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爾虞
「有甚當不起的?薛家有今日之局面。你們出力不少,正是大功臣。如何又當不起一句話了?」
听得薛蟠這麼一說,劉掌櫃等不覺皆是心頭一緊,恰似青天白日突然劈下道閃電,一下便被那雷霆之聲震住了,彼此對視一眼,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卻可惱薛蟠還不收手,只管一語不發,默默將他們一個一個看過去。被他眼風掃到的,統統低頭垂瞼,強作出一副鎮定模樣,只盼他千萬莫要見著自己被汗打濕的鬢角。
如此足足花了一柱香功夫,薛蟠將這幾人一一看完,自覺威壓已夠,方徐徐說道︰「我父親走得早,那時我年紀還小。雖則年幼,彼時心里也曉得發慌發愁了︰只焦心著父親留下的基業該如何能撐起來。好在父親過身之前,已四處傳了信,囑托了諸位用心看管。曉得父親安排後,我才放心。這些年來,幸得有諸位不曾違了當初應承我父親的話。時時勤加照管,經營著手頭的生意,我薛家才得以順順當當撐了這麼些年。是以我才說,要好好謝謝諸位。」說罷,淺淺向眾人打了個揖。
劉掌櫃等只覺一驚一乍,方才一顆心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哪承突然又給按回了一半。見薛蟠示好,若在以前必然不以為意,但心驚膽戰自驚自嚇了一番後,心內不覺便有了幾分畏懼,也不敢再拿大了,紛紛還禮不迭,連道此為本份,少東家不必掛介于懷。
見戲已唱足一半,尚算順利,薛蟠便接接下來的段子也一並拋了出來,說道︰「承蒙諸位老大哥們幫忙打整這麼多年,我卻只是閑游浪蕩的吃閑飯,著實慚愧。原我以前年紀小,且在家鄉嬌養慣了,分毫不知世間苦楚。及至這番上京來,每日里眼見耳聞,再回思己身,竟是越想越愧。」
因認定薛蟠先頭特特提起新宅子等語不是信口白說的,曉不得還埋著甚麼後梢。劉掌櫃也不敢多說,只斟字酌句應道︰「少東家忒謙得過了,京里各處。誰不曉得少東家的好兒?要強上進還在其次,至要緊一樁︰肯體恤我們這些做底下人的。單只為這一點,從我們這伙兒不成器的掌櫃起頭,都感激少東家,願為少東家盡心盡力做事。」
品出幾分他的弦外之音,薛蟠笑了一笑,說道︰「那也是眾人擔待我,胡亂編傳的罷咧。你不見我新開那香料鋪子的伙計們抱怨?說我單只兩三月去一回,便足夠他們難熬。若是心血來潮多去幾遭,他們可都要辭工了。」
這下劉掌櫃連干笑也堆不出來了。
薛蟠看著他腮上肥肉微微皽抖,小眼楮四下亂轉,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然則世間許多人,不正都是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但究竟自己今兒也不準備將他迫到絕路上去,且不必迫之太過,反節外生枝。
瞅準火候已差不多,薛蟠方繞進正題︰「原先我閑散慣了,只當世間唯有清閑享樂,方是最快活的。但自打上京來。漸漸的也很听說了些老大哥們當年的事,這才曉得,我先前想的,竟是統統錯了。
「自古皆道好男兒當胸懷家國天下,世人听著,皆以為這是極苦的了。殊不知,此間卻有極大樂趣所在︰試想一人赤手空拳闖出基業來,傳之子孫,其榮耀之處,自比那繼承先祖家業、再留傳後代的人要多得多。
「遑論後事,單就這一份快活得意而言,便很值得人去發狠拼命。我雖遠遠比不上薛家先人,卻也曉得個中道理。以我之處境,只消能重振家業,便足令人暢懷了。」
薛蟠越說越大聲,說至忘情處,甚而還揮舞幾下手臂,完全是毛頭小子血氣方剛的模樣兒。但吃了方才的嚇,劉掌櫃也不敢小看他,遂一面揣摩他的深意,一面贊他壯志凌雲,正是少年人應有之本色。
受了他的夸,薛蟠又道︰「咱家既是生意人,重振之事,自然該在商道上下手。這也是前番我為何跟了張老他們一同出去的緣故。雖累了些,倒是不虛此行,讓我發現一門極好的生意。只可恨我手頭能周轉的銀錢太少,若是能再多些,單只回來這一遭。便可賺得盆滿缽滿。」
劉掌櫃積習難改,聞言不覺便問道︰「是何生意?」說完方悟到不對,連忙陪笑。好在薛蟠也不理論,只繼續說道︰「若說過了明路,向我母親說明,再自官中支銀子去做,倒是極快當的。只有一樁︰我這些年不懂事,幾不曾令母親操碎了心。見我有了出息,她自然是歡喜的。只是這循序漸進的歡喜,到底比不得喜從天降來得快活。是以我想著,竟先不驚動母親同官中,我底下悄悄去做。待事成之後,我娘豈不是加倍的喜歡?」
听至此處,劉掌櫃漸漸咂模出點味道來了,便試探著問道︰「依少東家所說,所動款項必定不少,既不願驚動官中,那可有些難辦。」
薛蟠點了點頭,道︰「這也是今日我找你們過來的意思。」說著不好意思的模模鼻子,說道,「先兒我還怕唐突了,也不敢對你們說,想著馬掌櫃素日是脾氣好有耐性的。便先找了他來獨個兒說。誰想馬掌櫃果然善體人意,只說過一遍,便立時應承了我,還說今日便將銀子備下,任我隨時支用。待完了事再一並還他便是。」
不管心中存了多少畏懼,但凡涉及到個錢字,劉掌櫃總是格外心疼慎重的。曉得薛蟠真意後,原本還在想著如何哭窮婉拒——這當口,他倒將薛蟠「新宅子」等語全數兒忘了。不想忽又听得馬掌櫃已答應了,不覺便是一驚。
因這官派之事,若無人應承。倒也罷了,究竟眾人齊心,上頭的也不好認真計較。但哪怕只有一個人應了,其他人若再扛著不答應,那便是不上道了。屆時兩廂比較,上頭的更要怪你。
倘或薛蟠先問的是別人,劉掌櫃還可設法兒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在唬詐,然後再依境況來應對。然薛蟠問的馬掌櫃,偏生同劉掌櫃不是一派的,雖未交惡,卻也是淡淡的。便是問了,這等事情又如何肯實說?
思來想去,竟是寧可當真,也不能拒絕。劉掌櫃不覺暗罵晦氣,想著少應承些數額,也就罷了。
當下拿定主意,悄悄向同伴們比劃幾下,方陪笑說道︰「馬掌櫃所舉,正是我等範樣兒。只是我等所經營物品不同,利潤也不如他家的高。只怕能幫襯到少東家的,不如他給的那麼多。」
薛蟠挑眉一笑,說道︰「無妨,心意到了便是。何況積少成多,單看雖少,攏總放到一處,也就多了。」
這話兒正說中劉掌櫃的心事。說這話的要不是薛蟠,定然也能被他引為同道,一塊兒聚沙成塔。然則現在听著卻有些刺耳。劉掌櫃也不敢多想,忙報了一個數兒出來。有他起頭,余下幾個掌櫃也跟著說數兒。
一時說完,薛蟠卻不吭聲了。只因這劉掌櫃本身開的價就低,後頭幾個又比他更低幾分,且異口同聲皆說道︰「劉掌櫃生意比不得馬掌櫃的好,我們生意又以比不得劉掌櫃,是以更減幾分,少東家莫怪。」
莫怪?薛蟠肚內冷笑一聲。心道,現兒我不怪你們,你們日後可也別抱怨我。
原是他今日將劉掌櫃等找來之前,暗地里就已備足了功課,雖不曾得到確切的數兒,然劉掌櫃幾個積年做下的手腳,大致數目也知道得差不離了。開初曉得時,他也曾動過整飭風氣的念頭,但思來想去,因尚有諸多顧慮,若單為出一時之氣,縱情行事,末了反不好收場。是以倒忍住了,打算另尋一條迂回穩妥的路子來走。
謀劃之余,他便想過,倘設這些掌櫃們是知情識趣的,敲打之後能醒悟過來,主動將缺了的窟窿補上。那末自己也可裝做萬事不知,裝聾作啞將此事揭過,彼此留存幾分顏面。
但看現下這光景,薛蟠覺著,自己著實是高估了他們的人品。想至此處,薛蟠負手在屋內踱了幾步,面露沉吟之色︰「這個……便是總攏起來,也太少了一些。」
劉掌櫃陪笑道︰「少東家別惱,听我細算。」遂滔滔說出一篇帳來,總歸起不過一句︰生意艱難,進項極少。總而言之,現在就只拿得出這麼多來。
瞅著劉掌櫃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兒,薛蟠心道︰也罷,既你不成這份情,咱們說不攏,屆時也不愁沒另外的法子。
打定主意,便假意抱怨了幾句,話里話外頗有掌櫃們欺他年紀小、合伙哄他之意。劉掌櫃等連忙堆笑勸解,聲言自己決不敢如此,只是近來生意著實艱難,萬不得已,才慢怠了少東家。然幸得少東家心胸寬宏,想來是不會遷怒于他們的。
如此半哄半拍,終于說得薛蟠面色稍霽,劉掌櫃趁機又許諾,再多奉些銀子,終是哄得薛蟠歡歡喜喜走了。
眼見薛蟠離開,這時他幾個早已無心回去,只圍著劉掌櫃,議論薛蟠今日之舉是何意。劉掌櫃因方才說服了薛蟠,心中微有得意,不覺將先時存下的幾分畏怯之心復又拋開,說道︰「還能怎樣?不過是搜刮勒掯咱們要銀子罷咧。若真是做正經生意,卻又為何不敢驚動官中與他老娘?可見分明是想掏蹬了銀錢,拿去尋樂子,是以才行這欺下瞞上之舉。」
眾人听得不住點頭,又有人問道︰「便是如此,咱們今日應下的,卻給是不給?」
劉掌櫃正吃茶,聞言啐了一聲,將沾唇的茶梗子吐到地上,說道︰「給,但莫全給,省得他嘗了甜頭,下回又找上咱們。」見眾人面有為難之色,又罵道︰「蠢!他既是瞞了人來找咱們的,難道要不成了,還有宣揚出去的道理?好歹給他一點,他縱抱怨,到底也不會再向外說,否則,不定連這一點子都要被他娘搜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