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緞花
听鳳姐問起黛玉。探春隨口說道︰「你也見了,我剛從太太跟前兒過來,哪里知道她去哪里了。」
鳳姐听罷,說道︰「這可奇了,屋里的丫頭也不知她去了哪里。難道還要打發人滿府去找不成?」
探春見她神色匆匆,便問道︰「真是稀奇事,你今兒得閑?」
鳳姐一手扶腰,一手模著腮嘆道︰「哪里得閑?原為一件事,要請林丫頭幫點子小忙。恰我要往這邊來一趟,便說親來找她,誰知特特來了,人卻不在。偏生那件事又是立等著的,我急得不得了,哪里有閑情了?」
听罷,探春未免有些奇怪︰鳳姐往日雖待黛玉不錯,卻尚未到這般事必躬親的地步。一般的有事,也只打發個小丫頭子過來說一聲便是。哪里犯得著巴巴走一趟?錯眼不見,她兩個為何突然變得好了?
探春尋思著這兩人的交集處,因猛然想起一個人來,頓時恍然︰賈璉往淮揚姑蘇跑了一趟,自然少不了好兒。既得了益。鳳姐自然要對黛玉另眼看待了。況且,現下賈家又正使著林家的銀子,賈母心里,自然是屬意黛玉做寶貝孫子媳婦的了。鳳姐慣能體察老太太的意思,這層又如何不知?待黛玉更親熱些,也是尋常。
想到孫媳婦等字眼,不免便想到寶釵身上去。正暗自慶幸少了金鎖這件「媒妁之物」時,忽地想起方才去向王夫人請安時,偶然听到的那只言片語,心中便不由一凜。
黛玉進賈府這幾年,王夫人待她甚是親熱,一般的也時時噓寒問暖,殷勤小心。但既說到兒女親事,便不得不另費思量了︰一個是小姑家的孩子,一個是嫡親妹子的女兒,單只論這一層,自然而然,要更偏向寶釵幾分。現兒薛姨媽起了為寶釵說定人家的念頭,難保王夫人不也觸景生情,欲將這兩姨表親送作堆。
想明白這一層,探春不由又驚又怕︰自己成日想著要成就木石之緣,怎的竟連這一層也未想到?單想著寶釵既然沒了金鎖,那甚麼金玉良緣自然也就無從說起。卻未想到,那物件不過一個由頭,只要起了心思,任它有沒有,依然可以說合的。
探春暗罵自己。果然是安逸日子過太久了,瞧著表面和樂融融,一團喜氣,便將底下的暗涌給忘了。
但寶黛之事雖幾是賈母默許了的,卻並未得個準信兒。想來多半是老人家覺著,一則他兩個尚小,婚嫁之事,至少三四年後才行,若此時便定了,為著避嫌,便要將他兩個分開,反為不美。二則家里正忙著建園子,沒個再往火堆里扔松明的道理,非但行事不得舒展,且若真個趕著辦成了,反覺倉促。
揣其心意,賈母約模是想再過一兩年,寬寬暢暢將事情做成。但誰知竟會不得行呢。似乎,即將回來省親的元春,也是一個變數……
想至此處,探春不由更加著急︰她以女兒家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張口勸說賈母,便是敲邊腳鼓提醒著,一不小心也會讓人看出端倪。到時只怕事情沒做成,自己反現落個言行不檢的名頭。這可如何是好?怎樣才能悄悄促成此事、且不牽扯到自己?
探春雖心中焦急,但顧忌著鳳姐尚在自己面前,也不敢令神情流露出來。隨口同她說了幾句話,便待尋故抽身,不想卻被鳳姐叫住,問道︰「你今早見過林丫頭沒?快仔細想想,她可曾說過要去哪里。否則我這邊快誤了事了。」
探春勉強笑了一笑,說道︰「你到底找她做甚麼?怎的一會子不見,就說要誤了?」
鳳姐說道︰「此事除了林妹妹,別人再不行的。」
見探春面有惑色,遂解釋道︰「前兒老爺們估算了一下日子,這園子到建好、到色色東西齊備,再到老爺給皇上遞折子請娘娘鳳駕,如何爭趕,也得十二月中。那會子天寒地凍的,園中樹木都凋謝了,光禿禿的不好看。縱有人養得出富貴花來,可那都是插瓶的,沒個拿那來插園子的。為此老爺們都急得不得了,商議著還要不要種樹呢。我听說了後,卻想起往日曾听人說過,揚州那邊有種法子,或可一試。林妹妹在揚州很住了幾年,我估模著她該知道這些法子,便急急過來向她請教。」
她絮絮說了一串,探春也無心去听。不過草草點頭。虛應道︰「是麼,那確是著急。是了,你去二哥哥那邊兒問了沒?」
鳳姐道︰「他兩個總在一處,我如何不去問?只是那個也不曉得去哪里了,多半是一齊走了。听我一說原委,襲人她們幾個也打發小丫頭子去找了。只是這半日總不見回來,我著急得很。」
正說著話兒,鳳姐忽然一頓,繼而滿面喜色,沖前面招手道︰「可算是回來了!快過來,我有話問你呢。」
她雖說著快過來,腳下卻已往那邊迎去。步子邁得又快又急,黛玉方走至月洞門下,鳳姐便已擎住了她的胳膊,長吁了一口氣︰「阿彌陀佛,立等你呢,可算回來了。」
黛玉見她這副急吼吼的架勢,不覺驚異起來,道︰「慌得似火燎眉毛一般,鳳姐姐這是做甚麼?」
鳳姐也等不得去屋里,站在當處便將因由說了。末了又道︰「我也曉得,有人家興用緞子絞了花朵葉子掛上樹去的。只是寒月里風又大,那花兒軟塌塌的。掛在樹上被風一吹,全然成了一團,哪里還像花兒?倒像掛了堆破布在樹上,沒得磣人。因慮到這一層,故而還請妹妹替我拿個主意。」
黛玉听了笑著搖手道︰「連你這精干人都想不出法兒來,我有甚好想的?」
鳳姐頓時不依起來,說道︰「你打量拿這話吱唔誰呢?誰不曉得揚州鹽商,自古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豪?我听說他們擺的酒席,那排場還了得呢。堂室飲食,衣服輿馬,動輒便費錢數十萬。」
黛玉道︰「我並不是鹽商。便是他們揮霍排場,也無我無干。」
鳳姐道︰「噯喲喲,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妹妹在揚州那麼幾年,我就不信你從未見過那些人的奇巧法子。」
被她纏不過,黛玉只得說道︰「有是有法兒,卻十分費事,我債說了出來,只怕你們也做不成。」
鳳姐立刻說道︰「妹妹只管說,成與不成,我自有辦法。」
黛玉道︰「那樹上掛的絹花兒,原和咱們頭上戴的扎花兒,樣子是一樣的。但揚州那邊人人尚新,所以又翻出個花樣來︰一般的絹花,只消拿輕紗層層堆裹起來,再扎緊便成。他那做的卻是,將花瓣一片片做出來,最後再縫在一起,又用細鐵絲穿插其中支撐著。這樣做出的花兒,又有分量又結實,只消綁扎得緊了,任你再大的風,也吹它不走。」
寶玉在旁听了半日,因鳳姐說得極快,總未得能插進口去。這會兒得了空當,便說道︰「如此說來,做這麼一朵花兒,要花一天功夫了?」
黛玉笑道︰「若說做一般的單瓣花,倒是盡夠了。但若做重瓣的,那可就費事了。所幸這東西只在冬天有用,做些子梅花倒好,但又有一樁︰花瓣太小,不好縫制,其費工處,又另有不同。且它的花蕊,又多半是用粗金線纏裹而成,否則不好看呢。」
听她說完。鳳姐低頭想了一想,遲疑道︰「確是有些個磨人。」
黛玉道︰「可不是呢。單說工費物費,便不是一筆小數。且這個東西尋常又用它不著,做一回用了,便是收著,日後也無甚大用,反倒白佔了地兒。便是在揚州,除那生意做得極好的商家,也極少做這個。依我說,不拘別的什麼,尋個替了也罷了。」
寶玉因說道︰「那做一兩枝頑頑該使得罷?听你說了,我倒想做些來插瓶。」
黛玉听罷,冷笑一聲,說道︰「這原是豪客們夸耀之舉,究其根底,不過圖那所謂豪爽的聲名罷了,實則乃虛擲銀錢,最是俗氣可憎。況你又不是富豪,卻硬要學人家行事,豈非不自量力?」
因正苦心盤算,這番話鳳姐總未曾听見。思忖半日,方抬頭說道︰「既這麼著,我便先去回明了太太,再請老爺定奪。這也是沒法兒的事,誰叫日子定在冬天呢?寧可咱們費些周折,倒不可失了體統,丟了臉面。」
說著,撫了一把黛玉的腮,說道︰「來請你出主意,卻連謝禮也不曾備下一樣,反累你在這里站了半日。趕明兒事情料理完了,我再好生謝你。」說罷招呼上丫頭婆子,匆匆走了。
望著鳳姐忙忙走遠,黛玉笑道︰「鳳姐姐近來忙得腳下生風,只怕一天就要踏破兩雙繡鞋呢。」一旁寶玉說道︰「人既走了,你便快進去坐著罷。才剛往二姐姐那里過來,又站了這半日,仔細累著。」
黛玉便招呼上探春,依言進來。三人閑坐一會兒,不覺又是晚飯時間,便一同往賈母處而來。
用畢晚飯,眾人依例在賈母面前承歡陪坐。過不了片刻,鳳姐也過來了。請安畢,賈母因笑道︰「瞧你這匆忙勁兒,可是連晚飯也不曾用?」
鳳姐忙笑道︰「多謝老祖宗費心,我已吃過了呢,否則也不敢來見老祖宗。否則若是弄出點甚麼響動,傳出去白給府上丟人,說咱們府上,連主子女乃女乃也吃不飯飯,底下的人,更不知成甚麼樣兒了。」
眾人听得哄堂大笑,賈母心中喜悅,卻板起臉說道︰「你這猴精,原本打量你累了一天,正待讓你去歇著。未想多嘴問你了一句,你便一下回這麼堆話兒。敢情是還有余力呢?既這麼著,便再回去,將余下的事也了結了,再家去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