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關前一日,天氣越發寒冷了,傍晚的天空中始終陰陰沉沉,似是預兆著一場大雪。
城南,臨街的包子鋪門前,灶爐里悶著火,蒸汽合著清晨里起的薄薄晨嵐,朦朦朧朧地繚繞成一片,吃早點的食客很多,店小二搬著籠屜進進出出,顯得十分忙碌。
「客官,里面請!」店小二熱情地招呼著,揭了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又舀了一碗浮著蛋花的薄羹,便往外間的食桌送。
忽然,一個極瘦小的少年從鋪子旁的牆後斜刺里沖了出來,幾步沖到那小二面前,一把搶了那籠包子,順帶撞翻了那碗蛋羹,拔腿便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小兔崽子!你竟敢搶東西!」小二被蛋羹濺了一身,滾燙的羹汁燙得他直齜牙,語氣又怒又急,顧不上店里的生意,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那少年雖瘦小,行動倒也靈敏,在人群中左右穿梭,撞了幾輛推車,踩了幾個菜攤,在一片罵咧聲中奔跑如飛,倒也暫時沒讓那小二追上。然而,跑著跑著竟跑出了熱鬧的夜市區,行人逐漸稀少,那小二沒了阻攔,眼看就要追上他。
少年面色也有些驚恐,向後望了望,見那小二叫嚷著追上來,便一手從那屜籠中攬了三兩個包子,另一手拎起那竹篾編的籠屜,連著剩下的幾個包子,驀地向身後扔了過去。
「哎喲我的腳。」不偏不倚,那籠屜正正地砸在了店小二的腳面上,幾個包子也紛紛摔在了他的兩腳間,店小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抱著腳便嚎叫了起來。
少年趁機跑得更快了,一陣小跑便消失在廣玉蘭樹邊的轉角處。
上辰城南邊的城牆腳下,離白虎門稍遠一些的地方,挨著一片茅草叢生的荒地,中間掩著一座破敗難辨的祠堂。
這祠堂本是前朝時候以世族名義修建的,是以能在皇城中佔了偌大一片土地,規模宏偉,用料奢華,在當年也是轟動一時,卻沒想得建到一半,便遇上皇朝崩裂,天變之日各世族急急撤出上辰城,凌肅臣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了天辰宮,修建這座祠堂的事,也就從此不了了之。
此時,早已破敗的祠堂院里,朱門輕輕掩著,門上並沒有鎖,這座祠堂原本是修建以供奉世族先祖的,所以雖然現下無人看管,卻也沒有人會隨意進了這里來,唯恐被世族定一個冒犯之罪。
然而,依稀可見當年精致雕紋的外廊間,卻閃過了那瘦小少年急匆匆奔走的身影。
他緊走幾步,便繞過空蕩蕩的前庭,進了那祠堂的後堂。
只見,那後堂里,光線昏暗,石刻的佛塔下,竟是斜斜靠著一個嬌小的女孩,烏黑的發絲,蒼白的面容,朱紅的裙襖,一雙星眸輕輕閉著,散亂的雙發髻上,綁著一條顯眼的紅色羽紋發帶,一枚金色的鈴鐺靜靜地綴在那里,安靜輕靈。
少年面色已然驚魂未定,大大地呼了幾口氣,方才鎮定下來,他拍著胸口,嘴里念了幾句︰「老天爺開恩,原諒我吧,這樣做原是千不該萬不該……但是……」他看了眼那輕靈得有些過了頭,單薄虛弱地彷如透明的嬌小女孩,心里很是不忍︰「就這麼不管不顧了她,我又是做不來。」
說話間,盯著那女孩蒼白的臉色看了幾眼,有些無措,低下頭來四處搜尋一番,見地上四處灰塵厚積,堂內十分空曠,連一片可以遮身的布片也無,他又看了看身上,猶豫了一番,卻還是一咬牙,把身上那破舊得不成樣子的半截棉襖月兌了下來,蓋在了女孩的身上。
雖是輕手輕腳,這一個細微的動作,仍是驚醒了那女孩。
一雙綺麗的眸子徒然睜開,眼中警覺之色一閃而過,這個紅衣女孩,卻正是羽曦。
她心中暗叫不妙,若是往日的她,在這陌生少年進入後堂之時,就應當驚醒,即使是這三年間,她刻意放縱自己放松周身一切戒備,但在這種孤身逃跑的時刻,也不應該反應如此遲鈍。
手上的傷隱隱作痛,身子也有些發燙,自己的情況定是越來越不妙了。百般思緒瞬間一閃而過,她抬起頭,警惕地看向那少年。
少年身材矮小,十分瘦弱,面容蠟黃,形容算是清秀,見羽曦醒了,他神色尷尬,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灰撲撲的手︰「小姑娘,這包子我只有兩個,恰好……恰好分你一個,不嫌髒的話就吃吧。」
羽曦看著他手上那髒兮兮的包子,又低頭看了看身上暗得褪了色的棉襖,神色稍緩,語氣稚女敕卻帶著不合年齡的質疑︰「你怎麼在這里。」
少年吶吶道︰「這里,本就是我住的地方啊,該問這個問題的人是我,昨天我出城去找草藥,路上耽誤了些,回城的時候城門已經關了,進不了城,只好在郊外睡了一夜,沒想到今早趕回來一看,你卻生生躺在這里,佔了我的地方……」聲音卻越來越小,一副沒有底氣的樣子︰「雖說這也不算是我私有的地方,雖說你也怪可憐的,傷成這樣……」
「我傷成這樣,並不關你什麼事。」羽曦打斷他,聲音冷淡。
少年頓時愣住,面色一變,憤憤地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羽曦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幾日自己忙于奔逃,四下躲藏間疲憊不堪,又著急哥哥姐姐的安危,擔心父親在西海的情況,一顆心沉重混亂不堪,郁結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將這個單純善良的少年氣走,心下便有些歉然。
但是,這個少年呆在她身邊,與她有了接觸,卻也終究是不妥當的事。
她的神色越發沉重,這幾日里,她輾轉各處,不斷躲藏,許是那些暗中尋找她的人,真的將她以為成了一個怯弱無能的小孩子,搜尋之間並不嚴謹,一些可能性也並未想到,竟是讓她生生逃了四日,而未被找到。
然而,她卻發現,暗中尋找她的人,竟然不止一方勢力,其中既有那些右肩上繪幽綠暗月的黑衣侍衛,也有一群不知來源于何方勢力的高手暗衛。
前一日,她設計查看了一名追蹤者,發現那人雖是黑衣,右肩處卻並未繪有暗月,反而是腰間墜了一塊暗金的小牌子,浮雕龍紋。
心中凜然,這龍紋一出,在這東凌境內,除了凌王,還能是誰?
無力感從四肢百骸一點一點升了上來,明日便是三十年夜,本應是團圓歡慶的日子,她卻獨自逃到這里,父親卻遠在戰場的中心,哥哥姐姐卻不知身在何方。
她本以為此生當是太平無事,即使生在亂世,即使心中不忍,也輪不到她一個小小女子去干涉世事宿命,也輪不到她以微薄之力去救天下蒼生于水火,卻未曾想,那三年間的安樂平靜,不過是暴風雪之前的靜謐前夜,在她全然不覺間,已然醞釀了一場傾覆天下的驚世風雪。
合上眸,微微嘆息,如今,父親的反叛成了引動天下亂流的楔子,她卻如何也想不通,過去的八年,甚至更遠,究竟是發生了些怎樣的陳年舊事,導致這一股股暗流彼此涌動,糾纏數年,方才猛烈地爆發出來。
正在這時,她忽然刷的又睜開了眼楮,神色驟然緊張,凝神靜氣地望向了前庭。
有人進來了,听聲音腳步輕緩,似是在緩慢移動。
這一次,是哪方的人?
一絲晨曦卻恰恰在這時越過了圍牆檐,穿過梁上瓦片間破開的縫隙,直直地照進了這間陰暗沉郁的後堂,照在了那石刻佛塔上,照得羽曦不由閉了一下眼。
再睜開眼時,那瘦小少年卻站在了她的眼前,手中抱著一摞比他自己還要高的干茅草。
他歪過頭,避開那擋住視線的茅草垛子,對羽曦笑了笑,似是有些靦腆地道︰「明天就年夜了,卻沒有新衣,只好將就著鋪些茅草御御寒了,你身上那衣服料子雖好,卻不知為何破成這樣。」又望了一眼羽曦包著紗布的手,言語間頗帶些憐惜︰「還有你傷得這麼重,雖然你不想說我也不想問,但不如試試我制的草藥?這草藥可是我每日賣到藥鋪,賴以維生的寶貝。」
說著,便吃力地慢慢挪過來,將草堆一股腦放下,均均地鋪了開來。又來拉她的手。
羽曦有些錯愕,手指雖是一縮,竟也沒有多的抗拒,便被他拉了去,除了紗布,細細地上了藥。心下有些溫暖,語速不由得放緩了些︰「你怎麼又回來了。」
少年很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無論你這個小女孩是如何的古怪冷情,畢竟還是個傷者,我娘教我醫術的時候說過,醫者父母心,我斷然是不能舍下你不管的。」
羽曦微微一挑眉,露出一個這幾日以來未曾顯露過的淡淡笑意,正想答話,那少年卻又一邊理著茅草一邊自言自語道︰「這茅草韌性大,我拔不出來,剛才便去那五金鋪的後院里,找了把鐵鐮,卻看見那大將軍府的後門處,出來一輛馬車,駕車的竟是那平日里不常露面的陸恆大人,我能得見可真是幸運啊。」
羽曦聞言,臉色頓時一變,這陸恆平日里寸步不離大將軍府,負責府中守衛,兼之身為統領,官餃不低,又怎會做了普通馬車的馬夫?府中能讓他做這駕車之人的,就只有父親,自己,還有,還有……
莫非,是若明哥哥和若玲姐姐?
她心中一震,眸色一沉,便翻身起來,顧不得手上的紗布還未裹好,也顧不得那瘦小少年在身後大聲驚呼,向著外面就快步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