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這一病,足足臥了三日的床,方漸漸回轉得好些。然仍覺身上綿軟,似被抽了骨頭似的沒有力氣,只得依然躺在床上歇著。雖然心掛賈環之事、芙蓉之約,且業已知道趙姨娘受了呵斥。但既在病中,縱然著急,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這日,因她熱度已退,不怕再過染到旁人身上,寶玉、迎春等便結伴過來看她。因恐擾了她病中清靜,反更添癥侯,故只略坐一會兒便走了。
眾人離去後,探春正閉目養神間,忽听屋外又響起腳步聲,心想又是誰來了?便帶了些不耐煩看過去,卻見打簾子往里進來的不是別個,正是賈環。
尚不及說話,便听翠墨悄悄向賈環說道︰「先前二爺和幾位姑娘們剛來過,姑娘招呼了一回,方才剛歇下,三爺還請等一等,待婢子先進去看看。」
一語未了,便听里頭探春說道︰「不礙事,讓三爺進來罷。」
賈環听見她姐姐聲音雖高,卻是帶著顫聲的有氣無力,連忙進來。湊近榻前看了半晌,伸手去模她的額頭。
探春道︰「無妨,燒早退了,不然也不敢讓你們過來。」
賈環道︰「姐姐雖然不燒了,臉上卻還是白的呢。」
探春微微一笑,道︰「臉白還不好?姑娘家誰不喜歡生得白?」
賈環急道︰「不是說搽了粉的白,是病里的白,姐姐莫要曲解了我的意思。」
見他著急,探春忙說道︰「我知道,方才是在說笑話兒呢。」便讓他在床沿坐了,問他近來功課如何,姨娘那邊可好。
賈環早存了來探春面前夸耀一番的心思,剛才因掛著她的病,一時忘了。現下听見問起,立時又勾起來,急不可耐的說道︰「姐姐,老爺夸我了呢!」遂將賈政上了先生的話來夸獎自己、並呵斥寶玉之事說出。面上盡是得色。
他本道探春听後定會如趙姨娘一般,恭喜夸獎他一番。不料,探春卻只淡淡說道︰「原來是這件事,我早知道了。「
聞言,賈環立時瞪大了眼楮︰「誰告訴姐姐的?「
探春道︰「這幾天滿院子盡在說這事兒,你難道都沒听見?「
賈環先是茫然搖頭,繼而喜道︰「姐姐,是不是現在人人都知道二哥哥不如我了?那做甚麼他們還是待他很好?」
探春掙著要坐起來,一旁翠墨趕緊過來幫忙,將她扶起倚床壁靠著,又取來一只枕靠放在她背後。探春道︰「你去瞧瞧,可有甚新鮮吃食,給三爺拿些過來。」
翠墨應聲而去,臨走時不忘帶上門。此時,探春方向賈環說道︰「你說說,為甚麼老爺只說了一回你比寶玉強,人家就得改敬你、不再敬他?」
賈環道︰「自古人皆重賢輕愚,我既比他強,那自是該受看重的。」
探春道︰「但你也瞧見了,其實並不是這樣。你明白是為甚麼嗎?」
這問題近來賈環早想過許多次,心中已模模糊糊有個答案,卻並不太堅定,也未曾對他人說過——實是也沒別個問起過他。今見探春問起,不覺便將心里話說出來︰「只因他是太太養的,我卻不是。所以眾人單敬他不敬我。」
探春撫著他的臉,輕聲說道︰「既曉得是為這個緣故,你先頭為甚還要怨人待你不如他?」
賈環一時語塞,然後爭辯道︰「堯舜還能擇賢而立,不傳之于子呢。更何況我是府上公子——原是他們不讀書,不明白事理糊涂了。」
听他這不倫不類的比方,探春不由笑了一聲,道︰「虧你也好意思,才多大年紀、認得幾個字,竟拿聖賢自比起來。」
此時賈環亦知失語,遂含羞不語。只听探春又說道︰「誰生誰養的那些話,暫且不必管他,只說學問。你當真覺著,老爺罵寶玉,是真個對他灰心下定論了麼?」
賈環道︰「老爺還夸我——」
不待他說完,探春便打斷他︰「老爺固然夸了你,但你也不想想,你同寶玉比,差了幾歲?他又比你多念過幾年的書,背得的書、認得的典比你多多少?原老爺夸你,也不過是為你勤奮,小小年紀肯下功夫讀書。他只恨寶玉貪頑不上進,故而拿你的發奮同他比,意欲激勵他罷了。難道你真個當寶玉還不如你這小他五歲的人?」
听罷,賈環細細回想,當日賈政果然並不曾說自家學問已精進超過乃兄,只說「用功」、「認真」等語,且一再罵寶玉不求上進。
想明白此節,賈環連日來的興奮得意不覺盡皆消去,轉而意氣沉沉起來。卻听探春又說道︰「你終究比他差著幾歲,且又不曾似他一般三四歲就開蒙,一時不及,正是常情。只消你肯依舊用功著,待再過幾年,何愁不遠遠的超過了呢。」
賈環听了,方略覺好受些,重又漸漸生出希望來。正尋思間,忽想起一事,登時又不高興了,噘起嘴,說道︰「我听她們說,姐姐你平時也總勸著二哥哥要多讀書的。如此一來,我豈不是總追趕不過他?」
探春道︰「又是誰的耳報神告訴你的?縱我肯勸,也要人肯听不是?」說著想起他很有些個要強好勝心,便故意說道︰「我知道了,原是你沒把握趕過他,便先找個借口放著。到時若僥幸趕過呢,自然不再提這話兒;若是不得趕過,便要說,原是人家年紀比你大,故而總比你強,是也不是?」
听得這話,賈環頓時急得一下站起來,說道︰「誰說我沒把握先找退路了?學里很有幾個人年歲比我大、每每先生點問卻坑坑巴巴的,原是極簡單的一問,我都替他們著急。若再給我些時日,我必然能超過二哥哥的!」
探春本是出言相激,以激出他的爭勝之心來。見狀,當下自是歡喜。卻只悄悄藏在心里,並不在面上露出,依舊淡淡說道︰「果真?只恐你是爭一時之意,三兩天過去,便丟開手忘在腦後了。」
見賈環脹著臉欲待再說,又道︰「豪言狀語,皆是說給外人听的。任說得如何好听,若自己不肯用功,依舊是些空話。你且記住方才那番決心,咱們且看今後罷。」
賈環瞪著她,粗聲說個好字。探春知道經過這番話,已在他心里播下繼續發奮用功的動力。日後縱有淡忘,自己也可在旁敲打提點著。此事便暫可揭過,說起一直在意的另一件來︰「這些日子我不獨听說老爺夸了你,還听說你見了你二哥哥也是倨傲得很,不肯行禮呢?」
賈環方欲將那「他又不如我,我何必反向他多禮」的話說出來,猛然省起自家方才已承認了尚不如他。雖已立志定要趕超,但畢竟尚未成真,仍是空口白話。嘴巴張了又合,一時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見他無言可對,探春便柔聲說道︰「你方才既用古人自比,我便也同你說說古人之事。先生給你們講孔孟時,也說過彼時春秋之事罷?那些廢長立嫡的君主,為此惹出多少紛爭、引得多少臣民無辜喪命?後人說起春秋,總嘆息禮樂崩壞,這正是其中一環。為何老祖宗要訂下禮數?自然是自身經歷過一番事後,悟出一套規矩來,想著後人照此規矩而行,便不會再犯自家曾犯過的錯。這是先人顧慮深遠之處,雖然那些規矩流傳至今,已有許多不合式,但依然有一些,是從未變過的。」
見賈環凝神听著,探春又道︰「長幼嫡庶之別,便是亙古未變的一條。人人皆知,自來地位輩份擺在那里,誰也不能滅過次序去。你們先生還說你書念得好呢,卻連這起碼的禮數也不知道?」
賈環吶吶道︰「我,我那會子也是一時糊涂了,一口悶氣蒙了心眼子。」
探春道︰「往後這糊涂可少犯些罷。你既知咱們分了嫡庶,如何還行出這等明著落人口實之事來呢?若驚動了太太,又該惹氣了。」
听她說起,賈環便想起以前王夫人肅容訓導的模樣兒,自是不願再惹她生氣,趕忙說道︰「若我就此改過,太太肯恕過我罷?」
見他擔憂不已,探春連忙安慰他,說只消日後依然小心遵禮,莫忘了給太太請安,口舌甜些,便不會有事。但嘴里雖勸著,心中卻不免嘆息︰小小一個孩子,本該無憂度日。誰知一生最好的童年,卻得蒙上一層隱憂暗懼。自己雖能為他擔著些,卻終是不能時刻照看著,依舊得令他心里有數,方不致大意吃了暗虧。
安撫一番,又說︰「二哥哥脾氣極好的,你只消向他賠過禮,他依舊像從前那樣待你,再不會生你氣的。」說之再三,賈環才放下心來。然心中終是壓上了一塊石頭,雖然不重,也暫無砸落之虞,依然令他隱隱覺得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