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薛蟠這邊,因听了賈璉之話,聞得說太皇發了要保住老部下.又說最重孝道的皇必是無有不听,便留心往這面打听著。果然過得十幾二十日,自一些官家子弟口中打探得,那肅清之風已漸漸和緩下來,不復初時一般蕭殺冷酷。
恰在此時,當鋪那邊張德輝差人捎話兒來說,近來鋪子里那些金銀當頭已收得少了。兩件事一對,薛蟠便知道此事讓賈說中了。此事雖已了,他卻仍然繼續打听後事。閑暇之余,又將這段公案前後始末用心想了一想,琢磨起里頭門道來,卻暫不得其關竅。心中未免有許多猜測,更有諸般計較,暫不必細表。
時移日換,不覺便到了賈敬生日。既是長輩慶壽,雖經年累月只在道觀中作個月兌俗修行的居士,到底禮節仍在。是以不獨寧府那邊張羅籌備著,榮府中,鳳姐也請過賈母示下,依例備下禮送過去。到了正日子,王夫人等又攜了寶玉一道過去坐席看戲。
探春因見前日惜春已去過寧府,回來後卻依然面色沉郁,並未回轉之意,不由心下暗暗嗟訝。卻知道她天性執拗,不好貿然開口相問。可巧今日逮著緣故,便裝作無心,含笑問她︰「你們那邊熱鬧呢,你這做小姐的不過去看看?先時鳳姐姐還嘀咕著,要另捎些東西與小蓉大女乃女乃去。你若同她一道過去,倒也便當。」
听她問起,惜春神色淡淡,說道︰「既然今日人多,又何必再加我一個?況我縱去了,只怕反給人家添亂。」
品出這話意思大對春秀眉一蹙,方要說話兒,卻見賈母身邊的丫頭過來相請,說老太太請眾位姑娘們過去呢。遂只得掩住話頭,與迎春惜春一道,往賈母處而來。
賈母今日因一時腸胃不,便不曾去得只在家里休養。卻不曾臥床,仍在平日起居的堂屋內坐了,雖是病中,反極有興致似的,只管逗著黛玉探春等幾個孫女兒說話。
這里頭卻又個緣故︰只因前兒個得知賈敬將從前注的《陰文》拿出來,交與賈珍那邊兒刻印散人,此舉恰合了賈母平日持信敬神的善念。且又因見賈敬如此,只道他這些年在道觀中參悟修行,果然悔悟了,曉得要積些功德勾銷從前犯下的血孽,因之更是喜之不盡。雖不好張揚,到底私下底也悄悄吩咐了人,另行刻了一部《高王觀世音》依數印了一萬張出去散人。
眾人不明就里,見賈母著小輩們說說笑笑的是有興頭,只道老人家是為今日不能去過去取樂,便只得在屋里權作個意思應個景,便紛紛來湊趣。果然將賈母哄得更加高興。連時辰到了也不覺著累,還是鴛鴦打發人來催了兩三次,方回臥室歇中覺去。走前又吩咐道︰「寶玉今日往那邊去了們幾個,便同林丫頭頑會子再散罷好歹熱鬧些。」
三答應著。便往外間碧紗櫥而來。黛玉笑道︰「究竟老太太愛熱鬧睡下了。也不放你們走呢。」
听她如此說忍不住笑了一笑。如今她幾個住得遠了。除飯點與請安外便不大往這邊過來走動。老人家分明是怕黛玉寂寞。才發話命她們留下。因曉得黛玉恐有人議論。不說賈母疼惜。反說她輕狂。故才作如是語。
故而當下也不戳破。只笑道︰「老太雖如此說了。咱們卻頑什麼好呢?到底她老人家還在屋里睡覺呢。若動靜大了。只怕要驚動到。」
黛玉道︰「這話兒極是。我這里也沒甚稀奇物件。到底玩甚麼好呢?」說著想了想。向惜春笑道。「不如咱們來趕圍棋?四丫頭。次我同你那一局雖是你贏了。這次我卻未必輸與了你。且再來試過。」
她知惜春素喜下棋。本道一說便中。不料卻听惜春低聲說道︰「我今早頭疼得很。現下才好些。想不了事兒。
林姐姐且同二姐姐、三姐姐她們下罷。」說著。走到暖榻。靠著大引枕闔起雙眼。一副閉目養神地模樣兒。
見狀,探春便知道,圍棋二字,恐怕今後便是惜春一道隱痛了。又見黛玉面露惑色,怕她多心,忙說道︰「想來是近來天寒,四丫頭精神不濟呢。且讓她歇一會子,咱們頑咱們的。」
黛玉見說,便也罷了。又听探春說圍棋無趣,不如做些別的。因見迎春也說好,黛玉遂往架隨手抽了本集子下來,說道︰「既懶待動手,咱們便作一回君子,單動口罷。」說著便信手翻開一頁,念道,「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下一句是甚麼?」
探春一听,當即笑道︰「《古詩源》?」又看向迎春,見迎春笑著擺手,便續念道︰「君擔,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黛玉點了點頭,又翻過幾頁,念道︰「羅袂兮無聲,玉兮
—下一句。」
仍是探春說道︰「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于重。」說完,又笑道,「這卻是野史里摘下來的。說起來,寫這的老古人,同我們太太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子呢。」
黛玉听了忙說道︰「究竟‘五百年前是一家’,這話兒是幾時得來的?若是當時便有了呢,他往推五百年是一家,你再用這話兒,卻還得再加中間經歷過的這些年數兒才算。依我說,竟不是五百年,而是一千多年。到底詳細數目是多少,你且自己細算去罷。只莫信口混說,誤人子弟。」說完,自己先握著嘴笑出聲來。
不等她說完,探春便笑著前,自她手里抽過來,輕輕在她肩頭點了一下︰「怪道這邊從到下,都說你一張嘴了得呢。我不過口快些,多說了兩句,便抱怨起我不嚴謹來了派個‘誤人子弟’的罪名給我。這我可不敢當呢。」
說著,擲下手中這本,隨手又往架拿了幾本下來,說道︰「方才你考我,不夸我答得對,反派些話兒來給我。如今我倒要考你一考,試試你這狂性究竟是裝腔作勢呢是確有其恃。」
說著也一一翻抽問黛玉,黛玉一行笑,一行答了。見一連換了幾本,她綿答得利落,探春不覺頓足道︰「原是我糊涂了,她的,如何沒有看過的呢?我這可不是拿著題目去請出題人作破題?」
因在架看了半晌,見卷皆放得齊整潔淨,不染片塵,邊角又有手澤潤芒。正為難間忽瞥見角落里一本薄薄的冊,面已積了一層薄灰,不由大喜,說道︰「這下可拿著你不喜歡看的了。」
當下便取下手一翻,撿些生僻的問了幾句然黛玉便遲起來。甚或有幾句只是對了韻,余者盡是胡的。探春遂取笑道︰「說你愛呢,竟連義山的句子也對不。」又翻至一頁,因見那詞句清麗蘊藉,極有情致,不覺便念了出來道︰「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听雨聲。」
不想黛玉這回卻立時到︰「兩句應是‘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見春遂掩了笑道︰「怎的這兩句又記得了?」
黛玉說道︰「我早愛‘竹塢無塵’這句,還再三的同父親說請他務為我在屋子旁多多的種竹子。不想,繡筍種下還未抽節,我卻已來到這里來。如今不但不得見那景致,反是應了下句‘相思迢遞隔重城’——究竟我同揚州不但隔著重城,還隔著許多河道兒呢。」說罷,眼中已是淚光迷蒙。
見她又傷心了,探春不由大悔,暗自己如何要招她難過。方欲安慰,卻見那淚珠在她眼中漾蕩著,卻未曾落下,反強笑道︰「說來也是我沒福,終究學不得古人何可一日無此君的風雅。」
探春正不知該如何安慰是好間,卻听屋外朗聲一笑,有人問道︰「妹妹也欲學王子猷麼?」
眾人聞聲一看,卻是寶玉回來了。見他仍穿著坐席時的衣裳,頂帶束著冠,迎春便問他,為何不先換了衣裳再過來。寶玉只笑而不答。黛玉在旁說道︰「我雖也想效顰,卻又慮‘暫住何煩爾’。」
寶玉笑道︰「哪里是暫住?都住了兩三年,往後日子還更長呢。妹妹早說喜歡,早打點起來了。」
黛玉說道︰「你只管空口白牙的說罷!難道還真種了來給我看?」
寶玉一听,頓時急了,說道︰「妹妹既喜歡,我這便去同老祖宗說說,闢出間院子來專種竹子,保你鎮日看那篁竹森森,听那鳳羅長吟。」說著便欲往里走。黛玉連忙喝住他︰「老祖宗正睡覺呢,你別使性兒去驚動了。」
寶玉道︰「並不是使性,只是見你不信,我才著急。」
黛玉嗔道︰「頑話而已,有甚可急的?隨口的話兒,也要認了真。難道人家說你痴呢。」
寶玉見她口里雖嗔怪著,面卻和緩許多,剛進來時尚帶著的幾分淒然之色也漸漸消卻,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什麼頑話兒,既說了是心愛的,那我必要為妹妹尋來。」
旁邊探春瞧著他倆的光景,心道有寶玉在,引黛玉分分心,忘了那番憂思愁緒才好。遂笑說道︰「坐了這半日,我可有些乏了,得回去歇一歇。」又問迎春,「姐姐呢?」
見她如此說,迎春也說要走。又欲問惜春,卻听丫頭說︰「方才四姑娘已走了。」一看,暖榻果然早沒了人。見狀,探春方才罷了,便跟著迎春一道回去。這里寶玉也顧不得去換衣除冠,先逗著黛玉說了半日的話兒。直到黛玉再四攆他說「先回屋去看看襲人姐姐她們」,方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