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系列 第四十二章 烽火橫琴(12)

作者 ︰ 白汐殿下

且說那日,江安同新收小弟修杰一道,于溪水小亭中听得陌川竹一曲悠然琴音,領會其曲中之情,一曲終罷,道盡心中無限事,閉眼微吟,嗟吁不已。感其命之將盡,身世淒苦,不由得心中多了幾分同情,暗暗許為知己。那陌川竹平日里也常听聞王子賢良,現今為東萊王所疑,差于邊疆抗敵之類雲雲,那日一見,一曲琴音,卻讓兩人心靈相通,亦感念一番世事無常,凡人皆有無奈之事。

聞說陌川竹身患不治之癥,不久人世,江安心中也感淒苦,次日清晨仍是念到此事,便囑咐了修杰前往副將府上探望,以表慰問。江安晨起之後,如往日一樣來到橫琴江邊督促了百姓渡江之事,觀棲檸此間猶按兵不動,聊陰百姓已遷往新吾將近半數,如此觀之,若是聊陰城主梅顧岩再堅守三日,待百姓遷出,橫琴決水,誰勝誰敗便見分曉。而此戰若勝,尚能為自己贏得一絲生機。

江安欣慰之余,忽的想起修杰,那個有些孩子氣的少年,不禁感嘆一聲,想來修杰心中應是純白一片,尚未被這復雜人世,無奈離合所沾染吧!那個擁有似水明眸的少年,單純善良,心無雜念,應是比那常人,快樂許多。江安邁步在城主府中,想起修杰隨了自己,此事還得通知其母崔錦娘一番。想到錦娘琵琶,不由得心中感慨萬千,沉吟許久,念修杰不在,方喚了下人傳話,請錦娘來城主府一番。

朝雲橫度,綠槐高柳咽新蟬,燻風初入簾。錦娘抱著琵琶呆呆地坐在里屋,關了房門,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出門了。紅香見狀,心急如焚,候于屋前一遍又一遍喚著,卻不見屋中之人的答復。心里一驚,念道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正欲喚了家丁破門而入,卻見屋門大開,錦娘抱琵琶而立,臉上蜿蜒出一抹笑容,在那刀傷遍布的臉上,多了幾分詭異。一天一夜滴水未進,面容可怖,亦看不出氣色如何。

紅香抬手,焦急問一句,「夫人如何?」

錦娘抱緊了琵琶,微微一笑,轉頭吩咐道,「紅兒且拿我碧衣來。」

碧衣?紅香一時愣住,低下頭去,良久答得一聲,「好。」

碧衣……碧衣……還記十八年前,夫人一襲碧衣,大帳之外,黃沙古道,斟了一杯清酒,目光婉轉,向著那人溫婉一聲,「夫君,待娘生生世世待你歸來。」還記十八年前,容貌盡毀的她,顫抖著披上那襲碧衣,走過小河堤,用那渾濁不清的眸子,望向一個注定的結局。所有的一切,如同她眼前所見的那樣,薛澈不曾回來,十八年也不曾回來。紅香拂去箱上灰塵,撫上那舊衣,眼淚一滴滴落在衣服上,回頭望一眼里屋靜坐的錦娘,將那衣服拎起。碧衣之上,金絲繡了荷花,經年幾過,那荷花已經有些發黃。紅香拎起,發現那荷花之上,破了許多小洞,想來是那些無聊的老鼠,將這珍貴的記憶,做了巢穴。紅香有些憤怒,然而,還能和老鼠計較?她轉頭望了一眼錦娘,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錦娘有些著急,呼喚道,「紅兒,好了沒有?」

「好了!」紅香聞言,忙擦了眼淚,將那舊衣壓進箱底,重新拿了一件樣式相同的湖藍色薄衫,遞到錦娘面前。枯瘦的雙手撫了衣服,抬起頭來沙啞笑一聲,「夫君眼光真好,挑的衣服,如此多年,竟不曾壞掉。」錦娘臉上浮現出明媚的笑容,紅香的眼淚卻一滴滴落下,竭力掩飾著,笑道,「老爺眼光自是上佳。」

門外小童急急傳報,恭敬道,「夫人,王子請您到城主府弄一手琵琶。」紅香道一聲,「知道了。」便擺手讓他下去,轉頭望向錦娘,「夫人。」

錦娘愣住,搭在紅香臂上的手有些顫抖,閉了閉眼楮,長舒口氣,淒然一句,「紅兒,先下去吧,準備一番,隨我去城主府。」紅香領命,垂首而退。

「哈哈。」錦娘喉間發出一聲蒼涼的笑,頹然靠在椅背上,干涸的眸子,再也流不下淚水。她握了握袖間的匕首,閉眼長笑一聲,「對,相思刻骨,我很想他。」她喃喃,「我……很想他。」

花繁紅牆,長亭短亭,崔錦娘攜了紅香,一襲藍衣,邁步在新吾城主府中。夾道兩側,不時傳來幾聲啾啾燕語,惹得紅香流連忘返。她淺笑著,連連推了推錦娘,抿嘴一笑,「夫人可聞,蝶翅輕展,鶯語呢喃?」錦娘听罷,眉宇中露出少見的淒然,愣了一下,搖頭嘆氣道,「我只聞得梧桐半死,鴛鴦失伴。」

「哦?」紅香看了一眼主人,有些疑惑地隨口問了一聲。見她有些哀傷,不禁心里一酸,念道,夫人可是又想到校尉了。不願勾起傷心事,紅香低下頭去,默然無語。她偷眼打量錦娘一番,見她又恢復到往日的平靜,便也不再多想。光陰輪轉十八年,縱然是相思入骨,事隔多年,也早已漸漸朦朧了吧!紅香想到此處,不免一聲長嘆。

卻說那新吾城主左世坤等人听說王子今日請了錦娘弄一手琵琶,皆是欣悅,聚至廳中,一聞天籟。

那婦人留紅香在廊下,獨自一人攜了琵琶,從容邁步。此番前來,不似那日荊釵粗淡,一襲藍衣,束帶當風,立于廳中,若是忽略那張刀傷遍布的面容,單看女子形體,仍是裊裊婷婷,儀態萬千,徐娘半老,風華不減。左世坤皺起眉頭,有些不解,自校尉出事之後,十八年,她布衣荊釵,色彩鮮麗的衣服從來不去身,今日?左世坤抿嘴輕笑,心念道,世間痴情女子少有,錦娘今日難道是開竅了?眾人疑惑的當兒,只見錦娘俯子,深鞠一躬,柔聲道,「眾位大人安好。」

江安坐于廳中,大約離錦娘五步,他捻了金杯,唇角微笑,擺手道,「薛夫人不必多禮,當日一曲《聞戰》,錦娘琵琶果真無雙!」錦娘耳根一動,听得江安出聲,迅速判斷出方位,嘴角一笑,竟是添了幾分詭異。江安輕呷一口酒,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此時神態的變化,仍是微笑著,道一句,「那日听罷,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幸,再聞天籟?」

錦娘抬頭微笑,退後一步,模索著在廳中椅子上坐定,素手輕撩弦,只是玲玲幾聲單音入耳,眾人竟為之心醉。她略微低頭,念一聲,「王子言重了,王子厚愛,錦娘之福。」

江安听她如此說,也不再客套,捻了酒杯,向著眾人笑道,「那,我等可就叨擾夫人了。」

錦娘抬起頭來,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閉了閉眼,勉強定下心神,枯瘦的手撫上琵琶,轉軸輕撥三兩聲,低眉一句,「今日,容錦娘奏一曲,《訴情》。」

素手輕撥幾聲,婉轉樂音響起。此番樂曲,全然不像那日的壯懷激烈,從頭至尾,皆是聲音低沉,如佳人暗夜悲泣,聲聲嗚咽。那十指好似撥在眾人心上,戳入心弦,撩地眾人心中,泛起陣陣酸澀。一曲,《訴情》,如泣如訴,她的手指玲玲跳躍,好似在那十指間,淌出汩汩淚泉。崔錦娘忽的一手按上琵琶,樂音驀地停住,短暫靜默之後,又徐徐響起,一聲一聲,刺向眾人心中,最為柔軟的角落。她慢慢抬起頭來,雙眼茫然,枯裂的嘴唇一張一翕,沙啞的嗓音傳出,徐徐唱來。

楚江寒銀光泛

神女采蓮清江畔

江亭遠沙平煙

月下短笛淺回盼

蒹葭暖黛眉淺

芙蓉帳中日月短

浮生斷千重變

披風待月十八年

時光老去了年少的我碧衣琵琶輕歌一曲

彈指間歲月換了紅顏不知你可否會憶起

我踮足凝氣

扶柳小河堤

萍花擾得鶯驚起

唯見無語東流水

……

錦娘沙啞的聲音回蕩在新吾城這華美的宮室之中,雖是不似柳中黃鶯般悅耳動听,卻是如同秋寒滴水,如泣如訴,似將這十八年來一直壓抑的情緒,一股腦兒道出。

左世坤靜靜看著面前淒然的老婦,垂下眼眸,心里不禁泛起一陣酸澀。他的手指握緊了金杯,緊緊盯著那撥動著的琵琶弦,嘴角泛起一絲冷冷的笑容。嗤笑一聲,怎麼?十八年了,崔錦娘,你終于忍不住了麼,哈哈。一曲訴請,仿佛昔日那揚塵縱馬的薛校尉,此番又重現眼前。那日碧衣女子斟了一杯清酒,噙了熱淚,溫婉道一聲,「夫君,錦娘生生世世待你歸來!」左世坤輕笑,心里念道,我倒是以為,此去經年,諸多之事,幾番傷痛,她早已忘卻。縱然是刻骨相思,到了現在,也該淡漠了吧!誰知到了今日,此情此景,竟然還是這般令人心傷!

江安听罷,抬眼望去,心里也不由得一陣淒涼。此時門外,紅香垂首等著主人,不時的揚起手中的扇子,遮蔽著毒辣的日光。心里一遍一遍的嘆氣道,今日的太陽竟然是這般惹人心煩!回頭卻看見秀杰白衣飄飄,笑嘻嘻的持劍而來。紅香掩嘴輕笑,一跺腳,一手拉了修杰,急切道,「公子,今日可算見到你了,這麼多天不見你回府,可是有了什麼好差事?」修杰見她如此,嘿嘿一笑,撇了撇嘴,嘟囔道,「姐姐說笑了,哪有!」

紅香听罷,也是學著他嘿嘿一笑,調侃道,「公子莫要裝了,服侍江安王子,近來可好?」

修杰眉眼一動,朝她笑著,仿佛想到了什麼,喃喃說一聲,「江安王子,他可真是個好人啊!」听到他如此說,紅香一方手帕捂了嘴角,輕笑,縴細的手指指著他,「這才幾天,公子的心可是向他人了。」修杰听罷,心知他是在條案自己,別過頭去不再跟他胡言亂語。忽然听到門內悠然傳來的一調琵琶音,聲聲哀婉,聲聲催動人心。他一陣驚詫,更多的是幾分心酸。少年的手撫上劍柄,心里呼喚一聲,原來,母親也是思念父親的麼?為何從來不見她提起?

紅香仿佛是听到了他內心的嘀咕,撇了撇嘴,嘆道,「可不是嘛!」好似想起了什麼,她眼前一亮,轉瞬又暗淡下去,低下頭輕輕說一聲,「夫人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近日的情緒不太好。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問,心中擔憂,如此十八年,夫人心中定是苦悶,」紅香說罷,一方小帕擦了幾下眼淚,向著秀杰,說道,「公子還是多多安慰的好!」秀杰听罷,笑嘻嘻地望了一眼紅香,垂首不再言語。那淒涼的琵琶音和了錦娘沙啞的嗓音,自門內飄出,聲聲淒厲如鬼哭。

時光老去了年少的我碧衣琵琶歌一曲

彈指間歲月換了紅顏不知你可曾會憶起

….……

這首歌,這首歌……修杰听罷,身形一動,喃喃一句,」此時此刻,怎會彈得如此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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