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發現,自上巳節後,自己女兒的行為舉止上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在一個安逸的初夏午後,她一反常態的在午睡的時候去女兒的繡樓看望,碧嫵卻在廊前告訴她,小姐如今已經減了午睡,每日都會去了後院花圃的碧洗台邊練習橫吹。
盧氏隨即帶著僕婦們去了花園,她們只是站在園外便听得一段竹笛樂聲如流水般潺潺而來,那聲音清麗悠揚,听得人思緒飄浮。
盧夫人命令僕婦們止步在了園外,自己放低了步子悄聲踱了進去。
此時天已微熱,明鶴上身穿了件向日葵色窄袖對襟吳綾單衣,一條散開的紅白相間石榴裙像是盛放在山石上的花朵,身後是一叢叢正開得如火如荼的艷色牡丹,就像她施了粉黛的臉龐。她長發垂下、脊背筆直、低眉而斂態、橫波目中含情帶意且姿態專注,一直未發現有人在靠近,盧氏也不出聲言語,只是靜靜站在假山下看著身段嬌小,容顏清秀的少女。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此間之年華,甚好。
直到一曲奏畢,明鶴剛想換手,就听到了一聲悠遠的嘆息。
「母親大人。」鶴娘徐徐起身,福了福身。
盧氏頷首致意︰「最近女兒怎麼變得如此勤奮了。」
明鶴有些不好意思,低頭不語。
最近有僕婦通報盧氏,自家小姐又訂了不少新衣,按例這本來沒什麼好特別注意的,只是商戶送來時開了句玩笑話恰好被路過的盧夫人听到,她才開始注意到新制的衣裳大多顏色飽滿艷麗,渾然不像昔日的素雅大方。
如今看到女兒含情帶韻的樣子,盧氏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
明鶴小心翼翼地試探︰「母親怎麼這時候來了?」
隔了許久,盧夫人才緩緩開口︰「今日你父親的同僚送來了不少禮物,正在前廳擱著,你也去挑些你喜歡的吧。」
明鶴松了一口氣。
盧氏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那太常少卿季大人剛剛補了禮部的缺,升了太常卿,今天啊,特意送禮來感謝。」
竟然是太常卿家送來的禮物。
「一面是因為快要到端午了,你父親那些官場上的同僚們例行的節慶往來,另一方面呢,對方指名有禮物要送給你。」
盧夫人說的輕描談寫卻將明鶴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思攪得更亂了。明鶴的思緒一時間僵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覺得臉上發燙。
「到了」盧夫人拉起鶴娘的手,「去挑你喜歡的禮物吧。」
所謂的禮物大抵還是擺月兌不了書畫珠寶綾羅綢緞,以往明鶴對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並無太多的興趣,但是因為這次是季家送來的,她挑的格外仔細。
季家派來送禮的僕從中有一個清秀的少年,他不願隨著送禮的人離開,而是一個人背著個長錦囊一直等在正廳廊下,時間久了,倒和丹朱聊的火熱。
李家小姐一到,那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禮,也不急著離開,而是為她一一介紹。
明鶴隨手拿起了一只漆雕管筆。少年趕緊跟上︰「這套文房四寶是我家老爺好不容易淘來的,這筆啊、筆桿是南洋犀角做的,當年南洋使者來貢時進獻給先帝、再由先帝賞賜給下臣的;筆套略遜,扶南翡翠罷了;墨呢,是米南宮的款,硯是黃山谷的識,紙是李易安的灑金梅花燕子箋。」
「這些東西,分明是送給我父親的吧。」
盧氏和那少年都笑了。
「你要是喜歡的話,你爹能不給你嗎。」
「小姐只要喜歡的話,我家公子立刻就再為小姐去搜羅一套更好的。」
明鶴又模過那些東陽的花綾、南洲的雲錦、西蜀的彩綢,北狄的毛氈,道︰「這些都是你家少爺選的嗎?」。
阿五似乎等著她發問已久「我家公子有另外的東西想要呈給小姐。」
「哦?」
盧夫人和一眾僕從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堂上只有那少年和明鶴、丹朱主僕。幽暗的光線中,那包裹在彩金長錦囊中的物件徐徐而出。
「我家公子讓我將這傘還給小姐。」
明鶴不以為意,她掃了掃那一圈擺在那里的奇珍異寶,又回頭凝視著那把繪著櫻桃圖樣的油紙傘,有些模不清那位公子的心思。
「不過一把傘而已,何必麻煩小郎君特意送回來。」
「上巳那天傍晚忽然下起了暴雨,我家公子說多虧了小姐先前送的傘,才不至于讓他變成落湯雞。這恩,他是萬萬不敢忘的。」
「你家公子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明鶴親自從少年手中接過傘,再小心翼翼地擱在八仙桌上。
「公子說了,小姐並沒有說這傘不要了,那麼用過了之後自然要歸還。」少年眼珠一轉,「我家少爺還說,那日相逢,覺得小姐文采非凡,他回家後翻閱典籍,都續不上小姐的詩句。不過讀書的時候,倒是偶然間踫到了特別中意的句子,一時忘情竟將它提在了傘上,還望小姐不要計較他弄髒了您的傘。」
明鶴听他如此言語,便知傘中定有玄機,笑盈盈地回應︰「公子是在是見外了,我們兩家世交,自然不需介懷這些小事。」
阿五听她言中之意已然將自家公子當做了自家人,心知肚明其中的意思,也放心地告辭離去。
盧夫人在廳堂之外,听著他們一邊努力不違禮教、一邊又想著傳情達意,覺得這樣的小兒女情狀著實可愛,這種無憂無慮的豆蔻年華,自己終是無緣,就是不知道孩子的造化了。
待明鶴回到房中,她讓丹朱將房門掩好後,才將油紙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先前的那把傘,傘骨上雕刻著細小的纏枝桃花紋路,油紙上繪有櫻桃顆粒的紋樣,但是與過去不同的地方是櫻桃紋樣的下方提了兩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丹朱把油紙傘合起來放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鶴冰雪聰明,只思量了片刻就明白過來,她閉上眼楮,開始伸手在傘上沿著櫻桃紋樣模索。
不過須臾,她的臉上就展露出甜美的笑容。
傘面上其實布滿了一片密密麻麻用針刺出的字,用得力道不重,光看的話並不顯眼,她命丹朱將窗戶打開︰讓午後晴朗的陽光照射進來,那些字才終于顯出一絲痕跡。
池畔花深趁春風,
把手閑歌香橋下。
正是她在上巳節時所作的句子。
與那次不同的是,這半首殘詩已經被人接上了下面半闕。
誰家女兒如新綠,
使我春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