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竟是莫輕寒。
越川難掩笑意,和對方寒暄良久,直把一旁沉默不語的陳清平拋在腦後。後者卻也沒有不適的意思,一直帶了淺笑听他二人漫話,許久,方插了句口︰「大公子難得回來,不如今晚和我們一行出去小聚,權作接風之禮。」
莫輕寒听了,微微咳嗽兩聲,把看似淡然,而實則飽含深意的目光在越川臉上停留了片刻,見後者只作未見,方溫和有禮地抱拳道謝︰「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叨擾各位了。」
陳清平則拱手還禮,禮貌道聲暫且告辭,便放開束起的衣袖,自先行離開。
越川看他離去的背影長嘆︰「你二人每次見面,明著都是文質彬彬,我卻為何總感到各種不痛快?」
莫輕寒依舊淡笑,俊朗的眉目,配上舉手投足間的君子氣質,更顯得端方穩重,倒比三年前初見更添了成熟。他稍稍湊近一點,小聲調侃他︰「你是見我對他冷淡,心中怨懟了。」
「死不正經。」越川挑了眉毛嘁道,「跟誰學了這些浪蕩子模樣,倒在我面前擺起了譜子。」
莫輕寒翹起嘴角欲笑,卻又微咳了幾聲,只好收起裝的不太像的**做派,恢復他懸壺濟世溫和平易的老好人本性。
轉眼一日便過。晚間一到,一行七八人便打馬漫行至京都紅泥坊。
紅泥坊,兼有戲院、酒肆、青樓三種功能,乃是東炎京都最銷魂的所在。
百里刑做東,加上越川、陳清平、莫輕寒,以及其他幾個同僚,在最內圍的戲院找了個廂房坐下,點了幾出戲打發走殷勤的小廝,便談笑風生起來。
越川和同僚把酒同歡,氣氛好不熱鬧痛快。一邊坐著的莫輕寒看了,趁著周圍人不太注意,借著寬大袖子的掩蓋,悄手給他模了脈,頓時就是一聲長嘆。
越川喝酒,眼楮瞟到一邊,小聲含糊道︰「不听你廢話。」
「那我不說便是。」莫輕寒對他的性子太熟悉,「再好的醫生遇到不听話的病人也是沒奈何。」
越川只好打個哈哈,把這句責怪糊弄了過去。
他的身體不算太好,這點他比旁人都清楚。且不論舊傷留下的痼疾,當上殿衛之後,偶爾更添新傷,只是因為年輕,一股氣血把所有病痛壓了下去,但他心里明鏡一樣,長此以往,他的壽命必不能長。
但他實在不太在乎。
前世渾噩苟活,臨到臨死才參透人生真諦,現在明白,老來一身病痛算不得什麼,短暫人生過的痛快隨性才好。
樓下正中的戲台上咿咿呀呀的開唱。
百里刑眼楮一亮,手肘捅捅陳清平,道︰「你看,台上那花旦不錯,我問過了,是前院新進的粉頭,身價倒不低。你可有興趣?」
對方一愣,向來溫和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凌厲,卻還是保持了和善的語氣︰「沒有。」
百里刑把他看了又看,只好無奈叫道︰「二哥你也太不解風情!」
陳清平卻一派嚴肅地點頭︰「的確。」
眾人中心細的立刻感覺到了他的些微不快,一時間氣氛便有些尷尬。
越川見狀,招來小廝,對其耳語幾句。小廝躬身退下,不多會兒,便有七八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頓時便是一陣媚聲笑語。
越川隨手就拉了一個著藕花色衣裙的少女,對方順從的坐在了他旁邊,一聲「公子萬安」叫的人骨頭直發酥。
他吃了少女喂的酒,笑道︰「百里,你花名在外,必然跟琴心打的火熱。」
百里刑只好順著他的話頭道︰「琴心姑娘重情重義,我敬她女子不遜須眉,只听過她的琴。」
「此言倒不虛。」一旁有人接口,「當年戶部侍郎之子和琴姑娘一位舊時恩客起了爭執,那小子對那小秀才語出侮辱,不料被琴姑娘當眾攆出門去。那場景,京都見到的人可不少哇!」
越川听了,哈哈一笑,對百里刑調侃道︰「你小子有福了,琴心剛好有空,我把她請來專門為你奏一曲。」
正說著已有小廝擺好了古琴屏風。一抹倩影款款行至屏風後停下,屈膝道聲萬福,隨後便在琴後坐下,素手一抬,錚錚空靈的樂音便散了開來。
越川朝另外的幾名女子招招手,她們便各自尋了地方坐下。席間一時鶯聲笑語不斷。
陳清平的手卻在身側漸漸握緊,手背上青筋畢露。
有另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握上他的,細膩溫順,像是安慰他一般,隨即一股淡若新荷的清香鑽入鼻端,帶來關于初夏時節清爽干淨的氣息,是那麼好聞。
陳清平轉過頭,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抹柔和的淺笑。女子一襲淡青色素紗長裙,烏發半挽,淡施粉黛,半點風塵氣息也無,正坐在他身邊。見他看過來,輕輕奉上一杯香茶,並不說話,只是微微歪著頭,用她那雙明亮異常的眸子靜靜的看著他。
陳清平面色不自然的接過來,還是說了聲多謝。
越川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低下頭,忽而就邪邪的翹起嘴角。
溫玉清平,總不該什麼女人都入不了眼吧。譬如眼前這位,紅泥坊芳名遠揚的雅仙子音塵姑娘,應當是專降他的才對。
戲台上咿呀的唱調在繼續,包廂內古質的琴聲也在繼續。越川攬著身旁女子的楊柳腰,一幅公子的模樣。一邊的莫輕寒禮貌的推拒開另一姑娘奉上的花雕,咳嗽了幾聲,看著他的樣子搖著頭笑的無奈。
琴心一曲完畢,竟叫身邊的小丫頭給百里刑遞上花箋,邀其在外院的水月小榭「共飲」,後者當然欣然前往。音塵則更直接,輕輕牽著陳清平的手,將對方引了出去,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其余幾個同僚自然也去安享春宵。不多時人只剩下了越川和莫輕寒。
越川松開身邊的女孩,食指對著角落處一指,道︰「你坐到那里去。」
女孩愣了愣,只得乖乖的遠遠坐到一邊。
台下剛剛唱畢,便有一臉諂笑的龜公上台,拉著那花旦對著四周團團作揖。接下來不用說也知道,輪到看官們「投標」競爭這女孩的初紅了。
頓時從各個包廂里傳來叫價的喊聲,呼喝之聲不絕于耳。越川觀察一番,發現除了自己和左邊的一個包廂外,幾乎其他人都參與了競價,尤以對面的那個最是熱切。他閑散的靠在椅上,坐等這場競價的結果。
「三千兩!白銀三千兩!各位客官,還有更高的嗎?還有比白銀三千兩更高的嗎??」那龜公喊的格外賣力。
莫輕寒在包廂里嘆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三千兩,不知可以買多少藥材。」
越川哈哈一笑,語氣悠閑︰「帝都這些紙醉金迷,你當大少爺的時候見的當不算少。」
「五千兩!」對面包廂的叫道。
樓下龜公大喜︰「諸位!諸位!!五千兩!!可有更高的??五千兩!」
場上一听這叫價,頓時安靜了不少。花五千兩白銀去換這個粉頭自然是不劃算的。
莫輕寒不贊同地搖頭︰「那時年少輕狂,不知人間疾苦。如今卻認為此類行徑總是不妥的。」
越川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手中一把羊骨山水畫扇轉來轉去,直花人眼。他的笑容依舊只堆在一邊嘴角,是吊兒郎當的**氣,一雙普通之極的單眼皮中精光流轉,帶著幾分無所謂的落拓,幾分不在乎的曠達,和幾分勘破世事般的嘲弄。
這眼神太過復雜,莫輕寒想,他總是看不懂。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世上若都是你這樣的謫仙人物,豈不是會少看很多好戲。」他大飲一口烈酒,舌尖沿著唇緣滑過,表情頓時如貓般滿足,「心隨意動,便是他們的可愛之處。」
莫輕寒見他窩在椅中,一派慵懶模樣,不由失笑︰「罷了罷了,我總是說不過你。」
越川听了,快活地打個響指,叫道︰「我又贏了!」
而他嘴邊笑紋不去,眼底的冷意卻泛了上來,只好借口喝酒,垂下眼瞼遮蓋。
盛極必衰的道理,他該是懂得,甚至可能比旁的人更透徹。眼下這些公子哥快活瀟灑,也可能就在明日,其中的某位就會淪落如喪家之犬,甚至身首異處。他眼神中的刀光劍影狂閃而過,想起從前無數殺伐,以及如今上位者的喜怒不定君意難測,他明白帝都如今的醉生夢死實是預示著一場動地風波的即將登岸。
見樓下沒了什麼動靜,越川整整袖子,站起來,欲喚來小廝結賬。
漸漸安靜下來的人聲中,卻突然傳來一個溫軟的嗓音︰「慢著,我出五千五百兩。」
越川長眉一挑------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