口白牙明著咒人家。」

不等她說完,寶玉早已連連跌足,直說自己莽撞了。因又向探春拱了拱手,道︰「三妹妹真個淵博,今兒我算領受了。」

探春卻自知這不過恰巧,笑道︰「男孩兒讀書自是為著成家立業作打算,所讀的盡是經典。我們女孩兒家原是讀來頑的,旁家雜學,信手翻檢。偶然知道些雜事,也不算什麼。」

彼時的讀書人,打從識字起,便有業師再三申令,除正課《四書》、《五經》、八股、試貼外,皆不許再讀其他。只因恐少年人心性不定,被那些個濃詩艷曲的薰漬陶染壞了,便索性除及制舉業的正經書外,一律禁了。以至有讀書人生出「澹台明滅是幾人」的笑話兒來,令人不免有因噎廢食之嘆。

然從來自有不服管的學生。往日寶玉也曾偷著看過些閑書,但除有的詞藻優美、言語清致的還記得些外,其他皆是眼中了了,心下匆匆,看完只記得一鱗半爪,早忘得差不離。今忽見自己隨口一句,探春便能立即接上,不覺又是贊嘆又是自愧。悄悄打定主意,自己也要用起功來。

兄妹倆說笑一陣,寶玉因問起她找惜春何事,探春道︰「也沒甚麼,想叫上她,還有二姐姐,一同到大嫂子那里坐坐。」

此時二人已從惜春院里出來。因見四下無人,寶玉悄聲說道︰「我听說大嫂子那邊有事呢,過兩日再去擾她罷。」

這幾日探春心思皆放在前院兒鳳姐處,卻未曾留意其他地方。聞言忙追問道︰「又生出甚麼事故來了?大嫂子可是最省事的人。」

寶玉答道︰「也是昨兒襲人告訴我的,說大嫂子那邊正打發兩個姨娘出去呢。正檢點行李什麼的,有些雜亂,囑我這幾日暫且不要過去。」

听罷,探春這才曉得是幾月前的事,現今終于有了收梢。想到賈珠早逝,留下兩個房里人皆不到二十歲,又無依無著,總不能如李紈一般死守苦熬的。果然開銷出去,倒正是好事。

因見探春沉默不語,寶玉自有些不安起來。他原是慣能體察姑娘家的細膩心思,此時略略一想,便悟到自己一時不防頭,帶了句「姨娘」出來。遂認定探春是在自感身世,或許還在擔心將來生母趙姨娘也要落得那般下場。有心安慰,卻一時不知該說何話才妥當。只得暫且先打岔道︰「大毒日頭的,咱們也別白曬著。三妹妹到我那邊坐坐如何?前兒大姐姐托人從宮里捎了貢茶和她親制的葵箋來。茶也罷了,難得那紙箋青綠可人的,紋理又細,真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才做成的呢。」

探春自是不知他這一番心思,只是听寶玉提起元春這番話,便默默在心中算了一下。元春四年前入的宮,其中雖有升遷,卻並不見特別恩寵封賜,皆是按資歷得的晉級。待她升到有品餃被賜封妃,得回來省親,怕還有兩三年的光景。在這其間,以她的性子,想來心事無處說,也只能寄情于這些小小物件上了。

見探春仍是默然出神的模樣兒,寶玉心里著急,試探著連喚兩聲,方才招回探春悠悠蕩遠的神思。歉然道︰「不知怎地,恍了下神。」見她神色如常,並無黯淡之意,寶玉早放下心來,又哪會再計較其他。笑著說聲「走罷」,兄妹兩個便一同往碧紗櫥去了。看一回戎葵染就的紙箋,品評一陣個中該投多少雲母細粉,又該摻多少明硯,方能得如此碧綠的彩箋,自有一番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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