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三十六回

作者 ︰

︰汲水烹香茶以待有緣客,月夜披宿霧心賞出浴圖

‘安泰客棧’坐落在田壩鎮邊緣的一條狹巷內,和鎮上富貴人家的大宅一樣青瓦罩頂,為土木結構,都是四合五天井,坐北朝南,明三暗五的兩層建築。黃芩和肖八陣二人到達時已值傍晚時分,不知里面的人是得了消息提前開溜了,還是出了什麼狀況,總之,大門緊閉,不聞人聲。門額上的招牌也被揭下,扔在一邊的地上。

黃芩伸手推了一把門,‘吱呀’一聲,門居然開了。

里面是一個院子,院子的正前方是過廳,左右兩邊是高高的角樓,樓上點著燈。

這時,偌大的院子里靜悄悄、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一條凳,一個人。

但見,那張不算大的六仙桌上放著一壺剛剛煮出來的香茶和兩只青瓷茶盞。茶壺和茶盞上釉色瑩碧,紋路絲絲分明,細若兔毫,顯是極精致考究的茶具。這樣的茶具難免讓人想起‘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的風雅。不過,茶盞旁還放著一只缺了口的舊海碗。海碗里是幾只凸出肚臍、打了褶子的肉包子。肉包子和茶這兩樣東西同屬吃喝一類,但一樣是填飽空虛的肚子,一樣是體味流動的香韻,擺放一桌,實如夏爐冬扇,看似同類,卻相去了十萬八千里也不只,因此,互襯之下,別扭不已。

那個人就側身坐在條凳上,手撐著臉頰,完全無視肉包子,只若有所思地瞧著眼前的茶壺,唉聲嘆氣地開口吟道︰「小爐烹茶日漸遲,素瓷淺盞盛幽遐。借問主家何不飲?甘芳縴白待故人。」

當即,黃芩愣住了,心頭一陣火辣辣的,又是竊喜,又是狐疑。

他腦袋里想的是沖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一抱那個人,可腳下卻像長了釘子一樣定在原地。

畢竟,他心中有疑。

他口中訝異道︰「韓若壁,真是你?」

緊接著,他又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韓若壁轉過目光,臉上的笑容如沐春風,只回道︰「總算把你給等來了。」

其實,門剛響他就知道來的是黃芩,是以特意作詩相迎,只可惜對方似乎並沒有听明白。

肖八陣見了韓若壁,拱手招呼道︰「韓大俠,你怎麼在這兒?」

韓若壁起身回他一禮,只道︰「肖爺,真是巧,又見面了。」

二人進去院子,黃芩緊走幾步,將大包袱、小背囊擱置在桌邊的地上,環顧四周,道︰「這里的人呢?」

韓若壁笑道︰「都被我打發了。」

原來,‘安泰客棧’里沒甚江湖高手,只有兩個廚子、三個跑堂的,五個打雜的,以及四個看家護院的,全用來作為掩護。韓若壁來時,這些人已瞧見後山上的‘田家大宅’里火光沖天,等了許久,卻不見田掌櫃來知會一聲,心知出了大事,驚怕中,正準備關門打烊。這時,韓若壁卻沖了進來,輕松地打翻了當先的四個護院,並發狠說大宅里見不得人的事發了,火是他放的,官府的人隨後就到。那些人更覺驚怕,像沒了頭的蒼蠅一樣,都慌亂著從大門口奔逃而出。被撂倒的四人也只得把打落的牙齒往肚里咽,爬起來跟著逃出去了。畢竟,雖說他們沒有插手擄良為娼的勾當,但也隱約感覺到這個客棧有些貓膩,所以一听說事發了,就擔心被牽連上,于是都作鳥獸散了。因為瞧出這些人沒甚功夫,不過是被臨時雇來照料客棧的,韓若壁沒加阻攔,只在後面轟攆了一番。

黃芩‘哈’了聲,道︰「原來那把火也是你點的。」

韓若壁意興飛揚道︰「不是我還是何人?」

黃芩道︰「既如此,大宅里的賊人」

韓若壁迅速做了個舉起手掌復又劈落的動作,道︰「都做掉了。縱是漏了幾個還剩一口氣的,加上那把火,也要燒得黑頭爛額,烏焦巴弓了。怎樣?算是幫了你一點小忙吧。」

轉而,他又得意笑言道︰「不過,我也隨便得了點東西。」

想到他的秉性,黃芩不免疑問道︰「難不成,你竟在大宅里找到了什麼值錢的金珠寶貝?」

韓若壁心道︰呸!那些不都被你連鍋端了嘛,哪輪得到我?嘴上,他得意笑言道︰「是價值一百兩銀子的‘太陰膏’。這一趟走得雖容易,可也不能白走。」

原來,夏遼西帶了一眾高手去追擊黃芩和肖八陣之前,曾把‘太陰膏’留在了田家大宅里,後來,韓若壁跑去大開殺戒,完事後又翻箱搗櫃了一番,發現只有這東西還算有點價值,就給搜刮走了。

黃芩微微一笑,道︰「一百兩銀子也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韓若壁瞥他一眼,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雖然只值一百兩銀子,但萬一哪天遇上了火焰刀,可就是救命的玩意兒了。」

黃芩想了想,點頭道︰「說的也是。」

來到桌邊,對著韓若壁的臉細細瞧了半晌,他又笑道︰「與分手時相比,你的氣色又好了不少,傷勢應該不礙了吧?」

「不提這個。」韓若壁將他摁至長凳上,一指桌上,神秘兮兮道︰「其實,這客棧里也有好東西。」

循著他的手指往桌上看去,黃芩當即喜笑顏開,道︰「使得使得,確是好東西。」說著,從破海碗里抓起一個肉包子就往嘴里送。

韓若壁劈手搶下肉包子放回碗內,惱火道︰「我說的是茶!」

其實,肉包子也是他替黃芩準備的,只待稍後食用,可沒想到黃芩一上來就只認包子不認茶,委實不識‘好’‘歹’。

瞧了眼那壺茶,黃芩不以為然道︰「一壺茶,有甚稀罕的?又不是酒。」

韓若壁瞪他一眼,罵道︰「土包子,說你不識貨,你還別不服氣。好酒哪有好茶精貴?我也是嗜酒之人,但遇上好茶時,一樣不品不快。」

黃芩滿不在乎道︰「哦?是什麼好茶?」

韓若壁挨著他坐下,一邊將茶壺里的茶湯小心地注入黃芩面前的茶盞,一邊道︰「這可是大理有名的‘感通茶’,你且嘗嘗。」

卻原來,田掌櫃素性好茶,而在‘田家大宅’的那些江湖莽漢們眼里,再好的茶湯也不及摻了水的黃湯,所以,田掌櫃不願與他們共享,就在‘安泰客棧’里私藏了一些好茶,專待過來處理客棧事宜時,用風爐烹煮了獨自飲用,不想卻被韓若壁得了便宜。

這時候,肖八陣尷尬地清咳了一聲,二人才意識到光顧著相談,居然忘了還有第三人在場。

韓若壁呵呵笑了幾聲,大方邀請道︰「肖爺也一起來品品吧。」

掃了眼那條院子里唯一可坐的長凳,肖八陣笑道︰「算了,我向來不喜歡喝茶,目下又餓得慌,還是先去找點吃食填飽肚子為妙。」

然後,他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又為難地瞧了眼桌上一只手數得過來的四只肉包子,無奈問道︰「灶房在哪里?我想煮點東西吃。」

韓若壁道︰「你往里面去,過了過廳,左手樓下的最後一間就是,里面還有幾籠我剛蒸好的包子,足夠大家吃了。」

肖八陣道了聲謝,就經過過廳,往里面四坊的大房子去了。

待肖八陣走後,黃芩不可置信地瞧著韓若壁,像頭次認識他一樣,道︰「包子是你做的?」

韓若壁不無得意般道︰「是我‘蒸’的。」

見黃芩仍是一臉難以相信的表情,他只好又解釋道︰「廚子逃跑前做得的,我架起蒸屜給蒸熟了。」

看來他是撿了個便宜。

黃芩笑道︰「原來是這般,我說你何時會做包子了吶。」

「別管我會不會做包子。」韓若壁連珠炮兒地關切問道︰「說起來,你這次可順利?對手強不強?有沒有遇險?受沒受傷?」

瞧他一臉認真的表情,黃芩心頭一慰,低頭淺淺一笑,簡單道︰「都是些江湖宵小,不值一提。」

韓若壁安了心,催促黃芩道︰「那便不提了。快喝一口這茶試試。這可是當年得了太祖爺賞識的好茶!」

黃芩本不喜喝茶,但見他如此興致勃勃,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于是喝了一大口,又在嘴里咂模了一下。

韓若壁笑眯眯道︰「怎樣?」

瞧向盞里明黃色的茶湯,黃芩簡短道︰「先苦澀、清香,後甘甜、濃烈。」

韓若壁喜道︰「我就知道你能喝出滋味。」轉爾,他又遺憾道︰「可惜此地缺水,更加沒有好水,否則煮出的茶,味道一定更好。」

黃芩一副從沒听說過的樣子,道︰「不過煮茶而已,什麼水不一樣,怎有這許多講究?」

韓若壁又給自己倒上一盞,呷了幾口,道︰「那是當然,喝茶的講究多了去了,往粗里說,識茶、識水、識器、識人這‘四識’缺一不可,而每一識隨便拿出來說一說,都可說上半天功夫,真要是往細里說,恐怕幾天幾夜也說不完,此中三昧實在深奧。」

瞧他不吐不快的模樣,黃芩‘哦’了聲,又從海碗里拿起一個肉包子,一邊打算就著茶來吃,一邊道︰「那好,你慢慢說,正方便我邊吃喝邊听。」

韓若壁又一把搶過他的肉包子,埋怨道︰「品茶的時候怎麼能吃肉包子?!你這不是暴殄天物嘛。」

黃芩不服氣道︰「喝茶也是要配茶點的,拿肉包子當茶點有何不可?」

韓若壁道︰「越是好茶越需要單獨淺嘗慢飲,才能品出味道,所以真正喜歡喝茶之人極少拿茶點配茶。當然,把喝茶全當作消遣之人就不同了。但即便如此,他們的茶點里也只有糕餅、蒸筍、餛飩、粽子、消靈炙、小天酥等一類精致的小食,哪可能有這麼大的肉包子?」

不欲與他爭辯,黃芩干脆地一氣喝光了茶盞里的茶,把茶葉也連嚼帶咽了下去,而後攤手道︰「好了,茶總算喝完了,這下可以拿肉包子填我的肚子了吧。」說罷又拿了包子吃起來。

其實,他和肖八陣一樣,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了。所以,轉眼間,碗里為數不多的包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被黃捕頭消滅了個干淨。

瞧他一副吃不夠的模樣,韓若壁頓感哭笑不得,道︰「莫非在你看來,肉包子當真比名茶要好?」

黃芩坦然點頭道︰「不是‘看來’,是‘吃來’,至少肉包子里有油有肉,不像茶湯只能刮油去肉。」

韓若壁連連搖頭,禁不住嘆一口氣,口中嘟囔道︰「唉,你這番說辭倒叫那些個寧可食無肉,不可飲無茶,欲意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的風雅之士如何是好喲。」

說歸說,他還是把茶具撤下,去到灶房用蒸布包了十來個肉包子,一路提溜回來,放在桌上。

月光灑將下來,好像銀子落了一地,也落了他們一頭一身。二人肩膀並肩膀,吃著包子,說著閑話。

韓若壁問道︰「接下來,你要往哪兒去?可是回高郵復命?」

說這話時,他自然而然地靠將過來,幾綹散落的發絲鑽進黃芩的脖領子里,撩得黃芩癢極了。

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又咽下嘴里的包子,黃芩轉頭道︰「我還沒問你怎麼跑來這兒的,你居然先問我問題?」

韓若壁笑得有幾分無賴,仿佛在撒嬌,道︰「事有先來後到,我不是已經先問了嘛,你就先答吧。」

黃芩顯是十分吃他這一套,抿了一下油嗒嗒、滑膩膩的嘴唇,道︰「告訴你也無妨。我要去‘大瑤山’。」

韓若壁笑出一口白牙,道︰「不用去了,‘月華珠’不在那兒。」

黃芩疑道︰「你怎麼知道?」

韓若壁回道︰「當然是因為我已經去過了。」

然後,他把在‘大瑤山’的經歷詳細說與黃芩知道了。

沉思良久,黃芩道︰「如此說來,我豈非可以直接回高郵了?」

仿佛抓住了他話里的把柄,韓若壁哈哈一笑,道︰「先前還裝樣兒不說實話,卻原來和我一樣,也是看上了那件寶貝。」

黃芩心道︰寶貝什麼的沒甚關系,可楊松已死,我再去又有何用?

這時,韓若壁已擺出一副嚴正之態,清了清嗓子,道︰「說起來,還有件事,我可得好好審審你。」

怔了怔,黃芩轉而輕笑道︰「你一個盜匪頭子竟想審我?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麼來審。」

韓若壁站起身,邁著官步,繞過長凳,行到桌邊的大包袱旁,盯著包袱皮瞧了片刻。那眼神兒仿佛能穿透布皮直接瞧見里面一樣。

轉身,他面對黃芩,清咳一聲,微妙地吊起眼梢,裝模作樣道︰「這包是什麼東西?打哪兒來的?」

黃芩‘唔’了一聲,道︰「你想知道?」

韓若壁故意凶狠起臉孔,沉聲又道︰「少裝蒜!速速都交代嘍!否則,哼哼別怪大老爺我給你一頓板子,叫你開花!」

瞧他官老爺裝得有鼻子沒臉,黃芩笑出了聲,‘呼’地站起來,大踏步來到包袱邊,一把將包袱提拎到桌上,抖手打開。

頓時,金珠寶貝攤了一桌。

韓若壁兩眼放光,暗里連咽了幾口吐沫,得意笑道︰「不用問了,這些東西明擺著是黑吃黑得來的。哈哈,原來黃捕頭也稀罕錢財,終有當盜匪的一日啊!」

黃芩瞪他一眼,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韓若壁回瞪他一眼,道︰「怎麼?人贓並獲還不服罪?好!等我提了贓物,借你的鐵鏈,鎖了你去見官,看你還有甚話好講。」說著,作勢上前,手伸向黃芩的腰間,就要去抽鐵鏈。

黃芩閃身避過,搖頭笑道︰「鎖我去見官?你也得有那般本事。」

韓若壁遭他如此一激,面露不愉之色,口中喝一聲,道︰「敢瞧不起我的本事?來來來,咱們再試試。」說話間,就要展開身法貼近了糾纏。

黃芩卻已搖手道︰「罷了罷了,別鬧了!說正經的,我若是留下六十余兩金珠拿去換五百兩銀子,其余的都與你,你收是不收?」

眼下這時節,如果按官價,一兩金子只能換四兩銀子,可事實上,民間的私價卻可以換到八兩以上,所以六十余兩金珠是可以換到五百兩銀子了。

韓若壁頓住身形,怔了半晌,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只得問道︰「這許多金珠寶貝加在一起怎麼也值上萬兩銀子,你為何只留下五百兩?」

黃芩道︰「這些東西頗難處理,本來,我是想全送與你的,但受人所托之事沒辦成,之前又平白使了人家五百兩銀子,是以如有可能,還是還了的為好。」

他說的‘人家’無疑是指高郵知州徐陵,而欠下的五百兩銀子,則是之前說好拿去贖了‘丹鳳閣’的小倌紅雲的。至于還銀子時,如何對徐陵說明銀子的來路,黃芩倒還沒有細想。

眼睜睜地瞧著面前的一堆金光玉閃,韓若壁用力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轉過頭去。

接著,他故意悠哉悠哉地拿起一個肉包子咬了幾口,又沖黃芩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才道︰「你以為你送了,我就一定會收?」

黃芩笑而不語。

瞧他一副‘這還用說’的表情,韓若壁挑眉追問道︰「難道我像是貪財之人嗎?」。

黃芩似是想了想,而後猛力點頭道︰「老實說,很像很像。」

韓若壁繃起臉,咬緊牙,又好氣,又好笑道︰「你個挨千刀的捕快,不說實話會死啊?!看在我辛苦跑來和你相會的面子上,就不能說幾句違心的話哄我開心,讓我舒舒服服地收下你的大禮?!」

說罷,‘呼’的一聲,他將手里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向黃芩砸了過去。

黃芩抬手接下包子,道︰「能吃的最好別浪費。」

言畢,他居然幾口把那半只包子吃光了。

韓若壁瞪大眼楮瞅著他,愕然了半晌。

轉瞬,他又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其可笑之事,笑得捂著肚子,斷斷續續道︰「哈人都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原來肉包子打黃捕頭也是一樣啊。哈哈哈」

黃芩像是沒听見一般,坐回凳上,又拿起個肉包子吃了下去。

見討了個沒趣,韓若壁斂去笑意,恢復尋常神色,又道︰「說真的,你就這麼不稀罕銀錢?」

黃芩奇道︰「為何這麼說?」

韓若壁回道︰「否則怎的不自己拿了,要送與我。」

凝視他片刻,黃芩道︰「你覺得我貪不貪財?」

韓若壁聳聳肩膀,不情不願地道︰「好吧,你和我不一樣,一點都不貪財,一點兒都不喜歡銀錢,完全沒有銅臭味。」頓了頓,他又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想繞著彎兒叫我夸你,是不是?我已經夸了,這下你總該滿足了吧。」

黃芩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銀錢是好東西,有誰能不喜歡?」

韓若壁頓感意外,道︰「既如此,你因何自己不拿?」

黃芩苦笑了一瞬,道︰「因為我知道,那東西實在太好,只要拿了第一次,嘗到了甜頭,保不準就會拿第二次,第三次遲早會走上黑吃黑這條路。」

韓若壁訝道︰「因此,你不拿這第一次,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嘗到甜頭?」

黃芩點頭道︰「是這麼個意思。」

沉思良久,韓若壁發問道︰「不拿上一次,如何證明自己不能抵御那樣的甜頭?」

黃芩淡淡笑了笑,道︰「不管能不能,何需向別人證明。」

韓若壁也笑了,道︰「總可以向自己證明。」

黃芩不解道︰「自己怎會不了解自己,還需要向自己證明什麼?」

韓若壁悠悠道︰「想真正了解自己可不容易。也許你已經足夠了解自己,因而不需向自己證明什麼,但世上需要向自己證明的可是大有人在。」

黃芩睜大了雙眼,瞧向遠處的星空,道︰「比起了解別人,了解自己總是容易些。」

這時,夜氣森森,兩點星光正好落進他的眼里,映亮了一雙眸子。

韓若壁瞧見,一陣心有戚戚焉,禁不住呼吸暫停了一瞬。然後,他笑道︰「也不盡然。你這麼覺得,可能因為從你的角度看,自己是簡單的,別人卻是復雜的。」

黃芩垂下眼簾,道︰「不錯,尤其是你。」

「我?」韓若壁笑得與剛才不大一樣,道︰「別的不好說,我對你的一片心再簡單不過,日月可鑒。這一點,你總該知曉。」

良久,黃芩極為認真地望著他,道︰「現在輪到我問了。你跑來此地到底為了什麼。」

韓若壁故作欲言又止之態。

黃芩嗤笑一聲,道︰「怎麼,又說不得了?和你在一起時,你總有許多說不得的事。」

「哈,逗你玩兒嘛,哪有什麼說不得的。」韓若壁大笑起來,道︰「過段日子,會里有大事,上上下下都要忙碌起來,此後,我怕有很長一段時候都沒法去高郵找你了,所以思來想去,干脆趁眼下還有些空閑,趕緊到這兒來與你廝混幾日。」

黃芩半信半疑道︰「有空閑,你不去尋謝古的下落,搶奪‘月華珠’,卻來與我廝混?」

韓若壁錯愕了一刻,尷尬笑道︰「不瞞你說,如能尋到謝古那老鬼的下落,我自然去搶‘月華珠’了,可惜此人神出鬼沒,根本查不到蹤跡,只得暫且放下。」

想來,若是知道了謝古的去向,他便要去搶奪‘月華珠’,而不會來找黃芩相敘了。

黃芩表面未有異樣,心里卻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悅之感,道︰「也對,你我總是來日方長,若有要緊的,自當各行其事。」

像是覺察出了什麼,韓若壁一下撲上去,緊緊纏住他的胳膊,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了上去,情意綿綿道︰「雖然來日方長,但也須珍視相聚的一時三刻嘛。」

黃芩伸手搡開他,示意般地拍了拍身上,道︰「在林子里滾了許多天,雖然換過兩身衣物,卻沒機會洗涮。別湊這麼近,否則沾了一身土腥、血腥,你可別怨我。」

退後幾步,圍著黃芩繞了好幾圈,又借著月光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韓若壁面露嫌厭之色道︰「哎呀呀,面上胡子叭髭,一身白皮變了灰皮也就罷了,你這換的是什麼衣服?!農人穿的?村夫穿的?居然還破破爛爛。也沒多少日子不見啊,怎的越來越沒法看了?」

先前的夜色里,他光顧著和黃芩相談甚歡,並沒有注意到這些。

黃芩也不解釋,只是聳了聳肩。

又湊近嗅了嗅,韓若壁連搖頭帶嘆氣,表情夸張道︰」土腥味、血腥味不說,還有汗臭味、草籽味、飯餿味你這一身到底什麼味?!遇上你這等不講究的,真是沒法子了。走走走,快跟我走!」

不等黃芩發表意見,他一手麻利地卷起大包袱背在身後,另一手拽上黃芩,快步過院穿廳,到了四坊的內院,從右手邊登上二樓,進入到其中一間早已點上了燈火的廂房內。

廂房內,除了床塌、桌椅,還有一只已裝了大半桶涼水的浴桶,桶邊的木架上放著胰子、面盆等洗浴用具,也不知何時搬進來的。

將大包袱丟在小方桌上,韓若壁一邊往外走,一邊促催道︰「我去提兩桶熱水來,你先把衣服月兌了,等下好生洗一洗,冼完了,我拿一套衣服給你換上。」

他二人身材相差不大,倒是不怕穿不上。

黃芩瞧韓若壁居然主動去提熱水,不免驚詫于他的‘勤快’。

其實,白得了那許多金珠寶貝,韓若壁的心情自然大好,這一刻變得勤快些,也是不足為奇的。

「等等,」黃芩道︰「不必換你的衣服,我的換洗衣服就在院子里。」

想來是在桌子邊的背囊里了。

韓若壁不耐煩,道︰「你的反正不會是甚好衣服,還是換我的好了。」

說完話,他便去灶房提熱水去了。

等韓若壁一手提一桶熱水回來時,卻見黃芩還杵在浴桶邊,盯著浴桶內冰涼的浴湯,一件衣服也沒月兌。

韓若壁一邊倒水入桶,一邊疑道︰「韓若壁一邊倒水入桶,一邊疑道︰「這里初旱不雨,眼下有得澡洗已屬不易,你還不快月兌衣服?」

沖水面上飄浮著的幾朵不知什麼名字的干花努了努嘴,黃芩道︰「這可不像是替我準備的。」

韓若壁的笑容有幾分曖昧,道︰「這本來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奔波了好些日子,總要盡可能享受一下吧。不過,你命好,我為人素來大方,見你髒得厲害,就打算和你一起分享了。」

橫橫豎豎地瞧了好幾眼那只浴桶,黃芩搖頭道︰「這浴桶太小,容不下我們兩個大男人,你還是留著自己享受吧,我提桶涼水沖沖就得。」

生怕他跑了似的,韓若壁一閃身攔在門口,漾起一雙笑眼,道︰「在‘流冰之泉’里療傷時,你可是把我都看光了,說什麼也得禮尚往來不是?」

瞧著那雙笑眼,黃芩的心也隨之一漾,轉念古怪一笑,道︰「好說,一會兒你可別嫌擠。」

二人正要各自解衣入浴,樓下的院內卻響起肖八陣急促的聲音︰「黃兄弟,黃兄弟韓大俠,韓大俠」

另外,腳步聲顯示肖八陣已在院內奔了一圈,把一樓的廂房都找遍了,現在正爬到對面的二樓上也亮著燈的空廂房里找人,大有不找到人不罷休的架勢。

原來,吃食過後,肖八陣找了間廂房,收拾好了,就拖了張椅子,打算回到前院去和黃、韓二人說話,卻見二人已沒了蹤影,又見桌邊那只裝滿了金珠寶貝的大包袱不在了,擔心出了什麼事,才出聲四下里尋找二人。

眼見可以和黃芩來個鴛鴦戲水,成其好事,卻被人從中攪合了,韓若壁老大的火氣,索性不理不睬,自月兌了衣服,一下子跳入浴桶,濺了一地水花。

黃芩則重新系好衣帶,竄出門外,一邊隨手帶上房門,一邊高聲道︰「肖老哥,我在這里。」

肖八陣手里提著剛才從前院桌邊拾起的二人的行囊,舒了口氣,道︰「我喚了許久,都沒有人應,以為你們出了什麼事,還好還好。咦?韓大俠呢?」

黃芩回頭瞧了眼房門,眨了眨眼,道︰「他正在里面洗浴,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肖八陣微怔了怔,繼而哈哈大笑道︰「他有的,我都有,有啥看頭,不看也罷。」

接著,他又道︰「韓大俠一看就是注重儀表之人啊。不過,說起來我們在密林土洞里鑽了好幾天,也該找個地方洗洗了。」

黃芩瞟了眼身後,有點心不在焉地點頭道︰「是啊。」

肖八陣撓了撓肋骨處,道︰「不說還好,一說我全身都癢得厲害,真是有大半月都沒洗了。」又一指黃芩的頭發,道︰「黃兄弟,你的頭上盡是灰土,也該好好洗洗了。」

黃芩‘哦’了聲。

肖八陣一邊下樓,一邊招呼對面的黃芩也下去,道︰「黃兄弟,我瞧下面的水缸里還有不少涼水,此地缺水,我們也不必洗得多仔細,就在這空地上,舀幾盆涼水沖沖就好。」

黃芩不便推月兌,只得下了樓去。

說著,二人到了樓下的院內。

甩手把黃芩的行囊拋過來,肖八陣道︰「這是你的,我去找胰子和木盆來。」

等他拿了東西來,二人便各自月兌衣,準備沖涼。

肖八陣顯是心情不錯,一面月兌衣褲,一面還吹起口哨來。

晚風沁涼,內院里充滿了乳白色的夜霧,氣溫遠不似白天那般高。

肖八陣原本以為不過沖個涼而已,沒甚關系,但只沖了一回,就呲牙咧嘴地受不住了,到底是受了內傷,體虛怕寒,經不得涼水,于是草草換上衣物回廂房里休息去了,所以,只剩下黃芩一人站在院子里沖涼。

他剛剛洗了頭,將披散的頭發隨意纏繞在脖子上,再舉起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于是,一層淡淡的水氣自周身升騰起來,很快便同重重的霧氣、沉沉的夜色糾纏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朦朧。

朦朧,通常會使事物看上去更美好。

黃芩背後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金絲榔樹。

韓若壁就靜靜地站在那棵樹下,目不轉楮地瞧著黃芩的一舉一動。

這時的他已草草沐浴過了,洗去了一路的風塵,換了套干淨的華服,背負雙手站立在那里,簡直比金絲榔還要挺拔。

韓若壁的目光是炙熱的、強烈的,有一種牽扯心肺的執著。

除了黃芩以外,他在瞧任何事物,任何人時,都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的眼光在黃芩身上肆無忌憚地移動著,從漆黑、柔順的發,到白晰、寬闊的背,到勁拔、挺秀的腰,再到緊密、彈性的臀,以及結實、修長的腿

沒有了灰土的遮蔽,韓若壁注意到黃芩的背上有一個血手印,但也許是因為夜霧和水氣的覆蓋,也許是因為經過調息和療傷,也許兩者兼而有之,總之,那個血手印已經極輕,極淡了。

霧氣浮動中,隨著黃芩的動作,那只淡淡的、紅色的手印竟輕輕地搖曳了起來,好像一只多情的手,輕柔地撫慰上愛人的背心。

有那麼一瞬間,韓若壁禁不住產生了一種沖動,寧願舍棄一切變成那只手印,與黃芩與影隨形,如蠱附骨。

也有那麼幾次,他幾乎要沖上前去,從背後緊緊抱住那個軀體,無限度地貼近那個軀體,直到將它摁進自己的身體里。

但是,眼前的一切委實太過美妙,看得他心蕩神搖,精魄將失,令他舍不得打斷,不甘心結束,因而下意識地忍耐住,沒做出任何打破這一‘美景’的舉動,只是將眼楮瞪得更大了些。

不過,忍耐總是有限度的。

終于,韓若壁腦中‘嗡’了一聲,如同電光閃爍、火山爆發!

他想要得到,他更要攫取!

一瞬間,在他眼中,那具朦朧的、白色的軀體變得耀眼無比、炫目無比,同時也誘惑無比!

他就欲奔上前去,把它摟入懷中盡情!

因為,他知道那具軀體是屬于黃芩的。如果不是,他將棄之如敝屣。

他更想進入它、佔有它!

也因為,他知道那具軀體的主人是黃芩,否則這一切都將了無生趣。

他想看到黃芩面赤耳熱,四肢繃緊;他想听到黃芩喘息連連,快活申吟;他想要黃芩拋卻一切防御、一切理智,把最脆弱、最渴望,甚至最瘋狂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剎那間,他腦袋兩邊的太陽穴青筋亂蹦,身下某處直不愣登地立了起來。

這時,黃芩正好轉過身來,彎腰從身後的地上取了塊胰子,反手去擦後背。

似乎是觸到了什麼地方,他的眉頭猛地一緊,身形微微一抖。

急不可耐地正要沖過去的韓若壁呆住了。

這時候,他方才意識到黃芩受了傷。

即刻,沒頂的如大海退潮般不斷下降,直至消亡。

隨及,韓若壁感覺一陣驚慌。

他驚慌不是因為發覺黃芩有傷在身,而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居然退去得如此絕決。

倉促間,他向樹下的陰影深處躲了躲,呆立了片刻,深吸了幾口氣,以適應身體前後兩次突兀的變化。

繼而,他不由自問︰只是瞧出黃芩受了傷,我便不行了,難道是因為怕傷著他?不對,那樣的傷勢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何況,在京城石頭胡同里替他處理傷勢時,他可比現在傷得重多了,那時候,我都情難自禁,現在如何會這般?

一想到那時,韓若壁的眼前閃過二人糾纏在床上,黃芩包扎好的傷口被他緊緊壓住了,因而痛得臉色鐵青,冷汗長流的模樣,他不禁心口一顫,眉頭不受控制地皺縮了起來。

奇怪!

他記得,以往憶起那一幕時,他只會覺得竊竊歡喜,意猶未盡,禁不住細細回味,可現在為何隱隱感覺一陣不舒服?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竟有些埋怨起自己來。

這種埋怨雖然不強烈,但卻是頭一次。

頭一次,他因為別人,對自己產生了一種自責的情緒。

而這一次的退縮,正是因為這種忽隱忽現的自責。

--明明早瞧見了那個血手印,卻沉溺于意亂情迷當中,只想著那個印跡是多麼的引人遐思,多麼的令人向往,而完全沒有想到那是他的傷處,他的痛苦。

我這是怎麼了?

韓若壁未必看不起別人,但素來極看重自己,對任何人,不管是北斗會里的兄弟也好,還是曾經糾纏的女伴也罷,就算真是他做錯了,改過便罷,改不了的就不改了,絕不會生出半點自責之情。是以,之前他雖然心向黃芩,為了黃芩哪怕舍棄性命也再所不惜,但歸根到底,總是為了滿足自己,還是容易理解的。可現下,他卻因為對待黃芩的事,下意識地在責備起自己來。

怎麼可以?!

這樣牽來扯去,自我否定的情緒,不是應該發生在女人身上才更合適嗎?

韓若壁感覺十分不適應,也十分不喜歡,感覺此刻的自己簡直像個娘們兒似的。

轉身,他飛奔上樓,回到廂房內,倒頭就睡。

夜霧更重了。

黃芩洗浴完畢,隨便擦拭了一體,從近前的小木凳上取過衣袍換上,套上布襪、快靴,綰起頭發,向金絲榔樹下走去。

方才,透過重重夜霧,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瞧見了韓若壁站在樹下,因而心跳不已,但走近時,卻發現沒了人影。

上樓後,來到韓若壁的廂房前,黃芩透過窗上的竹篾紙發現里面一片漆黑。

看來,韓若壁已然熄燈睡下了。

本來,他想抬手敲門,因為胸腔中似有千言萬語要對韓若壁傾訴,卻又覺身心疲憊,加上猜測韓若壁恐怕也累了,于是轉身離開,找了間廂房進去歇下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捕快春秋修訂版最新章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文閱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