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四回

作者 ︰

︰不徐不急巧點撥論帝王,亦真亦幻敘前情釋迷團

日永,陰氣初動。

眼下時候尚早,但因為時值一年中晝色最長的日子,所以到處已是白天大亮。晃蕩了幾日的韓若壁來到星子縣,走過觀音橋,如約到達鄱陽湖畔、廬山南嶺下的這座宮亭廟前。雖然前有被日光照得金光燦燦的鄱陽水,後有郁郁蔥蔥、濃蔭蔽日的廬山松,韓若壁卻無心觀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只顧盯著陸陸續續往來此地的行人。宮亭廟里供奉著山神廬君,據傳其形如蛇,能出雲,為風雨,可撫鎮風浪,護佑過往船只,因此常有湖上的船家、旅人進廟里祭拜山神,祈祓平安。

巳時剛過,一行三人終于出現在了韓若壁的視野里,其中一人正是他在圓照寺門口遇見的那個主人模樣之人。和上次照面時一樣,那人的身邊仍是跟了兩名家僕打扮的隨從,但卻並非韓若壁前次瞧見的兩人--看來是換了人了。

待三人行得再近些後,韓若壁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名‘家僕’竟然就是幾日前在軍漢的賭棚里同自己打過交道的錢管事。盡管此時的錢管事沒穿軍服,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望了眼主人模樣之人,韓若壁不禁一陣疑想,暗道︰莫非此人是個軍官?瞧他的氣度、派頭,在軍中的職位定然要比錢管事高出許多。

經過韓若壁身邊時,錢管事轉過頭來瞧了他一眼。而那個主人模樣之人則徑直走了過去,顯然沒有留意到韓若壁的存在。

韓若壁一邊疾奔幾步追了上去,一邊招呼道︰「錢管事,請留步!」

前面的三人先後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望向韓若壁。

拿眼兒將他上下估量了一回,主人模樣之人微微皺起眉毛,轉頭問錢管事道︰「你認識他嗎?」。問罷,緊接著,他又問韓若壁道︰「瞧你怪眼熟的,我們可是在哪里見過?」

不等韓若壁開口,錢管事已道︰「敢請主人借一步說話。」

主人模樣之人微微點頭表示允許。

行至稍遠處的一棵高大的柳杉下,錢管事湊上前,在那主人模樣之人耳邊窸窸窣窣地低語了一陣。那主人模樣之人听罷,又遠遠地拿眼兒把韓若壁掃了幾回。

接著,二人走了回來。

忽然,主人模樣之人‘哦’了聲,道︰「我想起來了,是在圓照寺門外」

韓若壁贊道︰「朋友真是好記性。」

主人模樣之人道︰「哪里哪里。」一指錢管事,他問道︰「你找他,可是有什麼事?」

韓若壁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找他,是找你。」

主人模樣之人疑道︰「找我?」

韓若壁道︰「是承信大師讓我來這里見你的。」

「哦?」主人模樣之人道︰「是嗎?」。

因為考慮到今日之約是他和承信法師私定下的,除非他們之中有人告訴韓若壁,否則韓若壁絕不可能知道,所以對于韓若壁的話,他沒有過多置疑。

韓若壁眨了眨眼,道︰「那日在寺里,承信大師請我喝了你送的魚鉤茶,真是特別。」

主人模樣之人笑了笑,道︰「特別的不是我送的茶,而是承信大師的心思。十年的陳茶了,能留到現時,真是多虧了他的一番心思。」

「的確,虧他能想出那種制法。」韓若壁贊同地笑了笑,拱一拱手,道︰「在下韓若壁,請問朋友尊姓大名。」

四下里望了望,見前來燒香祈福之人開始絡繹不絕了,主人模樣之人道︰「這里並非說話的地方,不如去我那兒詳談。你看怎樣?」

既來之,則安之,韓若壁點了點頭,跟著三人去了。

走著走著,他發現腳下的道路所指的方向根本不是先前軍漢們搭建賭棚的那片樹林,不免產生了疑問。錢管事解釋說是因為前日剛換了扎營的地方,而且一般情況下,他們最長只會在一個地方扎營半月。

到了營地,但凡有巡邏的兵丁從他們身邊經過,就會停下來沖著主人模樣之人叉手行禮,顯得十分恭敬。

韓若壁跟在後面,邊走邊在心里點數四周帳篷的數目。除了大帳外,總計有十八頂。也就是說這一陣軍漢最多只有一百來人。

繼而,韓若壁發現營中走動的兵丁,有的身上歪歪斜斜的穿著紙筋搪塞的紙甲,有的身上則干脆沒有片塊甲冑,顯得十分不正規,不免心道︰這都是些什麼兵?雖說天氣熱起來了,但也不能連最基本的當兵的樣子都沒有啊。這樣的軍容,上頭的軍官怎麼連管都不管?

他雖然沒有從過軍,當過兵,但也知道軍紀嚴明,軍法如山,是以感覺有些詫異。

轉頭,發現那主人模樣之人分明也將這些看在了眼里,面上卻未有任何不妥之色,韓若壁隨及想到之前這些兵丁還曾在營中搭建賭棚,公然以賭錢為樂,若非是這軍官有意縱容,他們哪能有如此大的膽子,不怕被軍法處置嗎?想到此處,他也就不以為怪了。

三人進入大帳後,兩名隨從一左一右立于下手,主人模樣之人坐到案桌後的主座上,又叫人來另置了張椅子。

看韓若壁還站在那里,他抬了抬手,道︰「請坐。」

這主人模樣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一種和善的威嚴和年長之人經過歲月洗練所特有的吸引力,讓人倍感舒服、安和。

韓若壁依言坐下,道︰「我瞧這營里的兵丁怎麼著也得百十來號吧,莫非朋友是衛所的百戶?」

其實,只瞧那人的氣度、風範便斷不會只是衛所的百戶,因此他這麼問明擺著是一種試探。

不待主人模樣之人回答,另一名面貌凶惡的隨從已搶先大聲道︰「看瞎你的眼!什麼衛所百戶?這位是僉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這一趟是王大人私下出巡,所以只帶了一百多兵丁,大人麾下部眾還在各處剿匪呢。你不尊稱一聲‘大人’已是船上打傘--沒天沒地,居然還這麼沒眼力見。」

他說話時斜著眼,一副認定了韓若壁有眼不識泰山的架勢。

打量了他一下,韓若壁長長地‘哦’了一聲,在座上挪了挪身子,道︰「原來是三品大員,失敬失敬。只可惜我並非你們大人麾下的兵丁,愛怎麼稱呼是我的事,不關你事。另外,你說話如此凶蠻,想來不是衛所軍兵,可是被招降後編入軍中的山匪?」

那名隨從愕然了一瞬,面色黑沉了下去。

想來,韓若壁猜得八九不離十。

瞧了眼那名隨從,王守仁道︰「凶蠻無妨,能戰則可,他是我募來的兵,可是每個月都要領餉銀的。」

一般來說,衛所的軍兵屬于屯田型,平時自己種地養活自己,朝廷不關餉,但給每個軍士五十畝田地,發放耕牛和農具,並且沒有田租、徭役。到了戰時,他們就會被抽調出來,組建成軍隊抗擊外敵或平定內亂,並會視情況而定發放少量餉銀,有時則甚至沒有。而在戰時,經朝廷許可,統帥自行招募來的兵丁則不同于衛所的軍兵,是要按月、按量,足額發放餉銀的,但相應的,他們的戰斗力也更強。

王守仁的這句話沒有否定那名隨從是被招降的山匪的事實,但又肯定了那名隨從的戰力,等于幫那名隨從做了面子。

听言,韓若壁聳了聳肩膀,那名隨從的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隨後,王守仁遣走了包括錢管事在內的兩名隨從,帳中就剩下他和韓若壁了。

笑了笑,他道︰「看來朋友不但擅長察顏觀色,而且生得一副伶牙俐齒。」

韓若壁也笑道︰「哪里哪里,不過是照子亮了些,嘴巴臭了些。」

王守仁直言道︰「承信大師為何讓你來見我?」

韓若壁嘆了口氣,自座上站立而起,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放在了王守仁的案桌上。然後,他道︰「這封信我已然看過了,朋友也瞧瞧吧。」

瞧見敞口的信皮兒上分明寫著「嘉友親啟」,王守仁抬了抬眉毛,道︰「原來朋友不但好奇心重,而且行事特異。」

‘行事特異’自然是說韓若壁偷拆窺看別人的信件。

韓若壁苦笑一聲,道︰「你那‘嘉友’實在是個滑頭的老和尚。這信皮兒上寫的是要你親啟,里面的信卻是寫給我瞧的。」

沒有著急看信,王守仁道︰「既然這封信是寫給朋友的,承信大師又為何在信皮兒上注明要我親啟?」

不屑地歪了歪嘴,韓若壁道︰「還不是老和尚扮作高深,想來欲擒故縱那一套。他料定我憋不住會偷瞧,因而特意如此,只為戲耍于我。」

王守仁搖了搖頭,道︰「我了解他,他絕不是喜歡戲耍別人的人。」繼而,眼光掃過信皮兒,他又微笑了一下,道︰「我懂了。」

韓若壁疑道︰「你懂什麼了?」

王守仁道︰「他在信皮兒上寫明要我親啟,是希望我也能看到這封他寫給你的信。」

韓若壁道︰「也許吧。」

若有所思了一瞬,王守仁道︰「我瞧你對承信大師沒什麼特別的敬意和好感,卻為何听從他的吩咐從山西跑來這里送一封明明是寫給你的信?」

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韓若壁道︰「你看了信就明白了。那老和尚在信里寫得清楚,說那件有關我師父的事只有你知道。」

苦笑了笑,他又道︰「其實,我料定他比你更知道,不過,他既然寫明了只有你知道,就表明即便我回去問他,他也絕不會說,因為他的目的就是要我波奔幾千里地跑來這里見你,並給你一個說服我幫你忙的機會。」

听罷,王守仁哈哈笑道︰「原來他是想讓你替他幫我那個忙。」

「你可莫要得意。」韓若壁淡淡道︰「來之前我就想好了,如果你以告訴我那件事為條件,要我幫你的忙,我一定不會答應。因為,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脅迫。」

王守仁微笑道︰「你這話,我不信。沒有人願意白跑幾千里地,若不是準備好了妥協,你就不會來了。」

韓若壁笑了聲,道︰「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我只能告訴你,我走這一趟倒也不算白跑。」

北斗會在辰州出了事,他本就要往湖廣那兒去,應該算是順路,雖然還是繞了些路,但此話也不算虛。

王守仁輕撫長須,道︰「其實,我向來不喜歡脅迫別人。何況,你未必真有本事幫我。」

韓若壁道︰「不用激我,我早就過了喜歡逞能的時候了。」

王守仁道︰「我還是先看了這封信再說吧。」

從信皮兒內取出信紙,仔細看過後,他恍然道︰「你是‘寒冰劍’莊浩然的弟子?」

原來,承信法師在信里說到,他瞧出韓若壁就是莊浩然的弟子,所以韓若壁一定記得十幾年前自己的師父曾經離開過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回去後完全不願再提及此事。所以,如果韓若壁想知道師父當年下山是去了哪里,做了什麼,最好的辦法只能是去到宮亭廟問他的那位朋友。因為,這件事除了‘寒冰劍’自己,就只有他的那位朋友知道了。

韓若壁點了點頭,道︰「我打小沒了父母,蒙師父收留,跟隨他習武、修道,師父一直悉心照顧我,從不曾離開過我一日,只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他記得清清楚楚,快日落的時候,有個陌生人跑來山上找到師父,師父似乎並不是很想見到那人,但還是客客氣氣地說留那人在山上住一晚。後來,師父和那人關起門來說話,他躲在外面听見里面有爭吵聲,但到底爭吵些什麼卻完全听不清楚。第二日一早,那人就下山了。之後,行事不急不緩,為人從容自若的師父就開始心煩意亂起來,做什麼事都好像沒心思,仿佛在極力忍耐什麼。幾日後,師父再也忍不住了,撂下他,急匆匆地下山了。那一段日子,他一個人在山上過得很苦悶。好幾個月後,師傅才趕回來,而且像變了個人似的,寒著一張臉,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連話都不大願意說,他也不敢多問。直到過了一段時日後,感覺師父的情緒好起來了,他才明里暗里、幾次三番找機會問師父前次下山是做什麼去了,可一听他問這個,原本還和顏悅色的師父就會冷下臉來,什麼也不說地拂袖而去。所以,直到今日,韓若壁也不知道莊浩然當年到底為了什麼離開他那麼長時間。

對于韓若壁這種人,越是不知道的,就越想知道,不知道得越久,想知道得就越強烈。如果是關乎別人的,他還能放得下,但關乎如親人一般的師父,他便怎麼也放不下了。而承信法師的這封信恰恰觸動了他壓抑在心底里多年的迷團,尤其這個迷團並不是沒有人能夠替他解開,而是能夠替他解開之人--他的師父連提都不願提,至于不願提及的原因則更加引得韓若壁念念不忘。如今,他得知還有別人可以替他解開這個迷團,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王守仁嘆了聲,道︰「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跑來見我的。」

听出他的語氣中微有失望之感,韓若壁滿不在乎道︰「難道你以為我是出于別的目的才跑來見你的嗎?」。

王守仁意味深長道︰「我原以為你是想和寧王做對才來見我的。」

韓若壁‘哈’一聲,道︰「笑話,寧王可是姓朱的,整個天下都是他們朱家的,我一個平民百姓為何想和他做對?又憑什麼和他做對?」

王守仁微笑著反問道︰「也許因為寧王想造反當皇帝?」

心頭生出一種戒備感,韓若壁故意道︰「寧王已算是封疆大吏,日子過得何其舒坦,比皇帝也不差多少,為什麼想造反當皇帝?」

王守仁起身離開案桌後,微微垂首,來回踱起了步子,在韓若壁看來像是正在考量該不該對他說這許多。

良久,他踱至韓若壁面前,道︰「你這是裝傻。這世上除了京里的幾位大人物,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寧王有造反的心思。我听探子報告說寧王常在家里大談時政得失,感慨世道混亂,放言唯有湯武復生才能解救天下于水火,之後又自比湯武,實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想,離他起兵舉事之日不會太遠了。」

原來,他被朝廷派來江西、福建兩省,負責清剿贛、汀、漳三州的匪寇,但同時也在密切地關注寧王的動向。

韓若壁不屑一顧道︰「誰當皇帝有什麼區別?現在的皇帝還不夠荒唐嗎?什麼搶官員的婆娘為妃,夜闖百姓家令女子作陪,遇到中意的還要帶回宮去諸如此類的荒唐事不都是當今的皇帝干的嘛,又能好到哪里去?寧王當皇帝又能壞到哪里去?我為何要幫你和寧王做對?」

「其一,因為你已經同寧王做對了。」王守仁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同你說這許多話。」

他說這話時面上的神情風淡雲輕,可落在韓若壁的眼里卻有一種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單等下鉤撒網的意味。韓若壁身形微微一震,警惕道︰「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北斗會’的大當家‘天魁’嗎?」。王守仁平靜道︰「寧王捉拿你們的懸賞花紅還在各州府張貼著呢。」

胸口一緊,韓若壁道︰「誰說的?」

同時,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人就是倪少游。

雖然他不願相信是倪少游。

王守仁倒是不想瞞他,直言道︰「我招募的兵丁里有不少江湖人,你認識的那個錢鳴遠就是其中之一,是他在宮亭廟門口向我指認出你的身份的。」

‘錢鳴遠’韓若壁一邊默念著這個名字,一邊仔細回想了幾遍錢管事的那張頗為老相的臉。

猛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人--錢老大!

不錯,錢管事的臉雖然比錢老大那張發面饅頭般的臉窄了一半,但眉眼口鼻還是十分相似的。

「原來是他?」韓若壁驚嘆道︰「他居然掉膘掉得臉上的皮都掛下來了,難怪那般顯老?」

其實,錢老大沒發跡前比現時還要瘦,那身材簡直和麻桿有得一拼,只不過韓若壁沒有瞧見過,所以在賭棚見到變瘦了的錢老大時沒能認出來。

韓若壁心道︰錢老大並沒有見過我的真面目,能夠向王守仁指認我,想來要麼是老五告訴他的,要麼是幾日前在賭棚里遇見時,他發現老五的反應不對,因而猜出來的。

確信他就是‘北斗會’的大當家無疑了,王守仁道︰「別的先不說,寧王如果當了皇帝,你們‘北斗會’還有立錐之地嗎?」。

沉思許久,韓若壁道︰「你才說了其一,相必還有其二,願聞其詳。」

王守仁回到座上坐下,道︰「其二,的確如你所言,對于一般百姓而言,誰當皇帝是沒什麼區別。但是,現在的皇帝雖然荒唐,卻未必意識不到自己荒唐。我記得楊首輔回家守孝時,當今聖上想趁著身邊少了個‘大管束’的機會溜出居庸關散散心,被當時在居庸關的御史張欽硬行攔住,死活不放他過關,他也就灰溜溜地掉頭回去了,之後並沒有因為此事為難張欽,可見,對于是不是在胡鬧,他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明白的。所以,政令方面,他總算是放手交給了內閣的那些大學士們,朝中執政的首腦還是楊首輔一派。誰當皇帝是與百姓無關,但朝廷的很多政令卻是和百姓的生計、生活息息相關的。」

停頓下來,他瞧向韓若壁,道︰「我說的這些,你可听得明白?」

想來,如果作為江湖人的韓若壁听不明白,抑或根本不關心,他就打算換別的說法了。

韓若壁點了點頭,正色道︰「請繼續。」

王守仁肅然道︰「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皇帝換成了寧王,難道內閣首輔要換成江湖道士李自然嗎?你覺得李自然一伙會比楊廷和等人更會治國,更能制定出對百姓有利的政令嗎?」。

原來,在他看來,正德皇帝雖然才疏,卻不志大,雖然時時在胡鬧,卻未必不知道自己在胡鬧,未必不知道什麼才是對天下好,所以盡管他寵幸江彬、錢寧等人,給了他們極大的權力,但卻從未讓他們染指內閣,基本上還是等于把治理天下的擔子交給了那撥以楊廷和為首的文臣。事實上,或許正德皇帝的肆意胡為正是由于意識到了在政治能力上,他周圍的這些文臣們都已經強過他太多,不管他怎麼努力也難以達到或接近他們,更不可能駕馭他們,但要他乖乖地听從這些人的安排,做一個被塑造出來的傀儡又實在心有不甘,于是才放肆自己,以極端的玩樂、尚武來尋找滿足感、體現自身價值。而寧王則明顯志大才疏,明明在胡鬧,卻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在胡鬧,還洋洋得意,自比湯武。這樣的人若是做了皇帝才真是可怕。

對他的話,韓若壁心下頗為贊同,嘴上卻語帶譏諷道︰「沒有結果之前誰知道呢?興許寧王就是湯武重生,堯舜再世也未可知。」

王守仁哈哈大笑起來,雙目明亮如火炬,聲音響亮如洪鐘,道︰「說得好!如果真是我看走了眼,他真有你說的那般厲害,就一定可以踏過一具具阻礙他的人的尸體,走上去改朝換代,如有可能,我不妨就做一做他腳下的尸體,當一當他的試金石好了。」

他的笑聲很有一種振奮人心的感覺。

韓若壁凝神細想了一陣,道︰「依你看,寧王若是起兵造反能有多大成算?」

其實,就連不少尋常百姓都早瞧出了寧王的野心,更何況是他。

王守仁連連搖頭道︰「成算實在不大,能有兩成就不錯了。」

沒想到一個僉都御史竟把寧王這樣的封疆大吏看得這般弱小,韓若壁不禁問道︰「為何?」

「因為他手中既無文臣、也無武將。」王守仁答道。

韓若壁上前一步,道︰「可我听說寧王除了利用手中掌有的兵權擁兵自重,還私募了不少匪兵,兵力應該不弱吧。」

王守仁忍不住輕笑道︰「看來,你們‘北斗會’對寧王的動向也並非一無所知嘛。」

韓若壁只得道︰「已經同他結下了梁子,總是要關注一些,否則萬一他一個措手不及,我們豈不是要吃大虧?」

王守仁贊道︰「你行事倒是極謹慎。」

韓若壁道︰「我也不是事事謹慎,冒險的時候也很多。」稍後,他咧嘴一笑,道︰「怎麼說到我身上來了。」

轉回話題,王守仁道︰「要談兵力,當然是戍邊的邊兵戰斗力最強,因為他們經常打仗,換句話說,還是四鎮兵馬統帥江彬手上的兵厲害。寧王的顯然不行。」

韓若壁笑道︰「但你也說了他終規還有兩成勝算,若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豈非連一成勝算也沒有?」

王守仁道︰「寧王還是有機會的。他的機會就在搶先奪下南直隸,把江南這塊富庶之地控制住,便可憑借長江天險的易守難攻佔據一隅。而一旦他舉勢成功,又穩定了下來,朝中必有巨變。不管怎麼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天下百姓就輸了,大明朝也輸了。所以,希望他舉事時,朝廷能夠盡早發覺,越快遏制住越好。」

同他說了這許多話後,一向瞧不起當官之人,對他們沒有丁點兒好感的韓若壁對眼前的僉都御史產生了一絲好感,但也僅止‘一絲好感’而已。他道︰「這些都是你拿來說服我幫你忙的借口吧。」

王守仁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道︰「遠赴異地同一個陌生人見面,只為打听師父的陳年舊事,你同你師父的情份應該很深。我還是先把你最想知道的事告訴你吧。」

等的就是這個,韓若壁緊接著問道︰「想來你是認識我師父的。」

王守仁搖了搖頭,道︰「我只見過他一次,應該不算認識。但你師父的武功、道術都曾讓我嘆為觀止。在信上,承信大師說相信你已盡得師父真傳,想來你的本事也是非同凡響了。」

韓若壁感覺有些迷惑,道︰「你只見過他一次?」

王守仁肯定道︰「我見他的那一次,應該就是他下山,離開你的那一次了。不過,事情的前因後果較為復雜,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不要心急,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韓若壁暗里咽了口口水,道︰「好,你快說。」

王守仁打開了話匣子,邊回憶邊道︰「那還是十幾年前劉謹擅權跋扈的時候,我當時任職兵部主事,實在看不過眼,便替朝中一些被劉謹所污,蒙冤入獄的官員據實上奏了一本。結果,奏折未能送達聖上面前,而是落到了劉謹的手中。劉謹看過後假傳聖旨將我杖責五十,再貶至貴州龍場驛,並要求我受杖後即刻上路,不得有任何耽擱、延誤。」

韓若壁心頭一陣感觸,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月兌口而出道︰「你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我爹就沒有這麼好運了。」

王守仁怔了怔,道︰「原來你父親也曾為官被貶。他現在怎樣?」

韓若壁冷哼了一聲,道︰「早死了,不過到死也還沒能看透那個令他被貶,終身不得復用的朝堂,還欲為它盡職盡忠,否則也不會想讓我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了。」

王守仁嘆了一聲道︰「可你並沒有入朝為官,這說明他沒能看透的,你卻已經看透了。」

韓若壁淡淡一笑道︰「沒看透也听透了。」

王守仁道︰「所以你根本不向往朝堂。」

韓若壁笑道︰「不願峨冠赤墀下,且可短劍紅塵中。」轉而,他又道︰「不談這些了。後來你怎樣?」

回想了一下,王守仁道︰「其實,矯詔中的貶謫不過為掩人耳目,劉謹真正想要的是在路上神不知鬼覺地結果掉我的性命。那時,他權勢極大,暗里成立了一個半白半黑的組織叫做‘三殺’,其中豢養著不少江湖高手。」

「三殺?」韓若壁連著念叨了兩遍,又嘿嘿嗤笑了幾聲,道︰「這個劉謹當真是好大的譜。」

原來,以前的天子、諸侯每年都要舉行三次畋獵、射殺牲禽的活動,並將獵殺的牲禽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用來祭祀祖先,一部分拿來饋贈賓客,還有一部分可以填充庖廚,這樣的皇家儀式稱之為‘三殺’。

王守仁自然明白他這麼說的意思,微微頷首道︰「劉謹的‘三殺’卻是一殺與他為敵之人,二殺不為他所用之人,三殺他看不順眼之人。」

韓若壁冷笑連連道︰「連看不順眼之人都要殺,這個太監當真是跋扈到家了。這樣說來,劉謹定是派了‘三殺’的人去追殺你了?」

王守仁點頭道︰「不錯。」

接著,他詳詳細細地說道起來。

原來,那一次王守仁才出京沒多久,就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他猜想可能是‘三殺’派來追殺他的。于是,他盡量撿人多的官道走,並在熱鬧的客棧夜宿。因為那些人不敢明目張膽地下手,起先還算無事,等到了錢塘附近,他感覺跟蹤的人變多了,而且前面必經之路上就有一處僻靜的山林,非過不可。想來,‘三殺’的人已準備好等他進入山林後,尋個四下無人之機結果掉他。他當時的情況是杖傷未愈,身邊只有幾名家僕,因此只要進入山林便絕無可能保得性命。于是,他急中生智,假裝投江自盡,丟了頭巾和靴子在江上騙過‘三殺’的人,緊接著連夜穿過了那處山林。但很快的,對方就發覺被他騙了,又追了上來。多虧那時還是游歷僧人的承信法師听說了他被貶謫往貴州去的消息後很是放心不下,一路苦苦趕來同他匯合。承信法師是王守仁之前結交的朋友,趕過來與他匯合,一則是想替他送行,二則是為了確保他路上的安全。其後,‘三殺’成員幾次三番出動,想暗殺王守仁,無奈承信法師武功了得,反而接連誅殺了他們中的好幾人。如此這般走了個把月,經過一處險要的山坳時,‘三殺’的首領出現了。那個首領是個道術了得的人物,听聞王守仁身邊有個極厲害的和尚,一路上殺了不少‘三殺’成員,便氣勢洶洶地親自帶領了十來個一等一的高手埋伏在了山坳里,準備偷襲他們。承信法師險些著了他的道,但最終還是把他給治住了。

听到這里,韓若壁不由自主地替王守仁舒了一口氣,道︰「你這一路,真是好凶險!」

「還好有險無失。」王守仁笑了笑道。

接著,他繼續道︰「就在承信大師舉起禪杖欲取‘三殺’首領的性命時,你的師父‘寒冰劍’出現了。」

韓若壁急忙道︰「快說下去。」

王守仁道︰「他一邊喊著‘杖下留人’,一邊抽出腰間長劍,沖進山坳,直向承信大師這邊疾奔過來。」

韓若壁的面上顯出一絲疑容,插嘴問道︰「難道我師父是‘三殺’一伙的?」

王守仁慢慢搖了搖頭,道︰「他只是想救那個首領。」

思忖了一剎那,韓若壁不由張口道︰「哎呀,我師父定是和那個首領有些關系了。」

王守仁道︰「這我可不清楚。也許承信大師知道,只是我從未听他說起過。」

韓若壁在心里咒罵了那個老和尚幾句,又問道︰「那救下沒有?」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才道︰「承信大師沒有被你師父出聲喝止,手起杖落將‘三殺’的首領擊殺于當場了。那一杖落下時,我隱約听見承信大師說了句‘我是為你好。’這話應該是對你師父說的吧。」

「為我師父好?」韓若壁疑道︰「這麼說,承信大師和我師父是舊相識?」

王守仁頷首道︰「不錯,我听說他們以前是極好的朋友,但在我和承信大師結識前,他們就已經不相來往了。」

感覺有了些頭緒,韓若壁追問道︰「因為何事不相來往?」

王守仁道︰「我向來不喜歡刺探別人的隱私。不過,有一次承信大師酒後失言,說曾經重傷過你師父,並因此後悔不已,至于具體怎麼回事我就一無所知了。」

腦中念頭幾轉,韓若壁心道︰看來‘金針’藍諸口中傷了我師父之人就是承信大師無疑了。

他總算知道師父身上的那處舊傷是從何而來的了。

轉而,他問道︰「後來我師父怎樣?」

王守仁面上的表情有些復雜,道︰「後來,你師父看到那個首領死了,不知為何狂性大發,施展道術把整個山坳弄得全是迷霧,又舞動長劍一口氣殺了剩下的‘三殺’成員。那時際,漫天冰霜,寒氣刺骨,凍得人牙齒格格響。之前,我從沒見過那般冰冷、眩目的殺人場面。」

韓若壁無比驚訝道︰「我師父也有這般瘋狂暴虐的時候?」

在他的印象里,師父總是一副冷靜如山、仁愛慈詳的模樣。

歇了口氣,王守仁道︰「幸好承信大師護著我們,所以我們沒有被殃及。最後,你師父總算冷靜下來,收了法術和劍氣。轉瞬,他提出要承信大師同他比斗一場,而且雙方出手時都要義無反顧、全力以赴,生死則各安天命。在我看來,你師父可能想以此種方式為那個死去的首領報仇。那一場比斗算是我有生以來瞧見過的最精彩的比斗了。」

韓若壁目光閃爍,迫不急待地問道︰「結果誰贏了?」

前一次,他師父被人重傷,自然是輸給承信法師了,可這一次呢?

王守仁故意沉吟了許久,就為看韓若壁這副被吊著味口,急不可耐的神情。

韓若壁催促道︰「你倒是說啊。」

王守仁笑道︰「你想誰贏?」

韓若壁不滿道︰「廢話,當然誰是我師父我想誰贏。」

王守仁保持著微笑道︰「那你可以滿意了,你師父‘寒冰劍’贏了。」

「哈哈」韓若壁笑出聲來,道︰「總算一報還一報了。」

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王守仁也笑了起來,道︰「瞧你現在的模樣,當時若是在場,怕要高興地歡呼雀躍了吧?」

韓若壁笑道︰「那當然,師父高興,我也跟著高興。」

收了笑容,王守仁嘆息一聲,道︰「你師父可是一點兒也不高興。」

韓若壁奇道︰「贏了為何不高興?」

王守仁道︰「因為你師父認為承信大師有所保留,未盡全力。」

韓若壁愣了愣。

又嘆息一聲,王守仁道︰「可承信大師也說你師父心中保有雜念,劍下留了余地。」

韓若壁‘咦’了聲,道︰「在這一點上,他二人倒是挺有默契的。」

王守仁道︰「听聞承信大師的這句話後,你師父臉色鐵青,並沒有反駁,而是揮劍割下一片衣袍,並仰天立下重誓,說從今往後只當承信大師是仇人,下次若是遇見絕不會再留任何余地,必殺之而後快,如有違背當場自裁。承信大師听言慌了神,說很後悔以前重傷了你師父,那一次是他錯了。可你師父卻說他沒錯。」

听得一頭霧水,韓若壁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停頓了一刻,王守仁搖了搖頭道︰「本來,承信大師還想勸說、辯解一番,可你師父冷冷地說了句‘弟子年幼不能少了看護’,就抱起那個‘三殺’首領的尸體走了。我瞧得出承信大師很想追上去,但又顧忌到你師父立下的重誓,因為無論是生死相搏,還是看著對方當場自裁,都不是他所能接受的,所以只能由著你師父走了。」

說完,他輕輕搖了搖頭,又道︰「關于你師父,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

靜默了良久,韓若壁嗟嘆一聲,道︰「本以為走這一趟可以弄明白師父的一些事,哪知拖來拽去,不明白的卻更多了。」

接下來,他懊惱地‘嘿’了聲,心里罵道︰都是承信那個老禿驢害的!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就是不肯告訴我,還用一封信勾搭我來這里,尋個一知半解的主兒說天書給我听。

轉臉,他向王守仁施了一禮,道︰「王大人,你想讓我幫什麼忙,直說吧。」微一停頓,他又挑了挑眉毛道︰「當然,如果是要我領著兄弟去和寧王干仗就恕不奉陪了。」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王守仁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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