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夜喪
當下賈璉與黛玉兩處,各自匆匆打點行裝,賈母又命人備下船只僕婦等。一日後,便辭別眾人,齊齊往揚州去了。
黛玉這一走,別人猶可,寶玉第一個不自在起來,成日郁郁寡歡。便是在姊妹丫鬟行間,也不如往日那麼有興致了。唯有無人時,拿出當日自黛玉處討來的荷包,玩賞一番,又貼身放好,似可聊以解懷。
晴雯等見他如此,自是千萬百計引著他頑笑,後來見實在不成,襲人因說道︰「雖是快放年學了,到底還有幾日的功夫。俗語雲善始善終,你既在學里,可得好好用功。否則一年到底了,卻只得先生評你不上進,到時縱然老爺不生氣,自己又有甚麼意思呢?」
寶玉最不喜听人說這些,但听襲人抬出父親來,卻也無可奈何。兼之近來在家中做甚麼都沒興致,因想,倒不如借機在學里發奮一番,博個年終時父親高興,闔家歡喜,倒似不錯。
主意打定,立時便發奮起來。如此過得幾日,又說如今天短日長,正該念起夜書來,才不辜負了光陰,便纏著賈母,請她給自己騰間書房,好與秦鐘一起發奮。
賈母如何不曉得他的性子,.因說道︰「你這猴兒,性致上來,以苦為樂,還歡歡喜喜。若是興頭一去了,立時恨不得有多遠逃多遠。如今又想翻花樣了。依我看,你有這些窮折騰的勁兒,不如白天多讀些,也省得夜里煎熬傷身。」
無奈寶玉正在興頭上,見賈母不.允,便一昧軟語哀求,做盡水磨功夫,總算說得他祖母點頭。因彼時已是掌燈時分,鳳姐早歇下了,只得留待明日再說。
不想這日夜間,報喪的雲板便.響徹了兩府。闔府驚醒,都忙問是何人去了。探春心中有數,因想到日後的光景,只覺心中沉甸甸的。值夜的丫頭見她神情凝重,只當是她被嚇著了,忙去叫醒牛嬤嬤等幾個年老知事的嫂子來相陪。
稍頃,便有人來報喪,雲道是東府的蓉大女乃沒了.彼時眾人睡意全無,迎春也因心里惶惶的,遂帶了司棋過來,同探春一起坐著。瞅著外頭連燈籠也照不亮的夜,愣愣說道︰「三妹妹,蓉兒媳婦好好的,怎的說沒就沒了?」
不獨是迎春一人有此一問,府中其余人等,無論上.下,心中也正大半疑惑此事。探春自是知道原緣,卻不能說出,只得扯了個謊︰「不是病了這些日子麼,听說請過一個極高明的人來診脈,誰知還是不成。」
迎春道︰「這些我自然知道,我只奇怪,蓉兒媳婦素.日從未听說有甚癥候,怎的這一回竟是來勢洶洶,一下就去了。」
探春無言以對,.迎春也不再說甚麼,兩人一道坐著,忽然想起惜春來,忙打發人去問話。不多會兒下人回來,稟說惜春未醒,仍睡著。聞言,迎春笑嘆道︰「還是四丫頭好福氣,安然高臥。」探春暗想未必,因之也不曾附合。兩人默然對坐,直至天明,長輩房中過來傳請,方梳洗了預備一道往寧府去。
不想惜春房中的人回說,四姑娘身體不適,今日怕是去不得了。眾人听聞,只道惜春素來與秦氏親厚,乍聞她病故了,連驚帶痛,一時撐不住也是有的。忙亂之際,也顧不上細究,只著丫頭過去安慰會話兒,這邊仍是與王夫人等一道過去了。
寧府這邊哭聲震天,為年節備下的彩燈已盡皆取下,闔府一片白幔白衣。映著冬日的慘淡日頭,看得人心里也是一片淒切,大節下的熱鬧喜慶勁兒早是蕩然無存。
因府中往來吊唁問喪之人絡繹不絕,尤氏又犯了舊疾,賈珍哭得同淚人一般,無暇他顧。雖有族中幾房叔佷領著幾個管家奔走招呼,仍覺應接不暇。少頃秦家父子過來,又添個秦鐘大作悲聲。眾人安慰著這個,顧不上那個。正招呼著舊客,轉身又報說來了新客,其忙亂處,可想而知。
王夫人見這一派亂哄哄的景象,唯恐外客委屈了寶玉同她姊妹們,命她們敬過香後便回去。迎春探春依言去了,寶玉因恐秦鐘傷心過度,便執意留下來,陪著秦鐘痛哭一場,方半拉半哄,帶他一並過去。
出了這等大事,不但合族俱知,梨香院的薛姨媽等人,自然也早知道了。當下打發人往鋪子里一說,著精干伙計采備了東西,天一亮便著薛蟠著來。
薛蟠同探春一樣,于紅樓並不甚精,只是記得些有名掌故而已。但賈珍與秦氏的一段私密,卻亦是記得的。先時還不覺著怎樣,這日來安慰時,見賈珍那從未有過的傷心模樣兒,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厭惡來,卻不得不捺著性子,依然將禮數做足。
意思表到,方待要走,只听下人相請賈珍,去看木店拉來的板子。因自家也有這一盤生意,薛蟠不由也隨他去看了一回。連看幾副,皆是上好的杉木板,賈珍卻統不如意,只罵道︰「你們蒙人呢,盡拿些不中用的來!待明兒事了了,看我問你們東家去!」唬得那送料的幫工連聲辯解。
瞧賈珍呼喝中全無平日的跋扈之意,卻頗有幾分聲嘶氣竭的沉痛,薛蟠搖頭之余,卻將那鄙薄之心收了一些,有心幫他一回,遂說自家店里有一副板子,如何如何好。當即便著小廝拉來。
賈珍看後,果然喜之不盡,又听薛蟠說不消價銀,只需給伙計們些工錢,更是喜歡,將薛蟠延請至內室喝茶。究竟茶水還不得沾唇,又想起尚未吩咐,連忙出去命人來解鋸糊漆。倒將薛蟠晾在了一邊。
薛蟠見狀,體諒他新喪心痛,也不甚在意。只是忙了這半日,確是有些渴了,一氣灌了兩盅茶,猶自不足。待再取過茶壺,卻發現已空了。廳內的小廝忙陪笑道︰「亂了一宿,管茶水的一時疏忽了。薛大爺莫急,小的這便去倒茶來。」
說著轉身便要出去。不料一掀簾子,卻恰與一個人撞了滿懷。尚未看清來人是誰,便先听一聲嬌 ︰「好沒規矩!竟沖撞了親家太太!」
不說那小廝連忙磕頭討饒,這邊薛蟠聞聲看去,只見幾名年輕女子簇擁著一名中年婦人站在簾後,說話的女孩兒作小姐打扮,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卻生得一副好相貌。縱是生氣時,亦自別有一種艷色。旁邊攀著她的手低聲勸解的女孩眉眼與她有幾分相似,但又另是一番柔弱秀麗的模樣。
只是這對姊妹花美則美矣,于薛蟠卻是眼生之至,並不曾見過。
只見那女孩兒訓了幾句,因見那小廝連連告饒,又有母親姐姐在旁勸著︰「三妹莫急,也不是甚大事,反倒招人家說咱們輕狂呢。」這才罷了。哼了一聲揚起頭來,方要命丫頭們扶母親進去,不想卻一眼看到廳內坐著個年輕男子。忙拉著姐姐閃身避到一邊。
那中年婦人這會兒也看見了薛蟠,頓時唬了一跳,退後一步,悄聲問門口當值的丫頭︰「這人怎的坐到內室來了?你們族里的青年公子我也曾見過幾個,難道他也是?」待丫頭們說了薛蟠來歷後,方堆笑進來說話,神情言語間,卻大是僵硬,並不舒展。
薛蟠見她縮手縮腳的樣兒,再細想方才那女孩兒口里說的「親家太太」,和小廝口口聲聲的「姨女乃女乃」,猛然悟過來,心道來人必是尤氏的繼母和兩位妹妹,連忙作揖問好。說不了幾句,見尤老大不自在,也不命她姑娘兩個過來相見,心中便知她家定是少見外客,不慣與青年男子打交道。便借口尋賈珍說話,告辭出來。
因見賈珍正忙個不了,便只同管事的說了一聲,辭讓出去了。取馬待走時,跟隨的小廝問道︰「少爺今兒個可還去尋柳公子?」
原是柳湘蓮前日喜孜孜來說,很向萃慶班班主學了幾手,問他可想開開眼。兩人遂約下今日由柳湘蓮作東,在他家小酌一番,順帶看他露一手。不想夜中寧府便出了大事。薛蟠雖與秦氏未曾謀面,但顧及總算是自家親戚,這邊尸骨未寒,那里自家就吃酒取樂,是否不妥當。猶豫再三,終是說道︰「罷罷,便是今日不宜小宴,也得親自同他說一聲。」遂控馬往柳家而去。
既觸及柳湘蓮,一行走,一行不免想起方才所見的尤氏姊妹來。思及方才她兩個的舉止,倒還合乎進退。再想想如今賈珍正為秦氏心痛,一時之間,大約不會對小姨子下手。如此一說,她倆的清白尚在。若是現在攝合柳湘蓮與尤三姐兩個,想來斷不會再落得一個自盡一個出家的淒涼下場。
只是,不說自己無端不好開這個口,便說現下,柳湘蓮不過十七八歲,平日同他交往,也不曾听他說起有成家的心思。就是尤三姐,約模也還未見過柳湘蓮,並未對他傾心相許。
簡而言之,時機未到。但若坐等時機來到再行此事,卻是否會太遲了?
薛蟠控馬小步走著,正感嘆月老難為之妹,忽听前方一陣呼喝之聲。定晴一看,卻是一伙人持棍提棒,追喊著自旁邊小巷里跑出來。被追的那人一面跑還一面回頭喝罵,一個不提防,便正正撞到薛蟠馬前,頓時摔了個四腳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