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蠹蟲
這番指責來得沒頭沒腦。然那掌櫃也只有陪笑听著。至此,心里已隱約曉得,薛蟠是打定主意要抹掉這筆帳,不給他交待了。難免心中著急,又低聲下氣求了幾句。
薛蟠這才懶洋洋說道︰「你急甚?先兒不是還贊我眼光準到麼?難道都是哄撮人的不成!放心罷,這邊的事情我自會料理。趕明兒那銀子不單如數給你送回去,且還要加利錢呢!」
薛蟠本可以找更加委婉的說話,先安撫了掌櫃,且消去他的疑心。但無論做何種說法兒,將來都有揭明真相的一天。不如爽性一開始就給他敲起邊鼓,讓他多少有些子準備,將來也不至太過手忙腳亂。
再說那掌櫃,于生意場上打滾多年,早是成了人精的。當下如何听不出薛蟠話里敷衍之意?先前還抱著一二分的僥幸,這下頓時心中凜然,暗呼不妙。方待進言再勸,卻听身後有人敲門。
薛蟠趁機喊了聲「進來」,便有小廝帶著幾個人進來。掌櫃定晴一看,卻都是方才與自己一桌喝酒的。
這掌櫃見了,只好暫掩住話頭,上前向同濟們問好。那幾人原是宴散要走。卻被小廝叫住,說薛蟠找他們。問是何故,卻又說不上來。想到方才臨散前似乎他們幾個笑得是最大聲的,不由猜疑起來︰別是少東家惱了他們罷?雖則無懼,到底為這一點子小事被一個少年人刁難,也不是甚麼有臉面的事。
因存了這份心思,是以這幾人走得極慢,不過幾十步路的功夫,直到薛蟠與先時來的那掌櫃說了半日的話兒,方挨到門口。開門見有人先到了,不覺都是一愣︰因那掌櫃素日里與他們不是一路的,除公事外並無私交。便是偶然遇見,也不過做做面子情兒上的功夫而已。再看屋內並無他人,因尋思他獨個兒待在薛蟠屋內,必然有個甚麼緣故。莫不是——
因想到自家平日做的那些事情,雖然行事隱秘,對商事不甚了了的薛蟠和外人定然看不出甚麼。但既是相識多年、且當初薛老爺在時還三五不時彼此討教為商之道的人,難保不早看出甚麼端倪來。設或他告訴了薛蟠三言兩語的,那可真真一場天大的風波。
想至此處,幾人額上不覺冒出了冷汁,不由自主,全往走在最前面那人看了過去。離得近的那個悄悄扯住他的衣袖,壓低了嗓子急急問道︰「老劉,這可怎麼辦?」
那劉掌櫃這會子心中也正是老大不自在。都說老實人做不得生意,但聰明人經起商來,固然得心應手,卻又有一點不好︰心眼子太多。生意是自家的還好些。有心眼子也只朝著外人使;倘是為旁人打下手,瞅著東家生意做得好了,多多少少,難免總會生出些自己的小算盤來。
劉掌櫃稟性正是如此。起先薛老爺在時,尚能壓得住那點野心。只因自己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且又深知老爺為人,行事從來小心,不敢輕越雷池一步。
待到薛老爺同他兄弟先後去了,劉掌櫃只覺壓在頭上多年的一座大山沒了,渾身上下都透出輕快爽利勁兒來。安份不得一段日子,因瞅準了薛姨媽乃忠厚可欺之人,又是婦道人家;薛蟠年歲尚幼,更可喜看目下的光景,將來竟是個浮浪子弟,不會似他父親那般精干。遂大了膽子,做起貪污克扣的勾當來。
初時還提心吊膽,不想接連做了幾樁,竟是無人管他,不由越發大了膽子。開初還曉得要小心謹慎,不教旁人看出。及至後來,竟是將那一點警惕之心也全數拋開,任意施為起來。
幾個和他揣著同樣想法兒的掌櫃早就暗中留意他行事。以前還拿不到確鑿把柄,這會子得了,立時歡天喜地。私下密計一番,便來拜他劉掌櫃的山門。劉掌櫃正恨自家少了臂膀,遠些的好兒便夠不到,哪承一下來了這許多人?相互試探一番,見志趣相投,便徹底放下心,密謀合計起來。
一行人從早間商量至深夜,待從書房出來,城中已然是宵禁了。人人面有疲態,卻又個個目泛喜色。自此這群人便暗中奉劉掌櫃為頭領,撇開各自店面上的進益,大宗項上一旦有可趁之機,便按預先商量好的,各自私下做些小動作。末了再一道分好兒。
如此行事,積年有余,並無一點阻礙。京里的其他掌櫃們或有不曉得的,自然就不會來管他們;或有曉得的,礙于他們抱做一團,權勢大,氣焰高,少東家又不大管生意上的事,便也只得裝聾作啞;甚或還有曉得後自請加入的……一言以蔽之,行事極是順當,恰似阪上走丸,迅捷快當,全無阻礙。
又因這種日子過得久了,眾人便漸漸生出錯覺。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全然忘了此舉是否對得住老東家和少東家,以及將來事發之後,又該如何。
畢竟掌櫃的私下動手腳克扣之事,雖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習以為常的,但似他們這般肆無忌憚的卻很沒有幾個。而且從來有些事上不得台面,未抖落出來前,尚能裝作不知。一旦被揭發出來,無論那掌櫃手腕有多高妙,生意打理得如何好,也不會再有人敢雇他。且彼時同鄉持同業者又多,一旦風聲傳回家鄉,是要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的。
這些人的心思便恰如賈府中人一般︰尋常得意之時,總也想不到後來的光景。及至想到了,卻也晚了。
當下這幾人因了心懷鬼胎,單憑些許全不相干的蛛絲螞跡,便認定薛蟠是要來找他們算帳了。
其實他們想得倒也泰半不差,薛蟠確是找他們來「算帳」的,不過具體法子卻同他們所想大有出入。
劉掌櫃正盤算著要否悄悄向先來的那位掌櫃通個氣兒,又慮著二人交情不深,恐人家不肯幫自己。然若是就這麼放了過去,未免又心有不甘。
正為難不決間,卻听薛蟠說道︰「馬掌櫃。方才請托你老的事情,你老可記得了?」
馬掌櫃頓了一下,方答道︰「是,少東家的吩咐,我都記下了。」
薛蟠呵呵一笑,道︰「那就有勞你老了。你老向來辦事得力,今次該不會誤了我的事。」說罷從竹榻上站起,搖搖向馬掌櫃一拱手︰「恕我酒氣沖著頭,不能相送了。」
馬掌櫃忙道︰「無妨,無妨。少東家好生歇著,不勞相送。」言罷卻還不大想走。但因見薛蟠只管看著他笑,再瞅瞅滿屋子的人,知道若是貿然提起,宣揚出去反為不美,也只得暗嘆一聲,暫且作罷。
他倆那邊說話兒,劉掌櫃等在旁悄悄听著,一句也未落下。到底也是多年的老油條了,听他倆對答之間雖有些暗涌,意思卻還平和,便知當無大事。再往細了一想︰便是薛蟠要拿他們幾個細審,為免家丑外揚,也不會在外面行事。方才原是自己一時著了慌,才往那頭子上去想,白白擔驚受怕了一場。
想明白這層,劉掌櫃心中大定,又看同來的幾人依然面滿惶惶,心中暗罵一聲蠢貨,卻又沒法兒明著解說,只得悄悄殺雞抹脖的使眼色。那邊薛蟠目送馬掌櫃去後,轉身之際卻恰恰見著他的動作,不由奇道︰「劉掌櫃這是做甚麼?」
被抓個現行,劉掌櫃頓覺尷尬,連忙打著哈哈,連說幾聲無事,不待薛蟠再問,又忙忙問起他事來。薛蟠本也無心細問,因早曉得這一填下人都是老成了精的,若不抓住痛腳迎頭狠擊,反牽扯扯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反易失了先機。故而當下也不廢話,頷首示意,微笑寒喧幾句後,突然問道︰「幾位,新宅子住著可還舒坦麼?」
被他這麼抽冷子一問,劉掌櫃尚不及回答,已有人月兌口說道︰「勞少東家費心了。還成。」
話童未落,那人便覺腳上一痛,原是腳趾被劉掌櫃狠狠踩住了。所幸他反應雖慢了一些,機變卻依然在,忙接了一句︰「就是同幾房親戚擠在一處,卻不如原來清靜呢。原也是我那渾家喜歡熱鬧,合計著幾家買了所略大些的宅子,說一家人住更親香些。彼時我听著不錯,也就答應了,如今卻連抱怨處也無。可見婦道人家的話是萬萬听不得的。」
不待他說完,其他幾個回過味來的也趕緊隨聲附和,隨口捏造些其他由頭來混瞞。薛蟠也不打斷,只笑眯眯負手听著。待他們一一的說完,方慢悠悠說道︰「我記得你們本籍皆不在京中,怎的卻有三個人說在與親戚同住?敢情這做掌櫃的竟如此能耐、接到身邊的親戚們都不論位,只論房了。想我連帶著母親和妹子上來,也是踟躕再三方定下。早知你們如此果決,我過輪回井時就該求求鬼差,讓他也將我托生成個掌櫃胚子,豈不少了許多煩惱?」
這番話听得劉掌櫃等臉上陣青陣白,心內七上八下,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兒才是。好容易定了定神,干干一笑,勉強說道︰「少東家這話兒我們可當不起。究竟我們也是托了薛家的恩惠,才得今日這一席容身之地。您若只管這麼說,可教我等如何自處才好?」
聞言,薛蟠朗聲一笑,說道︰「有甚當不起的?薛家有今日之局面,你們出力不少,正是大功臣。如何又當不起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