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十八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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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來匆促徒勞往返入彝寨,去茫乎另闢蹊徑尋他謀

鳳凰山上的彝寨建在半山腰上,遠遠望去層層屋舍,片片梯田,隱于一座如黛青山之中,別有一番遠離塵囂的靜謐。

這日,黃芩和一直跟在身後不遠處的熊傳香進到了山里,去往彝寨。

還沒到寨子門口,就見兩名彝人模樣的精瘦漢子,身披長度及膝的黑色羊毛斗篷,大踏步迎上前來,一邊迅疾拔出腰間所佩彝刀,一邊神色警覺地注視著黃芩。其中一個黑皮長臉的漢子,以生硬的漢語喝問道︰「站住!干什麼的?!」

他發覺來的是個漢人,因而以漢語警告。

瞧出這二人就是彝寨守門的護衛,黃芩停下腳步,平靜道︰「我想進寨子里,求見安蘇其土司大人。」

另一個四方臉的漢子疑惑地瞧他兩眼,斥問道︰「你怎知我們土司大人的名字?難道識得他?」

斜眼瞧了瞧他,黃芩反詰道︰「你說呢?」

那人見狀,不禁以為他是識得土司的。

其實,黃芩哪里識得,不過是土司上次派人送火狐皮給公冶修時,公冶修曾提及過安蘇其的名字,被他听在了耳中。

四方臉的漢子語氣轉為平和道︰「你改日再來吧。從昨日起,我們就封寨了。外面的人不準進寨。」

黃芩搖頭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見土司大人。」

心下,他暗疑道︰不知寨里出了什麼大事,需要封寨這般嚴重。

遲滯了片刻,黑長臉的漢子道︰「見土司大人是想都別想了。你有急事便說出來,最多我們幫你通傳一聲。」

黃芩道︰「沒見到土司大人,不方便說明。」

他的急事又豈是通傳一聲,就能解決得了的?

兩名漢子相顧一眼,四方臉的邁前一步,峻拒道︰「你走吧,我們土司不見外人。」

話里沒有任何商量回旋的余地。

黃芩雙目如電,凝視對方,緩緩道︰「要是我不走呢?」

兩名漢子橫刀立于胸前,黑長臉的威脅恫嚇道︰「不走?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趕你走了!」

睨了眼他們手中的彝刀,黃芩道︰「只怕你們趕不走我。」

四方臉的好生不服氣,道︰「怎麼?你還想硬闖不成?」

黃芩微微頷首,道︰「沒錯。這一趟,我是打也要打進你們寨子里去的。」

他的語氣並無半點居高凌下,鋒芒逼人,只象是在陳述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這時,跟著黃芩的熊傳香已悄沒聲息地到了近前,沖那兩名漢子翻了翻眼。

見到她,不知為何,那兩名漢子仿佛見了鬼一般,俱面露危悚之色,忙不迭地退後了幾大步。

黑長臉的驚懼不已,聲音走了調兒般道︰「她她是巫祝!」

又瞧了眼黃芩,他‘哎呀’了一聲,緊接著恍然道︰「他們定是那批賊人里的!那批賊人就要來了!快叫人來!」

四方臉的迅速從腰里取出一片木葉放至唇間,鼓起腮幫子,發力一吹。

當即,一聲尖銳刺耳的長嘯沖天而起,在四周的林木間回蕩不止。

黃芩心道︰看來,他是想以此種聲音招喚幫手了。

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熊傳香,他又心生疑異,暗想︰那彝人口中的‘賊人’是些什麼人?莫非這苗女與‘那批賊人’真有甚關系?無論如何,我此番怕要受她牽連了。

可熊傳香卻是一臉莫名奇妙,不知所措的表情。轉而,她又頗為不信任地瞧向黃芩,似乎以為黃芩才是和‘那批賊人’有關系的人。

模不清狀況之下,黃芩決定暫且不做打算,只靜觀其變就好。

沒有一會兒功夫,寨門洞開,從里面奔出兩隊訓練有素的彝人漢子,個個提刀拎棒,背弓帶箭,神色凜然。

寨門復又合上了。

兩隊人中,一隊于寨前排開陣勢,嚴密守備,大有森嚴壁壘之態;另一隊則沖上前來,風馳電卷般將黃芩和熊傳香團團包圍在了當中。

對于快步流星沖上來的為首之人,黃芩有了種似曾相識之感。而那人瞧見黃芩時,面上表情微顯困惑,想是也覺得眼熟。

頓時,黃芩想起來了,他正是送火狐皮給公冶修的彝人男子。

那人轉向四方臉的漢子,沉聲問道︰「日則,怎麼回事?」

顯然,他瞧見外面既無打斗鬧事,又無危險臨頭,除了兩個陌生人站在場中,沒有任何異樣,是以對日則吹響木葉示警一事頗為不滿。

被喚作日則的四方臉漢子有些委屈道︰「是俄里讓我叫人的。」

他口中的俄里顯然是那個黑長臉的漢子。

俄里驚魂稍定,道︰「立色,他們想要硬闖進寨子里去。」

原來,那個明顯比他們地位高些的漢子叫立色。

瞧向黃芩,立色厲聲道︰「你們想硬闖寨子?」

沒等黃芩回答,熊傳香已搶前一步,質問俄里道︰「他是不是賊人,我不知道。可我什麼話都還沒說,你憑什麼當我是賊人?!」

舍了黃芩,立色來到俄里身邊,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俄里倒握住刀柄,沖立色行了個禮,神色肅穆道︰「瞧她的樣子,就知道是個巫祝了。土司大人交待過,說那批賊人里有個會放蠱的巫祝。我想,天下間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所以,就料想他們是那批賊人派來的,不是充當前哨,就是刺探情況了。我怕門口人少,變故突生時,反應不及,出于謹慎考慮,才讓日則吹響了木葉「

「好了。」立色一听就不奈煩了,打斷他道︰「放蠱傷了土司大人佷兒的巫祝是個男人,而且年紀不小了,怎會是這位姑娘?!」

俄里愕然,道︰「這土司大人沒說清楚,我只知道是個巫祝,又不知道是男是女「

沖俄里使了個眼色,立色喝了聲︰「閉嘴!算了!」

他總不能去怪安蘇其土司沒有交待清楚吧。

熊傳香翻了翻怪眼,得理不讓人道︰「既然是錯怪了,還不向我賠理?」

上下左右瞧了瞧她,立色問道︰「姑娘可是煉蠱的巫祝?」

熊傳香點頭道︰「不錯。」

見她的眼仁奇特,且腰間沒有一般巫祝裝帶蠱蟲的瓦罐,立色猜想她的蠱術定是極其厲害。

當即,他命令俄里和日則,道︰「還不快向這位姑娘認錯?」

二人雖則心有不甘,但也不敢違抗命令,于是馬馬虎虎地認了個錯。

熊傳香倒也欣然接受,感覺滿意了。

轉眼,立色道︰「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熊傳香道︰「我姓熊名傳香。」

立色又問道︰「姑娘來我們彝寨有何事?」

熊傳香一指黃芩道︰「我沒事,他有事。我跟著他來的。」

對于黃芩,立色似乎不甚關心,又對熊傳香道︰「我瞧熊姑娘的蠱術定是高強得很,不知道懂不懂得除蠱?」

口角托出一絲冷笑,熊傳香道︰「你是瞧不起我嗎?我們煉蠱之人靠蠱吃飯,哪有不懂得除蠱的?」

立色連連搖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我們土司大人的佷兒被人放蠱傷了,眼下昏迷不醒,土司大人正四方求治無門,如果姑娘能進去寨子里,施予援手,幫忙治一治,我們定然感激不盡。」

瞧了眼黃芩,熊傳香心道︰明明他有事要進寨子,卻進不去,我沒事,寨子里的人倒找到我頭上,求我進寨子,這當真有趣極了。

想到這里,她索性拿起喬來,頭一昂,鼻子快要頂到天上去一般,道︰「我憑什麼替他治?」

立色誠懇道︰「如果姑娘能令土司大人的佷兒有所好轉,土司大人定有豐厚的禮物、銀錢饋贈。」

熊傳香笑道︰「佷兒佷兒,是佷,不是兒。怎的你們這位土司對佷兒快趕上對兒子好了?」

立色道︰「我們彝人家有句話叫‘外佷的一百根頭發里,倒有五十根是舅舅家的’,佷舅關系極為親密,土司大人對佷兒和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好。」

熊傳香道︰「如果要我治,勢必要我進去寨子里了?」

立色道︰「那是當然,否則如何治?」

「喂,」熊傳香故意招呼黃芩道︰「你說,我是治,還是不治?」

黃芩訝異道︰「問我?」

熊傳香意圖不明道︰「想進去寨子里的人又不是我,不問你,問誰?」

黃芩道︰「我若說治,你便治?」

熊傳香怪笑一聲,道︰「那可未必。」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也許,黃芩說治,她不肯治,黃芩說不治,她反倒要治了。

自知沒有左右她主意的本事,黃芩道︰「你看著辦好了,若是願意替他治,我們便一同進去。畢竟,這邊的事早日了結,你想辦的事,也可早日辦成。」

他心道︰能不動用武力自然最好,若是沒法子,該怎樣,便怎樣。

想了又想,熊傳香暗道︰土司都是有錢有勢的,此番若替他的佷兒除蠱成功,相信報酬頗豐。我的‘火梨子’已然不多了,以後還需花大價錢去買,絕不能因為意氣用事,同他做對,而放棄了大好的賺錢機會。

想罷,她點頭道︰「好吧,我就進去治治看。」

立色得聞此言,匆忙領著二人進去寨子里了。

進得寨中,二人瞧見一排排、一列列的泥巴房子距離極近,幾乎戶戶相連。房子的頂部都極其平坦,高度也差不多,仿佛只要抬一抬腳,就能從一家的屋頂,邁上另一家的屋頂。泥巴房子的外牆邊還安放著梯子,似乎是為了方便大家爬上爬下。

立色帶領二人爬上近前的一處屋頂,而後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地通過眾多屋頂,健步如飛地走了起來。

上面的視野極佳,只要舉目四望,便可將整個寨子盡收眼底。

走在屋頂上,黃芩只覺腳下被夯實的黏土柔軟而富有彈性,莫名一陣愜意,不禁贊道︰「這房子可真夠特別的。」

立色邊走邊自豪道︰「這是我們住的房子,叫做‘土掌房’。」

回頭瞧了眼黃芩,他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黃芩道︰「你送火狐皮給公冶莊主時,我也在場。」

‘啊’了聲,立色拍了一下腦袋,笑道︰「你這麼一說,我便想起來了。原來你是‘金碧山莊’的莊客。」

黃芩道︰「算是吧。」

轉而,他問道︰「寨子里可是出了什麼事?」

立色嘆一聲,道︰「說來話長,一會兒你問土司大人好了。」轉瞬,他又象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般,問道︰「莫非你這些日子不在‘金碧山莊’?」

黃芩道︰「不在。」

立色‘哦’了聲,道︰「難怪你不知道了。」

黃芩得聞此言,心底疑雲驟起,暗道︰莫非彝寨封寨以及土司佷兒被巫蠱所傷,和‘金碧山莊’有甚關系?

他們說話的當口,熊傳香只是听著,並未插嘴發問。

現下,她已可確信黃芩是認識‘金碧山莊’的莊主公冶修的,之前並沒有誆騙于她。

走過十來個屋頂後,幾人瞧見近前的一個屋頂上守有四名全副武裝的彝人護衛。

瞧見來的是立色,他們只是打了個招呼,沒有加以阻攔。

立色帶著二人邁上這處屋頂,又從外牆邊立著的一把梯子上先後爬了下去。

下面是一個挺大的院子,共有五間屋,和屋頂上一樣,有四名護衛守備著。

立色向其中一名護衛耳語了幾句,那名護衛便將三人領到正中間的一間堂屋門口等著,然後自己進去通報了。

很快,他出來說土司大人請三人進去。

得了許可,立色弓著腰、低著頭,領二人進到屋內。

只見里面光線黯淡,左牆邊的地上挖有一個小坑,四周壘上鼎形的磚石,設了一個火塘。現時,火塘里沒有火,上面支著一口大鍋。鍋的上方,以竹蔑編織成索,吊著一個鋪了竹條的木架,瞧上去是撤下鍋後,拿來烘烤肉食以便待客用的。靠近火塘的地上還擺著一只竹盆,里面放滿了鹽巴、花椒、辣子、蒜頭等各種東西。

經過火塘時,立色低聲囑咐身後二人不要跨越火塘。

黃芩心想,這大約是彝人的某種風俗,若是不甚跨越,便是不吉利了。

「無酒不成禮。客人來了,怎能沒有酒?」一位身材微顯矮胖,精神矍鑠的老者從木漆桌後站起身來,眯著眼,大聲道︰「立色,快拿咂酒過來待客。」

瞧他身上的那件深藍色瓖邊,湖藍色為底,繡著四爪金龍的官服,就知道必是此地的土司安蘇其無疑。

立色應了聲,出去了。

黃芩道︰「土司大人太客氣了。」

安蘇其熱情洋溢地笑道︰「漢人貴茶,彝人貴酒,這是起碼的待客之道。客人若是不喝,便是看不起主家。」

眨眼的功夫,立色抱了一只酒甕進來,擺放在桌上,又插上兩根空心細竹管到酒甕里。

安蘇其示意黃芩和熊傳香坐下咂吸飲用。

黃芩吸了幾口,感覺酸甜之中帶了點兒微辣,獨具風味。

熊傳香跟著也吸了幾口。

稍後,安蘇其問黃芩道︰「這位朋友,听說你有事要面見我,是何事?」

黃芩道︰「我來,只是想問土司大人一件事,還望土司大人能夠告之。」

安蘇其呵呵笑道︰「只為問我一件事?」

黃芩點了點頭。

這時,熊傳香忽然嘰里哇啦地說起話來。

她說話的嗓門很大,不像是自言自語,但眼楮只盯著門外,是以弄不清是對誰說話。

黃芩一個字也听不懂,懷疑她說的是苗語。

安蘇其面色微動,似是考慮了片刻,也用同樣的語言回了幾句話。

顯然,他不但听得懂,而且還能說。

熊傳香沖黃芩得意地笑了笑。

黃芩問道︰「你們剛才說什麼?」

眨了眨眼,熊傳香道︰「原來你听不懂苗語啊。」

黃芩道︰「是听不懂。」

熊傳香笑道︰「我只是詢問一下土司大人佷兒的傷情。土司大人見我用苗語問他,便也用苗語回答我了。」

這話听起來似乎無懈可擊,但黃芩卻心下一陣不定,覺得她突然以苗語說話,不會這麼簡單,極可能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意圖。

緊接著,熊傳香頗為鄭重地,又以苗語對安蘇其說了幾句話。

安蘇其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黃芩忽然產生了一種懷疑。

他想,不管熊傳香第一次以苗語說話的內容,是不是詢問土司佷兒的傷情,都十分可疑。因為,傷情怎樣,醫治時一看便知,此刻特意加以詢問,豈非多此一舉?是以,熊傳香這麼做,也可能只是以此為幌子,目的是試探自己是否听得懂苗語。經過試探,她發現自己不懂苗語之後,才第二次使用苗語向安蘇其說了什麼。

第二次說的是什麼?

她特意用苗語,是有什麼話不願意、不方便被自己听到?

還是她有什麼別樣的圖謀?

黃芩猜不透。

他笑了笑,干脆直接問熊傳香道︰「這一次,又說的什麼?」

似乎根本不想隱瞞,熊傳香張嘴就道︰「我對土司大人說,如果可以治好他的佷子,饋贈的禮物我不要,只希望能多給些銀錢。」

轉瞬,她詭秘一笑,沖安蘇其道︰「土司大人也答應我了。是不是?」

遲疑了一剎那,安蘇其點頭算數。

不待黃芩多想,他已道︰「朋友,你剛才想問我什麼?」

神思不定了一瞬,黃芩道︰「我想問一個人的下落。」

安蘇其坐回桌後,道︰「什麼人?」

黃芩道︰「藍老先生,土司大人可還記得?」

安蘇其含笑道︰「當然記得,他可是四年前替我兒子醫好了頑疾的神醫。你想問他的下落?」

黃芩道︰「不是。」

頓了頓,他繼續道︰「那年的火把節上,有一位脖子上掛有一顆珠子的少年坐在藍神醫的對面。我想問那位少年的下落。」

皺眉尋思了片刻,安蘇其欠了欠身,無奈笑道︰「漢人敬官,彝人敬火,我們很看重火把節,因而每年的火把節,都是許多人一起參加,里里外外加起來,能有好幾百號人,別說是四年前,就是去年參加火把節的人,我也沒法一一記住。「

彝人慷慨大方,熱情好客,待客從來不像多,他這麼說倒也並非沒有道理。

黃芩不死心,又追問道︰「你再想想看。火把節十分熱鬧,大家定是載歌載舞,可那少年卻是一直靜靜坐著的,應該頗為醒目。莫非就一點兒印象沒有?」

裝出使勁想了又想的模樣,安蘇其唉聲嘆氣道︰「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再有印象怕也忘光了。」

說完,他又沖黃芩抱歉地搖了搖頭。

黃芩垂首無語,心里一陣掙扎。

之後,安蘇其讓立色領著熊傳香去自己佷兒家里,也好盡早替傷者查看、醫治傷勢。

接下來,屋里只剩下他和緘口不言的黃芩二人了。

安蘇其正想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一片沉悶的安靜。

忽然,黃芩喃喃自語了起來。

說是喃喃自語,他的眼楮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安蘇其,分明是說給對方听的。

令人費解的是,他嘴里說的並非漢語,而是苗語。

不但是苗語,還是剛才熊傳香嘴里說過的話,以及安蘇其的回答。

安蘇其的目光一陣炫亂,心頭不由一震。

繼而,黃芩嚴正道︰「我不懂苗語,但只要費點心思,還是可以原封不動地記下你們所說的話的。所以,若是想弄清楚,遲早能知道。」

听言,安蘇其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黃芩繼續道︰「那個少年的下落,同我一位重要朋友的生死有關,是以,我不想因為一些小誤會,引起不可收拾的後果。不知土司大人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警告安蘇其,他不是個容易被糊弄的人。

屋內的氣氛變得極其尷尬起來。

為了緩解這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尷尬,安蘇其叫人喚來一名穿著瓖邊大襟上衣和多褶長裙的婦人。

那婦人將火塘里點上火,把大鍋端去一邊,取下頭頂上的木架放在跟前的地上,又拿來一條臘豬腿,看上去是準備烘烤臘肉,用以待客。

然後,她自腰間拔出一把小刀。

這把小刀,瞧上去並不鋒利,甚至有些鈍滯,或許已經用了許多年,主人卻因為怕麻煩而沒有打磨、更換。

緊接著,她用力切了幾下豬腿,卻是什麼也沒能切下來。

黃芩上前道︰「這種粗活,不如我來替你做吧。」

那名婦人愕然地瞧向安蘇其。

雖然不明其意,安蘇其還是揮了揮手,示意那名婦人照著黃芩說的做。

黃芩左手拿過豬腿,右手接過小刀,行至木架邊站定。

耐人尋味地望了眼安蘇其。

驟然間,黃芩持刀的手腕疾速翻動起來。

他手上的動作本就極小,又快得好似蚊蠅震動翅膀,因此安蘇其根本瞧不見他的手,以及手上的刀,只能瞧見一片眼花繚亂之中隱有模糊的刀光閃現。

那把不好用的刀到了黃芩的手中,竟似吹毛利刃,潑風也似地切削豬腿如入腐土。在連片的、有節奏的‘倏倏倏倏’之聲中,一張張薄如宣紙的肉片如落英繽紛般,散落于他腳前的木架上,高高堆起。

待到刀光斂去,旁人再看時,黃芩左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腿骨了。

腿骨上沒有一絲肉。

肉片里沒有一針骨。

邊上,那婦人瞧著,不自覺中吐出的舌頭,半晌也沒能縮回去。

安蘇其則瞪目哆口仿如木雞。

卻原來,黃芩運刀已完全不依賴于刀鋒的銳利,切削到最後時,掌控得當,嫻熟自如,已是不必目視,完全以神馭刀,因而恢恢乎間游刃有余,每一刀都附著骨頭切削豬肉,但又不傷及骨頭分毫。

露過這一手功夫後,黃芩扔了豬腿骨至一邊,道︰「土司大人,好了。」

安蘇其這才回過神來,心道︰如此看來,這人不但不容易被糊弄,而且功夫了得,真正難以對付啊。

一想到這,他的心里便如同十五把鍘刀鍘草一般,七上八下了起來。

看來,黃芩這麼做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只是想震懾一下安蘇其,令他不敢誆騙自己。

揮手令那名婦人退下,安蘇其親自上前,從木架子上取了些肉片烘烤起來。

也許,只有做點什麼,才能讓他那顆跳得過快的心平穩下來。

過了很久,黃芩瞧著火塘里躍動的火苗,道︰「我來之前,我那朋友還剩下一月的時光。這一月,應該夠我到你這兒來兩趟了。」

安蘇其專心烘烤著肉片,沒有接話。

黃芩沉聲靜氣道︰「我想,你不會希望我來第二趟的。」

這句話分明暗含威脅之意,但由他的口中說來,卻甚為平淡自然,不僅沒有半點咄咄逼人,還讓人覺得十分誠懇。

是以安蘇其沒有發作,只是轉過頭,道︰「你若是要來,我也擔不住。不過,沒事的話,還是別來了,陪著你的朋友比較好。」

沉默了片刻,黃芩道︰「土司大人可否準許我去寨子里各處走走問問?」

將一盤烤好的肉片遞給他,安蘇其道︰「現時不同往日,不方便由著你四處走動。這樣吧,等會兒我讓立色到寨子里各處問一問,看看還有沒有人記得你說的那個少年。」

黃芩神情漠然地接過,只是放置于桌上,道︰「現時因何不同往日?」

安蘇其卷起一片肉,送入口中,嚼吃了下去,才道︰「我擔心那批賊人會跑來鬧事,所以寨子里戒備森嚴,不容外人亂走。」

黃芩疑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安蘇其凝目深思道︰「前日是公冶莊主五十五歲的生辰,因為寨里有事,我沒能親自前去,無奈之下只得派了幾個隨從,帶了些禮物,令我佷兒阿力威為代表去‘金碧山莊’表示祝賀。不料,那一日,不知從哪兒來的一伙賊人跑去莊上無理取鬧,打死、打傷十數位莊客。阿力威是寨子里有名的神射手,一時瞧不過,就用弓箭射死了他們中的一人。不想,那伙賊人十分厲害,其中一個巫祝模樣的男人,放蠱傷了阿力威。雖然,因為莊里的高手能人很多,他們最後並未能傷得了公冶莊主,但也把‘金碧山莊’掀了個底朝天。臨到走時,那伙賊人還威脅說終要找上鳳凰山的彝寨,為他們死去的兄弟報仇。」

黃芩訝異道︰「還有人敢在‘金碧山莊’鬧出如此大的動靜?」

安蘇其道︰「這些都是送阿力威回來的隨從們說的。阿力威在回來的路上就已昏迷不醒了,也沒法問他,所以,當時的具體情況我並不知曉。不過,既然那伙賊人口出狂言,不管是真是假,總不能不予理會。是以,從昨日起,我便命令緊閉寨門,嚴陣以待了。」

其實,彝寨的實力遠遠比不上金碧山莊,那伙賊人連金碧山莊都闖得進去殺得出來,揚言要找上彝寨又怎能不讓他心驚肉跳?

他正說著話,只听外面虛弱的一聲喚「舅舅。」

一個彝人青年被熊傳香攙扶著,來到門口處。

安蘇其驚喜過望,立刻從木漆桌後幾步搶至,扶住來人,激動的連聲音都發起抖來,道︰「阿立威你這麼快就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熊傳香松開手,道︰「本來才除去蠱,該好好歇息,恢復元氣的,可他一醒來就急著要找你,我也沒法子。」

安蘇其一邊扶阿力威坐下,一邊對熊傳香感激道︰「姑娘當真厲害!」

熊傳香道︰「傷他的人煉的是青蠱,道行也不算多高,因此比較好除。」

阿力威瞧了眼黃芩。

黃芩向他點了點頭。

安蘇其讓熊傳香也坐下,然後介紹黃芩道︰「這位朋友是和救治你的熊傳香姑娘一起來的。我們正在談論前日‘金碧山莊’的事。」

听到‘金碧山莊’,熊傳香顯出幾分興趣。

阿力威道︰「那日的事真是怪異得很,那伙賊人也實是無理得很。我記得,就在大家向公冶莊主獻禮時,忽然間,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二十來個賊人,里面大部分是漢人,瞧穿戴應該都是江湖上混的。為首的是個留著八字胡的漢子,為人輕率、魯莽。他質問公冶莊主,莊里有沒有一個胡子、頭發全白了,帶著把刀的瘋顛老頭兒。可不等莊主回答,他又放下狠話,說那老頭兒殺了他們一撥兄弟,識相的就把人交出來,否則定叫喜氣洋洋的‘金碧山莊’變成腥風血雨的‘閻羅寶殿’。在場所有人听言,都猜想他們鐵定跟那個老頭兒結下了極深的梁子,因而想要找人尋仇。對于尋仇一事,江湖人早已司空見慣,若是知道的,給個消息本也沒什麼。可他們這般盛氣凌人的態度令得大家十分不滿,若非看在莊主壽辰的面子上,好些人已忍不住要動手了。可能是顧及恰逢生辰,不想有不吉利的事情發生,公冶莊主忍氣吞聲,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告訴他們是有這麼一個老頭兒在莊里住過一宿,但那已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了。現在那老頭兒並不在莊里,而且也不知去往何處了。」

他說的‘老頭兒’,令黃芩想起了在苗疆把慕容長、俞高遠一伙人連鍋端了的,能發出‘離火之精’的神秘老頭兒。如果那個老頭兒是經過辰州,去的苗疆,那麼會在公冶修的‘金碧山莊’里住上一晚,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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