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芙蓉便過來了。用帕子包著頭,手里提了一只食屜,後門該值的人見了,好奇問起,便對答道︰「姑娘大病方愈,我無甚可孝敬的,便制了些乳酥膏,也算是一點心意。」
那守門的听了笑道︰「姑娘們再不吃外食的,與其白送,不如給我嘗嘗倒好。」
芙蓉忙說道︰「你這嫂子,慣會打趣人的。倘若與了你,難道要我空著手進去?」
說著二人又相互嘲弄一回,這才走開。那大娘只當是尋常說笑,孰不知芙蓉已悄悄捏了一把汗︰若是被人看見里頭的東西,免不了又要橫生枝節。
如此小心著去到探春那里,探春原是早安排下,支開了近身的人,單等她來。及至見了,因彼此皆擔心著有人過來撞見,故也不曾客套,一上來便說正事。
芙蓉將食盒小抽門拉開,取出里面裹結得緊緊的一個包袱,道︰「姑娘舊年與我二十兩的本,先買了些待作的底料子來,總共使了四個多月,後又陸續重添再買。除去這項上開銷出去的本錢,進項是這麼多,我已記了數目在此。」說著取過一疊細竹紙過來。
看見那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雖不甚工整,但倒是記得清楚明白,探春遂問道︰「你還識字?」
芙蓉道︰「記數的字、和一些帳目上常用的少許認得幾個。」
探春听罷,心里那個主意頓時更篤定了,但面上卻不露出。隨手翻了翻那卷帳本,問道︰「總共是多少?」
芙蓉道︰「現下包袱里是四十兩六錢二分,實則連賺的帶本金,共有五十兩有零,姑娘既許了我二成,我便取了十兩留下。每月進出,那本子上皆是記著的,姑娘一看便知。」
探春遂袖了那迭帳本,道︰「仔細一會兒有人過來,我現也不得功夫細看。你先回去忙你的罷,待我看完,若有疑問,再找你來問便是。」
見她如此說。芙蓉只得應了。又將那包袱層層解開。露出一堆散碎銀子來。道︰「姑娘可要看看分量可對?」
探春笑道︰「很不必。你送來地。我信得過。」
听到這一句信得過。芙蓉心中一熱。忙低下頭重又系起包袱。道︰「零碎生意。得來地銀子也是散碎地。若是交給人去化熔重鑄。固然是好看些。但卻難免要被他們昧去一些。再加上熔作錢。無端便要去掉一層。所以我便依然照原樣兒零碎著帶過來了。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探春先不知還有這一層講究。因笑道︰「你倒會打算。」
芙蓉道︰「小家小戶地。自比不得府里大氣。若不將就儉省些。賺來也不夠白扔地。」說完方想起。自己何必同個深閨小姐講外頭地艱辛。只怕人听了還不以為然呢。
卻見探春並未露出輕視之意。反而說道︰「難為你從這府上出去。仍能想到這一層。」
這話恰恰觸中了芙蓉的心,一時酸熱起來。回想以前的想頭,與如今的光景,心中感慨,口中不覺說道︰「既是沒造化一生在著,說不得,回到哪行,便仍按哪行的規矩過日子。」
探春因見她有些傷感之意,遂開導了幾句,又說道︰「往後日子長著呢,年輕時艱辛一陣子,正是日後有福之兆。」
芙蓉見她比自己還矮著一頭,卻老氣橫秋的說甚麼年輕時,不由笑道︰「若論起年輕,姑娘可不比我年輕而又年輕了?只是姑娘是一輩子有福的,不用像我們這些人一般白受苦擔累呢。」
聞言,探春抿唇一笑,暗暗搖了搖頭。
***
因年關將近,榮、寧二府皆操辦起年事,漸漸忙亂起來。湘雲小住幾日,也說家中需預備過年,自己或有事要做,便辭別歸家去了。她走後又過幾日,府里更忙。除開寶玉、黛玉和三春幾個無事外,連素來清閑的賈母也有了事情︰吩咐著鴛鴦,翻箱子將正品禮服找出來打整好,預備過年時祭祖穿。又指揮著找出幾樣心愛的擺設來,以備節下鋪陳之用。各種瑣碎,也不消細說。
因于趙姨娘之事上,探春總未想到一個兩全之法兒,卻可喜近來王夫人忙著張羅家事,一時顧不上此事,這才暫且放下心來,依然慢慢籌劃著不提。
這日,眾人一齊至王夫人處請安。因怕打擾了長輩家忙碌,略說了幾句話便準備走。不想還未出院門,便听有人來報︰「林姑爺家從揚州送年禮來了。」這個剛剛站定,又有一個進來︰「表親薛家打發伙計帶了年禮過來。」
乍听到個林字,旁人由可,黛玉早又是眼圈兒一紅。旁邊寶玉看在眼里,忙問道︰「姑父家的人在哪里?」
來通報的剛答了一聲「在前廳」,寶玉便忙拉起他妹妹的手來︰「妹妹,我正想著吃南邊兒來的果子呢,你去指給我瞧瞧,哪種好吃。」
黛玉嗔道︰「你從小甚麼沒見過?怎的反巴巴問起我來?那一點子小東西,原也不是甚稀罕物兒。」話雖如此,卻也明白寶玉真意,不由心中默默感激。當下由得他牽著,一齊往前廳去了。
王夫人倒並未留意他兩個的光景,只管問那報說薛家來人的婆子︰「單是京里的伙計來了?金陵可有打發人過來?」待听回說是一齊來的,便說︰「著幾個人去收著東西,叫來的人進來,我有話說。」
正吩咐著,一旁迎春見探春頓住腳,便知她是留下神了,自己也不好先走,只得留下來陪著。見兩個大的留下,惜春自然也不肯先走。一時間,三人皆站在一旁看住了。
少頃,待得薛家打發來的一個大嫂進來,向王夫人等磕了頭,說道︰「我們太太請老太太、各位老爺、各位太太安,並合宅少爺姑娘們的安。」
王夫人命搬小凳子來,令她坐了,便問起家常話來。無非是家宅平安、身體康健等語。聞說薛姨媽一年到頭也未一病,因羨嘆道︰「前幾年你們爺不在時,我還為她愁呢,恐她惱悶著身子受不住。不想如今看來,你們太太倒比我還強健些。不似我,放下湯藥又吃藥丸,一年四季,總是不得爽快。」
說著,忽記起一個人來,忙問道︰「你們家少爺,如今怎樣了?」
那婆子答道︰「少爺忙呢,不單要讀書,還要看顧生意上的事情。我家太太總愁著把少爺累壞了。」
這話听著雖不錯,王夫人心里卻明白,這婆子只是不好明著向親戚說自家小主人頑劣,故只揀些現成話兒說了。自己也不好當著滿廳的人追問,但因心頭總懸著一件事,已是等不得回房無人時再細問了,遂隱晦問道︰「前兒舅老爺打發人往金陵去,意思接你們少爺來上學,因說這邊天子腳下,先生到底比那邊的高明些,後來卻恍惚听得並未成行。因我這邊先前姑娘生病了,忙亂了一場,後又打理起過年的事來,便不曾得空留意著。現今你既來了,當是曉得里頭緣故了?」
那婆子說道︰「舅老爺一番好意,但我們太太舍不得少爺呢,說哥兒年紀小,恐他在外頭受了委屈。再者因說家里是做生意的,若欲入仕,恐怕艱難。多讀了書也是無益,故此便推卻了。」
王夫人听了點點頭,默然片刻,方道︰「難為你大冷的天兒親自送著東西上來,快下去歇歇罷。」說著吩咐道,「給送東西來的人備下飯,領一杯水酒歇一歇再去。對了,揚州那邊來的也一並照份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