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劇終後 第三章 要走 但不是現在

作者 ︰ 歐陽清風

剪刀舉起的雙手在半空中等了很久,卻不見動靜,睜眼一看,但見方華已經倒在身邊呼呼睡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酒味。

驚魂未定的肖梅放下剪刀,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恐懼。

驚嚇使她口干舌燥,全身顫抖不止……

看著身邊酒氣直沖、睡得正沉的男孩,魂飛魄散的肖梅漸漸地放開揪緊的心。

生平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去審視一張如此清秀的男孩的臉——揪緊的眉毛、皺起的眉心和微微泛紅的臉……

帥氣俊朗讓人心驚,可惜卻被些許陰霾深深纏繞,如果抹掉那層陰霾,這一定是一張很陽光很健康的臉。而現在,那緊緊揪結在一起的濃濃的劍眉,分明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不幸和苦楚。肖梅突然對這個白瓷男孩生出了無限溫柔的憐憫,仿佛是自己的到來傷害了他,是自己對不起他,她開始有些恨起自己來。

驀地,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男孩的眼角慢慢地滑下來,悄無聲息地流進了他濃密的黑發里。肖梅一驚,一種從內心生出的復雜情愫——同情,抑或是憐憫,交織在一起漫上心頭,仿佛有人突然舉起榔頭,狠狠地敲了一下她內心深處從未有人踫觸過的那根弦,彈得好痛好痛。

難道還有比自己更苦的人嗎?

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的淚就是血呀!這男孩的血淚究竟意味著什麼?

肖梅輕輕下了床,幫他月兌下嶄新的皮鞋,把他的雙腳小心翼翼地挪到床上。怕弄醒他,肖梅沒敢給他月兌衣服,讓他就著那身嶄新的新郎倌西服安靜地躺著,然後給他蓋上厚厚的棉被,自己才又躡手躡腳地重新上,就那樣合衣抱成一團,朝床隅一靠,再用被子裹緊。告戒自己,千萬別睡著,她可不想等到天亮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別人懷中的尤物。

仿佛眨眼工夫天就亮了。

不許自己睡著,可她還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好香好香。

緩緩睜開眼來,正看見方華彎著腰在穿鞋子,直挺的寬背彎成粗獷的弧形。

肖梅猛地彈起,驚慌失措地模了模自己身上的衣服,還好,見自己還穿著昨晚的紅色新娘裝,她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見肖梅那些滑稽的動作,方華嘴角輕輕向上一挑,輕蔑地笑了一下,然後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不久卻神色慌張地跑進來︰

「我父親不行了,我們得馬上送他去醫院。」

肖梅本能地快速跳下床,穿上鞋子,以最快的速度簡單地洗漱了一下,然後跟上方華,乘上了醫院來接方明的救護車。

方明一徑被送到了重癥病房,由專門的腫瘤專家負責。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心髒,醫生已無力回天,經過搶救,雖說緩過了氣,卻已經開不了口,他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終結。

中午,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範加英把方華叫到身邊,把一包用報紙抱著的東西鄭重地交給他,又用肖梅听不懂的「外語」嘀咕了一陣,然後肖梅跟著方華乘上了來時的公交車。

「你父親到底得了什麼病?」走在後面的肖梅焦急地問。

「肺癌!」

「啊……」肖梅一驚。

路邊有許多早點攤,方華買了只餅給她,自己卻沒要,他說他不餓,那時已近中午。

因為昨晚一系列反常的舉動,使肖梅對方華沒了半點的怨恨,反而平添了些許莫名的理解,原還指望自己能恨他,就像恨繼父一樣從心里恨到骨子里去,恨得牙癢癢,恨得只差不能把他捏碎扔到茅坑里讓他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但現在看來一切都變了,事態變了,自己也變了,變得沒了尊嚴沒了骨氣。先前那個自傲的肖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乖乖跟在男人後面的小媳婦,但她又隱隱感到方華很排斥她,之所以和她結婚,那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有苦衷和無奈。只是肖梅直到此時都還不明白這苦衷和無奈究竟是什麼?

而此時的方華也是滿腦子的煩惱,他根本無心去注意跟在自己身後的這個姑娘,他在想病危的父親和這樁荒唐的「婚姻」。如果不是年邁的父親幾次死不瞑目,他才不會答應母親買什麼「鴿子」來作戲呢,可每次看見父親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方華就撕心裂肺地痛。後來母親和姐姐多次找自己交涉,才導演了這出可笑的婚禮。卻沒想到昨天還好端端的父親今天就生命垂危了,醫生說最多還能活兩個小時,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回光返照」嗎?

剛才母親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帶回來給那些人,要他盡快打發他們離開。

「肖梅呢?」當時方華問。

「也讓她走吧。我看這女孩也挺可憐的,那麼小就出來闖江湖。」不知何故,範加英雖說莫名地喜歡這個女孩,但想到她是為了錢,心中又隱隱作痛。

方華鄙視而厭惡地瞥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的肖梅,這一瞥不要緊,卻發現小小年紀的她有著驚人的美貌,薄薄的唇角有抹奇異的笑意,緊鎖的眉宇略帶憂愁,似乎在默想,又好似在沉思,恍若有朦朧的白霧籠罩在她周身,捉模不定,令他心驚。

記得剛見到她的那晚,就有這種心驚的感覺,客廳的燈光下,她美麗得好像書畫里走下來的妖精。她太美了。雖然臉色有明顯營養不良的菜黃色,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整體輪廓的美,這種美是他從未見過的,就是在大學校園那種美女雲集的地方,也從未有過。

不好好念書,用這種不光彩的伎倆出來騙錢,而且是拿自己的**和人格來做這種金錢交易,想想就惡心!再美麗漂亮,在他心中都大打折扣。那個自稱她父親的有著驚人丑陋的男人,怎會生下有著驚人美貌的她?除非是他自身染色體出了問題。但轉念一想,如果沒有她,這出戲豈能演得圓滿?想不到這個善意的騙局還真把老爺子給騙住了,看他昨晚那股高興勁,今天看來,那根本就是回光返照的確沒錯。

「啊……」正在這時,思緒游移的肖梅腳下突然一滑,猛地向前撲去……

听到驚叫聲,方華猛地回頭,沒想到肖梅忽然撲向自己,兩個人隨即滾到地上,一只空雪碧瓶 啷啷地在肖梅身後滾出了好遠。四目對望,兩人眼神都凝住了……

肖梅又驚又羞,菜黃色的臉上一時間面若桃花,胸腔中仿佛有幾百只小鹿在四處亂撞……

方華的心更是從未有過地狂跳不止,面紅耳赤。

他驚呆了……

「你要干嗎?」看看壓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的方華,肖梅嚇得朝他怒吼。

「我……」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方華慌忙甩開肖梅,爬起來快速地逃開去……

「喂!等等我……」不識路的肖梅顧不了羞怯,慌忙間只好小跑著跟上去。

一進門,肖梅就看見肖仲逵和王志輝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她只當沒看見,直徑進了昨晚的「新房」。

關上門,插上門鎖,心還在「突突」亂跳的她快速地換下那身讓她覺得十分別扭的紅色新娘裝,然後才打開房門開始梳頭。

方華卻一直沒有進來。

他正把錢交給王志輝和肖仲逵。

「哎,拿來,拿來。」王志輝急切地接過錢,肖仲逵也想去拿,卻不小心被凳子絆了一跤。

「點點數,別過後來個回馬槍。」方華輕蔑地望著猴急的他們說。堂堂一個大學生,卻為了一場荒唐的假婚姻被搞得團團轉,想想就替自己害臊。

「哎,哎……一百、二百……九百、一千……」王志輝蘸上口水小心地點著鈔票,肖仲逵則在旁邊貪婪地看著,荒誕的口水從兩人的嘴角同時流了下來……

「早就該給了,前天我問你姐要,可她卻說時間不到。要不然,咱現在早就上火車了,哪還用得著在這里提心吊膽。」

「提心吊膽?為什麼要提心吊膽?我姐不是說好事成之後給錢的嗎?而且是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的期限,這才三天啊,怎麼會提心吊膽?」

肖仲逵見自己說漏了嘴,忙一把捂住嘴巴。

「不不不……沒什麼,沒什麼。對了,先別告訴我們家閨女啊!我們要上街買點東西,然後再回領她一起走,嘿嘿……」兩人陰笑著,跑到另一間房間里分錢去了。

望著他們那副窮酸樣,方華好笑地搖了搖頭,然後上樓把躺椅搬到廂房,這是臨走時母親交代一定要辦的事情。

肖仲逵揉了揉爛核桃似的眼楮,獐頭鼠腦地向肖梅的房里望了望,確信只有肖梅一人時,這才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梅,爸要走了,你能不能把昨晚的紅包都給我?好讓我做做路費。」

看著厚顏無恥的肖仲逵那似笑非笑、橫肉滿面的臉,悲涼和絕望再次涌上心頭,肖梅像吃下無數只蒼蠅一樣惡心得直想吐,她厭惡地把頭轉向窗外。

「他家給了你們多少錢?」

「不多,不多……」

「到底要多少錢才填得滿你那貪得無厭的黑洞?」反正要從此分開,不能再怯弱了。于是,恨意填滿了整個胸膛,仿佛有一團火在里面熊熊燃燒,憤恨的話語像子彈一樣,一顆一顆從牙縫里狠狠地射向肖仲逵。

「唉!……算了,只要你在這里過得好,錢不錢的都不是問題,誰讓我是你爸呢?只是你媽的日子就難過咯……」肖仲逵听出了肖梅充滿敵意的話,慌忙改口。

「拿去吧!」

肖梅把還沒來得及整理的紅紙包一個不剩地摔到肖仲逵面前。不管怎麼樣,畢竟是他把自己養大,而且母親的生活質量全由他說了算。

「不過,希望你回去後對我母親好點。」潘梅閉了閉眼,痛心地說。

「哎,哎。」肖仲逵心虛地看了看肖梅,拿著紅包匆匆地走出了房間。

爾後又突然折了回來︰「在這里給我好好待著!如果膽敢跑回來,別怪老子不客氣。如果你膽敢寫信告訴你的老師或同學,我就讓你媽生不如死!!」

惡狠狠的聲音從肖梅的背後冷颼颼地傳過來,仿佛還有吐沫濺到頭上,使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起可憐的母親,肖梅忍不住一陣陣心悸。

「……可我也警告你,如果讓我知道你還那樣虐待我母親,我就讓我男人帶人來殺了你!」剛才還感激他的養育之恩,此時卻對他真是可恨之極。她知道,對于這種無恥的惡人,只能用這種以牙還牙,以暴施暴的方式才能威懾住,任何的溫情對他來講都是白搭。

肖仲逵沒敢再多說一個字。

站在窗口的肖梅,恨恨地看著樓下肖仲逵和王志輝走出方家,直到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就這樣留下她也好,雖然這里的一切對于她來說,是那樣的陌生和冷漠,但是她寧願一個人獨自承受,只要母親能過得好一些,她苦點又何妨?

這樣想著,淚卻已不覺地流了下來。

驀地,無限的陌生感剎時漫過她的全身,她惶恐得不知所措。她真想追隨那個惡人而去,說過要恨他一輩子,可是現在卻突然情願回家挨打挨罵也不要在這里,不要!不要!肖梅在心里大聲地吶喊。

她雙手無力地抓住圓鋼窗欞,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哭泣,抑制不住地全身顫動。

「喲!什麼事情使你如此傷心?是不是贓款分得不均啊?」

不知什麼時候,方華已悄然來到身後。

知道肖梅在等那兩人街上回來帶她,也沒多想,但見她如此失態,禁不住地諷刺道。

「什麼分得不均?」肖梅抬起淚眼一臉茫然。

「沒什麼……」

就在這時,客廳茶幾上的電話鈴刺耳地響起……

電話是醫院打來的。

放下電話,方華就想往外沖,可見肖梅還沒走,也沒走的動向,心中不免疑惑竇生,但卻沒時間多問,又不放心把她一人留下,只好重新帶上她趕往醫院。

方明床前站滿了人,範加英坐在床邊,緊緊抓住老伴的手。方雨淚水漣漣地站在床頭,卞杰也在方華之前趕了過來。

「爸爸怎麼樣了?」方華推開門疾步來到病床前。

「已經吐了兩次血,血漿又輸不進……到現在都沒開過口。」範加英哽咽著說。

方雨也按耐不住悲傷之情,默默地抹著眼淚。

「阿華……阿……華!」突然,病床上傳來微弱的呼喚聲,人們忙紛紛圍了上去。

方華輕輕地俯去,「爸,我在這兒……」方華單膝跪下。

「我要喝……水,冰水……,肚子里有……火……在燒。」方明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

方華趕緊和眾人一起抱起方明,遞上冰水……

因為癌細胞的擴散,病入膏肓的方明已經全身癱軟,頭只能耷拉著,手已經拿不起任何東西,無力地顫抖著。

說是喝水,他只是簌簌口,其實已經咽不下任何東西了。

他要求坐一會……

眾人就抱著他,給他撫胸,給他拍背……

他說要躺下,人們又放他躺下,他示意要起來,人們又急忙抱他坐起來……這樣折騰了一會,他躺下後就再也沒力氣動過,方華這才把床搖到適中的位子。

咳嗽又在他胸腔里空洞地傳出,範加英慌忙找來臉盆,可這一次他卻沒有吐血。

「阿華……」微弱的聲音恍如虛渺。

「噯!爸,我在這。」方華輕聲應道。

「……好好……待你娘子,她是個好姑娘。好……好待你……媽!這輩子她跟著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沒……有……」聲音由強變弱,慢慢地低得听不見,最後只有嘴在不停的翕動,然後頭一歪,兩眼一閉,兩行濁淚從滿是溝壑的臉上緩緩滑落下來。

這次方明是真的去逝了。

方家頓時悲聲一片……

肖梅也是淚眼婆娑。她沒想到這老人會走得這樣快。

經過三天三夜的忙碌,終于安葬了方明。方家又恢復了平靜。

晚上,肖梅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里,想好好補足這幾天以來所缺失的睡眠,自從來到這里,她就沒好好睡過一次安穩覺。

「明天我就要回校上課了。」躺在地鋪上的方華,頭枕著雙手望著天花板說。

本來是應母親的命令請假回來「結婚」的,沒想到卻連喪也奔了。當然,「結婚」的事除了幾個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知道外,其他幾乎沒人知曉。

肖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躺在床上。他還要去完成他的學業,這是預料中的事,可接下來的話卻把她弄懵了。

「你隨時可以走,給你買的衣服,包括那套新娘裝你都可以帶走,反正我也用不著。」

「我走?到哪里去?」肖梅坐起身,不解地問。

「你就別裝了,這麼小就出來騙錢,也太利害了吧!你不就是那兩人放的‘鴿子’嗎?那天你沒跟他們一起走,是不是意識到拿了那麼多錢,良心上過意不去,所以決定留下來再為我家做點什麼對不對?看得出來,你的心地並不壞,所以我還是要謝謝你和我一起送我父親最後一程。」

「鴿子?什麼是鴿子?誰說的?」肖梅一下子陷入一團迷霧。

「什麼是‘鴿子’?這還用得著解釋嗎?我們這里多了,我有個同學的叔叔,花了一萬多元買了個媳婦回來,沒幾天就給跑掉了,走時,趁家里沒人,把電視機也順手用床單裹走了,害得他人財兩空。我可不希望你那樣,錢我已經給你們了。我以為你那天就會走,沒想到會留下來送我父親最後一程,真的很感謝你!」

終于明白,當初倒茶時的那種視而不見、那種冷漠。那天對他父親所說的謊言、新婚之夜的淚水、到現在的一人一鋪……

肖梅使勁地咬著嘴唇,任憑淚水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淌,腦子里總算理出頭緒來。

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自己自始至終都只是他們手里擺弄的一顆棋子,要用時這邊提到那邊,不用時誰都不屬于,誰也不會要!

現在終于明白!

現在終于知道!

原來自己始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多余的人,老天爺在讓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根本就忘了給她安排立足之地、棲身之所……

蒼天啊!這是為什麼?

終于,她放聲哭了起來。

「那麼傷心干嗎?陰謀被我揭穿了是不是?那又怎樣?反正你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結局和生活,我只是把它說出來而已,你就別再在我面前演戲了。」方華見肖梅越哭越傷心,心里不覺也感到有些莫名的難受。

「他們拿走了你們家多少錢?」

「一萬八。」

「是的!我是要走,而且你不趕我我也會走。不過不是現在,我要還了你家的錢再走,我不會讓他們白白拿走你們家一分錢。」頭發蓬亂、淚痕斑駁的肖梅倏地坐了起來,毅然決定。

「何必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萬八千元錢不是個小數目,你怎麼還?難道再去行騙做‘鴿子’?你以為天底下有幾個像我這樣的蛋白質肯特意花錢買個‘鴿子’?」

「蛋白質?」肖梅一時疑惑。

「就是白痴,這都不懂。」方華繼續說,「當心被人發現後先奸後殺!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必把它看得太重!為了它,把自己的人格和尊嚴統統給押進去值嗎?不過,我還是要再次感謝你幫了我的大忙,讓我父親能安詳地瞑目而去。只是我認為你還小,不應該出來干這行,就是今後長大了也不能再做這個,會被別人唾棄的,去找個廠上班吧,雖然廠里掙錢少,但那錢用起來心里踏實,至少沒人敢輕看你。」

肖梅哭得更凶了,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漂亮的男孩在頃刻間變成了凶殘的劊子手,比肖仲逵還要陰毒。肖仲逵傷她是看得見也模得著的痛,而方華這個十惡不赦的臭男人傷她卻是無形的軟刀子,把自己的自尊、人格通通地亂刀砍掉,整個人被剃刮得只剩一具空殼兒。

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肖梅感到了死亡的窒息,這一切,她怎能說得清道得明?說清了道明了又如何?難道還死皮百賴地乞求人家要了自己?

她辦不到!她死也辦不到!!!

留下來又怎樣?她和方華能幸福嗎?一個是在校大學生,是天之嬌子,他的仕途將會無比輝煌;而她呢?一個連初中都沒畢業的外來妹,有什麼理想可談?有多少前途可奔?他們是屬于兩條平行的軌道,雖然都肩護著同樣的責任和使命,但永遠也不可能相交,更何況她的責任和使命已完成、她已失去了所有的利用價值。

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可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肖仲逵走時連她那最後的財產也收刮一空,這分明就是故意斬斷她的退路。

去?去向何處?

留?留下又將如何?

這對于快十六歲的她來說,是一個多麼艱難的抉擇!

但是,不管有多麼艱難,她依然決定先掙錢還掉方家的錢,為自己洗清罪名,還自己一個清白,然後才走,而且要走得坦坦蕩蕩,瀟瀟灑灑,傲氣傲骨!

為了那雙譏諷嘲笑的眼神,她必須這樣做!

*********

早上,方華背著他心愛的吉他走了……

冬日暖陽。

落地窗前,陽光白花花地照在肖梅身上,僵硬的身子似乎柔軟了些,心里卻依然有股徹骨的冷。

所幸範加英對她還不錯。

雖說範加英已年近花甲,但身板還算硬朗。只是方明這一走,她一下憔悴了許多。

看著園子里的女孩,範加英陷沉思中,痛苦的記憶回到半年前……

山清水秀的忠莊鎮紡織村位于江陽市紅葉山腳下,長久以來,這里一直以紡織業為主體而美其名曰。尤其三中全會以後,大大小小的紡織加工廠更是猶如雨後春筍,遍布了整個村莊。

紡織村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台機器,加工或是自產自銷,江陽、無錫、上海等地很多廠家都喜歡把貨拿到這里來給他們加工。

而紡織業使這里的農民們的腰包漸漸地鼓了起來,人們有了摩托車、汽車、轎車,蓋起了高樓大廈、洋樓別墅。很多小廠也從以前的加工小作坊變成了自產自銷的大廠,方明家就是這一帶先富起來的其中一家。

方明原本是紡織村的村支書,退休後創辦了一家小型織布廠。老伴範加英是大隊婦女主任。女兒方雨已出嫁,現在和丈夫卞杰開了一家紡紗廠。兒子方華去年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這本來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是,人們總是很難預料和抵御不幸的偷襲。

今年夏天,一向健壯如牛的方明淋了一場雨後,越來越感到體力不支,咳嗽不斷。畢竟是快七十的人,他以為是年紀大了不中用的關系。

後來發現咳的痰中帶有血絲,到醫院檢查後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這一診斷猶如晴天霹靂,把這個幸福的家庭擊了個粉碎。

動了手術後,又是化療又是吃藥,可還是不見好轉,看著生不如死的老伴,範加英心疼不已。

為了服侍老伴,範加英不得不辭去大隊婦女主任的職務,在家專職照顧方明,廠子也只好暫時給方雨管理。

經過手術和化療,方明的身體還是一天不如一天,一百五六十斤的體重,一下驟減到八十幾斤,有幾次都已經到了鬼門關,可又掙扎著活了過來,卻一直處于彌留之際。範加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還沒成家立業的兒子。能看到一雙兒女成家立業,是方明一直以來的最大心願,女兒有了好的歸宿,可兒子卻還在念書,如果他身體健健康康,讓他等個十年八年根本不成問題,可現如今,就是讓他多等一天都很困難,唉!誰叫方華是方明的老來子呢?

為了了卻他的這一心願,這件事還得叫回大學里的方華商量。

商量來商量去,沒有現成的兒媳婦,就只能花錢「買」一個替代品。不是有專門出來放「鴿子」的人嗎?只要計劃得周全些,為了能讓老伴安祥、無牽無掛地走,不讓方明看出破綻,編一個善意的謊言又何嘗不可呢?

人哪,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高級動物,這不?一切都在範加英的預料之中。

自從老伴走後,範加英感到空虛落寞了許多,之前侍候老伴的辛勞現在想起來卻是無比的溫馨。雖說老伴大她二十多歲,可那都是緣份,更是一種恩情啊,何況老伴這麼多年來一直給予她父親、兄長般的關心和呵護。他這一走,使她一下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兒子忙他的學業,女兒女婿忙他們的事業,廠子也給了女兒打理,家里一下子空空落落,幸虧,有個肖梅陪著。

不知為什麼,範加英對肖梅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在心里揮之不去。

她很想肖梅能留下來,莫名而強烈地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兒媳婦,可這不行,他們有言在先,而且她心里很明白,阿華是不會同意真娶她的。

可是,這都過去一個禮拜了,今天一早阿華也返校了,卻還看不出肖梅要走的跡象,難道她不走了?心頭掠過一絲擔憂,更多的卻是莫名的欣喜。

肖梅正在廚房剝皮蛋,做皮蛋豆腐,那是範加英最愛吃的菜。

看著肖梅,範加英心頭不禁又是一顫,這女孩怎麼就這麼面熟呢?難道她前世就認識她?

「阿姨,你能給我找家工廠嗎?我想去上班?」

「啊?你不走了?」正想著心事的範加英被她這麼冷不丁一叫,嚇了一跳。

「要走,而且是一定要走。但我不會讓他們白白拿走你們家的錢,我要一分不少地還給你們後再走。」

「不不不,我們不會要你還錢的,你去上班掙點錢補貼一下家用也好,以後就別再出去放什麼‘鴿子’了……」

「阿姨,您也相信我是別人放的‘鴿子’嗎?您看我像嗎?」沒等範加英說完,肖梅站起身,望向屋外的女人傷心地問,可恨的淚水沒出息地涌出眼眶。

「是啊,我看你也不像,可是……」看著楚楚憐人的女孩,範加英頓時慌了手腳,「哎喲!這可怎麼辦呢?我雖然不了解你的家庭情況,但從牽線人口中知道你家經濟相當困難,但也不至于賣兒賣女呀?只是……只是……我們當初是說好了的呀!」

「阿姨,你放一百個心,我會走的。其實你們不趕我我也會走,在剛到這里的那天晚上,我逃過卻沒逃掉。」

「啊……」範加英驚得張大嘴巴,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現在我卻不能走,我不願讓自己背著‘鴿子’的黑鍋離開,我不是鴿子,真不是!我會證明給你們看。」不能讓方華譏笑自己一輩子。

「這樣說來,你是被他們騙出來的呀?哎喲,這可怎麼辦才好?這是犯法的呀。那你回家吧,一切費用由我來出。」想想這麼小的孩子本該還是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年齡,卻因為方家的一個荒唐決定而使她背井離鄉,而且還是被騙出來的,範加英又悔又怕。

「不,不是。是我自己要出來的,與他們無關。我不回家,我也不怨你們,不怨任何一個人,相反,我還很感激你們,我如果不被賣到你們方家,也會被賣到李家王家,那樣的話我就真慘了。我只是不想嫁人,一輩子都不想!能踫上你們這麼好的人,是我不幸之中的萬幸,要怪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現在她只想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自生自滅。

範加英怔怔的地望著眼前這個外表美麗嬌弱,內心卻充滿陽剛之氣的小姑娘,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感覺到這個小女孩有太多的不幸和痛苦,總覺得她眉宇間堆滿了似曾相識的憂愁,那種熟悉的憂愁從來到這里就沒見舒展開來過。

「好吧,那我就想辦法給你找個工作,讓你安心地工作。不過,阿梅,以後有什麼難處,你盡管說出來,阿姨能幫的就一定幫你。」範加英慈母般柔聲問道。

埋頭撥著食不甘味的飯菜,淚水模糊了肖梅的雙眼,然後輕輕地滑下臉頰,滴落在碗里悄無聲息。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肖梅不知道哪里才有自己的一席立足之地。

「阿梅,雖然你才來幾天,但我看得出你是個懂得自尊自愛的女孩,是個善解人意、體貼他人的好姑娘,我沒有福氣做你的婆婆,卻不知道有沒有福氣認你做我的干女兒?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以後常回來看看。」

驚喜漫上充滿童稚的臉,她放下碗,忙在房間中央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

「干媽!您能這樣對我,我真是感激不盡。如果你不嫌我給您添麻煩的話,以後我會常來看您的……您就是我肖梅的親人……」肖梅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把頭深深地磕到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

「哎!好好,快起來,哎喲!我的乖囡囡快起來,快起來……」範加英也淚花閃閃,她忙扶起她。

吃過中飯,範加英領著肖梅去雨杰布廠,路過村上時,很多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甚至指著她竊竊私語。

方雨出嫁後,和丈夫卞杰以他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命名,創辦了「雨杰」織布廠。

雨杰織布廠位于忠莊鎮五大隊三甲巷賓館向右100米,這里人杰地靈,物產豐富,是江陽至無錫、上海、張家港等地的主要通道。他們把布廠辦在這里,充分吸收了這里的地理精華,再加上天時、地理、人和的因素,雨杰布廠辦得很興旺,加上剛接手父母親的廠,夫妻倆忙得不如皮猴子,只差沒在地上滾了。

方雨見範加英領著肖梅進來,急得團團轉。

「看你急得什麼似的,發生什麼事了?」範加英但心地問女兒。

「她怎麼還沒走?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方雨把母親拉向一邊,焦急地問。

看女兒急成著樣,範加英笑了,忙把肖梅的決定告訴她,方雨這才放下心來。

「但這麼多錢她怎麼還得了?再說我們有言在先,誰要她還錢了?」

「就是嘛,但她堅決要這樣做。哎!不過,以後等她拿來時,咱不要就是了。」範加英說。

「也只能這樣了。」方雨這才親自領著肖梅到二樓的宿舍,安排她在靠窗的空床上住下來,然後又帶她熟悉了一下廠里的環境,告知她明天一早正式上班。

就這樣,這個遠方來的小女孩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棲身之所。

晚上。

宿舍里。

肖梅把從廠里領到的床鋪鋪好,再把父親的照片鄭重地裝進鏡框里,放到她床邊的桌上。

「……這是我竭盡全力才保存下來的你父親唯一的一張照片,你帶在身邊,有他陪著,媽媽會放心些。你父親是個好人,學問高,長得又標志,他叫潘明宇。生你的時候園里的梅花開得正艷,你爸就給你取名梅……」媽媽帶著哭腔的話語又響在耳邊。

爾後,肖梅從包的夾層里拿出一張抄有齊秦的歌曲《大約在冬季》的信簽,把它端端正正地貼在床頭雪白的牆上。

對著父親的照片,對著那首歌,肖梅少了些許身在異鄉的陌生和恐懼。

江南的四季特明顯,夏天比較熱,冬天又特別冷。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像針扎一樣,地上有水的地方都結了冰,路邊光禿禿的樹枝任由呼呼的北風狠狠的抽打,野草也把生命藏進了溫暖的土壤里,等來年再發芽,繁花早就沒了蹤影,就連秋菊也隱了身,唯獨廠院里的一株臘梅正含苞待放,它不畏嚴寒,不怕風霜,傲然地生長在這冰天雪地里。

肖梅終于進廠上班了,她為自己能找到暫時的棲身之地而高興,更為自己能掙錢還債而興奮,此時的她什麼也不想,唯一的願望就是早點還完錢,早點還自己一個清白。

每每想起方華那張不屑的臭臉,肖梅就氣得牙癢癢。無憑無據,憑什麼說她是鴿子?不要她為什麼還要娶她?害得她有書不能念,有家不能回,還被冤枉成人們唾棄的害人精而遭受他們的白眼。

因為是第一次進廠,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工作,肖梅既興奮又激動,很晚了都還沒有睡意,索性躺在被窩里看起書來。

這時,從外面氣勢凶凶地沖進來一個比她歲數大得多卻比她矮小的女孩,左手向後一擺,右手指著她說︰「你趕快給我起來,這張床是我的!」

肖梅被她吼得莫名其妙,可她沒有理會。

「你聾啦?這是我的床,听見沒有?你不讓是不是?那有你好看的。」說著摔門而去。

一會,她帶進來一個男人。

她指著肖梅對那人說︰「就是她,霸佔著我的床不肯讓!」

「起來!」那人說。

「李珊,這是老板娘給她安排的,再說你好久都沒住這里了,誰知道你還回不回來住?你要這床也應該去找老板娘要才對呀。」一個睡在肖梅旁邊、和李珊一般大的女孩從睡夢中被吵醒,她披衣坐起來,幫肖梅打抱不平。

「孫艷,沒你的事!」李珊推了一把孫艷,那男人開始拽肖梅。

「滾開!」肖梅大聲地喊,「不許踫我!」

在學校就听同學說過,監獄里常發生老犯欺新犯的事,有的新犯還被老犯欺壓打殘打死,難道廠里也有老職工欺負新職工的嗎?

那男人顯然是被潑辣的肖梅嚇著了,他停止了動作,卻因此而激怒了李珊,她瘋狂地撲向肖梅,卻被忍無可忍的肖梅抬起一腳,踢飛好遠,然後「咚」的一聲掉在了挨門邊的那張床上。惱羞成怒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又要開始第二次進攻。

而肖梅這時卻從包里掏出一把剪刀……

肖梅從身後拿出那把剪刀捏在手里,二話沒說就朝著李珊刺了過去。

一下……

兩下……

李珊沒想到肖梅會這樣凶,嚇得臉色發白,慌忙躲開跳到床上。肖梅一剪刀沒刺準,卻刺到了牆上,雪白的牆土隨即掉下一大塊。李珊從床上跳下來,披頭散發地就往外跑,嘴里高聲喊道︰「殺人啦,殺人啦!」

于是宿舍里除了肖梅和孫艷外,其余從夢中驚醒的人,都大叫著披著被子就往外跑︰「殺人啦!殺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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