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功敗
鳳姐拍手笑道︰「真真老祖宗神機妙算。我還沒說甚麼,就統統猜到了。」
這話答非所問,眾人听得奇怪。探春因見鳳姐只管笑嘻嘻瞅著賈母,又不時捎帶看幾眼黛玉,心中一動,遂笑道︰「鳳姐姐可是忙得昏忡了?怎的說的話兒同老太太的全不搭界呢?」
鳳姐道︰「告訴不得你呢,這里頭卻又另有個緣故。」說著款款走至黛玉面前,攜起她的手笑道︰「原是多虧林妹妹告訴了我個好法子,否則,我現下還在掃尾子發愁,哪里能得來老祖宗面前兒?」便將方才絹花之事說了一遍,又說報與老爺們知道後,都說這主意極好,已定了樣子,依制作起來。
李紈听了說道︰「先前我還在娘家時,也曾听父親說起過富商們的行事。听說他們連吃的雞蛋,都是要將那母雞用白術黨參等藥材喂出來,如此產下的蛋方又滋補又香甜。當時雖也听說他們弄的假葉子花兒同我們的很不一樣,究竟也是當件新奇事,當時听罷就也忘了,過後再想不起來。不承林妹妹如此細心。竟還記得。」
迎春也說道︰「若換做是我,是斷記不住這些子小事的。可見林妹妹果然心細如發。」
听她倆如此一說,又有個鳳姐笑著拉住自己的手,黛玉不覺微紅了臉,道︰「到底在那邊住了幾年,些許風物,總是認得的。若你們也像我一般往那邊去住著,只怕知道得比我還明白些。」
說著,因想起自己原是與父母一道往揚州去的,不想未住得幾年,雙親便先後辭世。頓時心里又翻起了苦楚,眼圈兒慢慢便紅了。總算記得這是在眾人面前,不好忽然落淚,忙仰頭深深吸氣,硬將淚水吞了回去。
賈母原是含笑看著鳳姐夸黛玉,正暢懷愜意間,忽見黛玉面有淒楚之色,不消多想,便知道她又在感傷父親過生之事了。瞅著那淚光點點,要落不落的楚楚可憐模樣,心中不覺一慟。因想她孤身在此,且又是細密多思的性子,倘不能令她安心,日後可怎麼樣呢?自己惟一的女兒,只得這點骨血,若不教她無憂無慮,自己也覺淒楚。
因立意讓黛玉定心。從此將這里真正當做家,少淌些眼淚,那些原本準備待大事了畢後,再從容打算的事情,不覺便統統涌了上來,預備要從口里說出。
這時,恰好听鳳姐說道︰「我初見妹妹時便說過,似妹妹這般細致可人兒,通身的氣派竟不似是老祖宗的外孫女兒,十足十是個嫡親的。只是那會子我說著這話兒,卻一時忘了另一樁︰孫女兒固然是極親的了,卻又有個身份,比這更親些呢。」
惜春便問是甚麼身份,鳳姐卻不肯再說了,只管瞅著賈母,抿嘴直笑。
賈母會意。又因見鳳姐這話說得恰是時候,心里更添幾分歡喜,呵呵一笑,說道︰「論理不該在你們姐妹面前說這些,只是如今你們也大了,有些事情。往日眼里看著,耳中听著,想來都知道幾分。且這也是至親姊妹之事,無需似那小家子氣的人家,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反倒似在做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方說到此處,卻見王夫人豁啦一下站起,說道︰「老太太,明兒就是聖上準許內眷入宮的日子,且前兒宮里娘娘更已帶了信來,說這是頭一次入宮,務必謹慎些。依我說,不如且散了,明晚回來再說不遲。更還可同姑娘們說說宮內的情形,也開開眼界。」
這一層賈母原也想到過,只是方才見黛玉神情黯淡,滿心想著她的事,一時忘了。當下王夫人一提,立即記起,說道︰「可不是,我先兒還想著,只是一打岔,卻暫忘了。還是你提醒了我。」說著,便命諸女眷散去,明日再聚。
眾人見說,便也起身一一拜辭。寶玉等不得,早拉著黛玉說起入宮的情形,嘆息自己為何不是個女孩兒。否則也可以同賈母、邢夫人等一道入宮,面見姐姐。黛玉原有些傷心,被他這一說,頓時破涕為笑,嗔道︰「你若是女孩兒,這會子也未必得站在這里了。」
探春最後一個走,瞧著前頭寶玉等轉出碧紗櫥去,不時還傳來一兩句說笑聲。再微微回頭,看看正柔聲低語,叮囑賈母早些歇息,明日早起的王夫人,心中微嘆,卻也暫無法可想。
剛才一段暗涌,眾人因想著明日入宮覲見元春之事,都未曾留意,探春卻瞧明白了分︰明明賈母已要開口,將寶黛之事清清楚楚告訴眾人,就此為他倆定下。不想卻忽被王夫人橫斜里插進一杠,硬是截住了話頭。既這麼著,過了今日,明兒個便未必再有這麼好的時機,賈母也未必會再起這念頭了。
這等為山九仞,卻功虧一簣之事。最是讓人泄氣。探春不禁有些牙癢癢的,郁悶之余,心內轉過無數念頭,譬如逼服毒藥、買凶要脅……之類。
但這些念頭也不過一轉而過,因為知道只能是幻想,所以多想也是無益,還不如將精力放在正事上來得更加劃算。探春沮喪了一陣,便安慰自己︰鳳姐既得了林家的好,又體貼著賈母的意思,今後必然還會再似這日一般,出言逗引賈母給準話兒的。
想到這一點。心中稍覺安慰,夜間總算是不曾將心事帶到榻上,惹得整晚貼餅子,不得好睡。
次日,天尚未亮,賈府幾處女眷院內便有燈影人聲,響動忙亂起來。一時各處皆準備好,賈母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俱都按品大妝,乘轎往宮內去了。
這邊寶玉、鳳姐等雖被留在府中,也是喜氣洋洋。
寶玉因多年不見他姐姐,雖時有書信往來,到底不得親身相見才好。想到省親園子不過起了一半,便又急燥起來,將那要是生成女孩兒多好的話又說了幾遍。惹得鳳姐橫他一眼,說道︰「正經我也是女眷呢,尚不得入內。這無稽之談少說的好,否則老爺听見了,又要拿你試家法了。」一席話說得寶玉臊了,上來廝磨拉扯,滿口嚷嚷著不依。
正笑鬧著待宮內來訊之際,有家丁帶了個小廝上來。鳳姐略一打量,認得是跟了賈蓉往蘇州去的一個小廝,便問道︰「可是你們哥兒要回來了、先打發你來報信?那邊怎樣,都還順利罷?」
迎春等見有男丁進來,便紛紛往屏風後避讓。那小廝便只向鳳姐和寶玉磕了頭,答道︰「原是我們哥兒打發小的回來說,那邊大體順當。只是尚有兩三個人的缺兒,總找不得聰明伶俐人,只怕還得再耽擱一陣,好賴挑出滿意的。到時教習起來省心,娘娘來了,瞧著也舒心。」
鳳姐听罷,心中便知道了,啐了一口,說道︰「甚麼滿不滿意的,怕是你們哥兒看迷花了眼。舍不得回來才是真的罷?你回去後告訴他︰若只管貪頑,誤了大事,便是我不動手,也自有他老子來揭他的皮!」
接下又吩咐了些旁的話,命那小廝俱都記下,方才讓他退下。打發完來人,因見寶玉在側,面孔微微漲紅,兩只眼楮溜來溜去,一副想問不敢問的模樣,便以為是自己方才說的話不妥當,迤逗起了他的綺思。
因想寶玉近來也漸漸的大了,生怕他真個問出甚不好的話兒來,鳳姐便搶先說道︰「被你歪纏了好一會子,我積下多少事來。我這邊要去料理事務了,你同姑娘們慢慢說話兒罷。」說著又同探春等打了招呼,便匆匆走了。
寶玉瞧著她去了,卻也不惱,因回頭向他姊妹們笑道︰「咱們這里又要添人了呢。你們方才听見沒有、薔兒說還要細細挑選上好的女孩兒呢。他眼光素來不差,能入得他眼的,必然都是出挑上好的。我只恨不得這會子便快快見著他,好瞧瞧他究竟挑了甚麼靈秀人來。」
探春听罷,心道幸好黛玉不在,否則不定又有一場氣要生——然則若黛玉在此,寶玉多半也不會說這話兒了。想了想,說道︰「其實若時真是上好的女孩子,只怕也來不了咱們家。」
寶玉便問是為何,探春說道︰「外人也曉得她好,難道她自家人不知道的?既曉得好了,哪里還肯有送出來的道理?且又不是似咱們家里下人這般,爹娘皆在當地,年節生日時尚可接出去一聚。漫說是好姑娘,便是尋常人,誰不是爹生娘養、怎又舍得讓她離鄉千里了?」
她這番話初听有理,細想卻頗多漏洞。然寶玉也不理論,單單只著意了最後一句「離鄉千里」,因之觸想起黛玉來︰「單是妹妹一個人,便有許多的眼淚總也不干。若是一氣十二個人,那眼淚怕不如古時孟姜女哭長城一樣,將才建的園子也給沖倒了?倒寧可來些粗笨的才好,少些玲瓏心腸,倒反覺得快活些。」
因之一想,不免為之扼腕,將盼著女戲們過來的心思淡了許多,反倒希望賈薔永遠挑不得好的,將就著帶幾個回來,也就罷了。至于之後若是元春瞧了不快、賈府的臉面該置于何地等,卻是全然未曾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