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三回

作者 ︰

︰江彬獲名冊倭商行重賄,軍漢設賭棚假銀換真錠

北直隸,又是一年凝寒時。

四鎮兵馬統帥江彬的府邸內,觀魚閣的院子里,湖水的表面結起了一層冰,魚兒冰下游弋,如相中之影,鏡中之色,別具一番光景。

對于庭院而言,這片水域已顯得極為闊大了,但再大也是人工的池塘,和天工的湖泊根本沒法相提並論。不過,里面的水確是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專門從千里迢迢外的太湖中汲出,再運過來灌注進去的,因此,雖則只是池塘,但所儲之水卻系如假包換的‘湖水’。

觀魚閣內,爐火蒸騰宛如春日。

江彬手捧一本名冊,燕坐案後。

羅先生恭垂兩條臂膀,立于下首。

匆匆翻看完一遍後,江彬合上名冊,咬牙切齒道︰「哼哼,寧王可真是了不得啊。只怕這京里一多半的官員都被他扯上了關系。」

他手中拿著的正是馮承欽近日呈上的,記載有這些年來曾經收受過寧王賄賂的京官的姓名、官職,以及他們收受財物的種類、數目的名冊。據馮承欽說,這本名冊是他不知熬了多少夜晚,依據以密文撰寫的初本,仔細考證,查漏補缺後抄寫出來的。

其實,馮承欽口中那本以自創的密文撰寫的初本,江彬自始至終也沒有瞧見過,難免懷疑包括‘仔細考證’、‘查漏補缺’等等在內的說法,都是當初馮承欽為了討得一條活命臨時編出來的,全是子虛烏有。但事到如今,雖說對方以此類林林總總為由頭拖延了上呈名冊的時間,但既然這本極其重要的名冊已然完完整整地到了他的手里,馮承欽又如約把一半的產業轉給了他,並且平素行事至少瞧上去還算得忠心,他也就睜只眼闔只眼,不再追究了。

羅先生隨聲附和道︰「將軍明察。」

放下名冊,江彬揉了揉左臉上那塊有結有瘤的疤痕,夸張地笑過幾聲,道︰「哎呀呀,竟然連華蓋殿大學士楊廷和也幾次三番收受寧王的重禮,嘖嘖,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

羅先生听言心頭一驚,憂心忡忡道︰「這卻是大大的不好了。楊廷和可是內閣首輔,當朝重臣,要是連他都站在寧王那邊,成了寧王的人「

「先生大錯特錯了。」江彬果斷地打斷他的話,道︰「楊廷和貌似穩重謹慎、沉靜寡言,實則老滑頭一個,為人行事極是不簡單。此前,我好幾次在聖上面前進言,想掀翻他,都不曾動搖得了他一分一毫。這樣的人怎可能收了誰的禮便成了誰的人?真要如此,他憑什麼還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哈’了聲,他又道︰「其實,坐在他那個位子上的人,又豈是重禮可以收買的?」

羅先生不解道︰「莫非寧王不知道內閣首輔是重禮收買不了的?」

將龐大的身軀全部依靠在椅背上,江彬緩緩道︰「這個不好說,寧王也可能是知道的。」

羅先生更加不解了,問道︰「若是明知送禮收買不了楊廷和,寧王為何還要白白送禮給他?難道嫌銀子多得沒地兒花了?」

江彬低沉地‘哼’了兩聲,陰笑道︰「我以為寧王送禮給楊廷和至少有兩重意思。」

羅先生睜大眼楮,做出既無知且羞愧之狀,道︰「我連一重意思都瞧不出來,將軍竟能瞧出來兩重,當真是大有見地,實令晚生末學自慚不已,唯有盼聆其詳了。」

在各種形式的溜須拍馬中,江彬最中意羅先生這種。

他笑了笑,道︰「其一,這是寧王的一種表態,表示他有與楊廷和交好的願望。畢竟,嗔拳不打笑面,何況是頂著厚禮的‘笑面’。其二,也是寧王的一種試探,看楊廷和肯不肯收。如果肯收,那就表明內閣首輔至少沒有急著站在他的對立面上,同他撇清關系。也就是說,寧王在朝中的口碑還不至于太糟糕,聖上仍對他存有較大的信任。」

當即,羅先生面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是了,經將軍這麼一說,原來寧王所求的並非楊廷和站在他那一邊,而是不想楊廷和與他為敵。所以,只要楊廷和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他的禮可就算沒白送了。」說完這話,他還不忘抓緊時機再次阿諛上一句︰「听將軍一番話,真正勝讀十年書啊。」

江彬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眼下對于寧王的有些事,楊廷和確是可能裝作不知道,但如果寧王真要造起反來,你道他還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裝作瞧不見嗎?」。話鋒一轉,他又道︰「好吧,我且問一問先生,在先生看來,楊廷和為何願意收下寧王的禮?」

思索半晌,羅先生道︰「是人就有陰陽兩面,陰的一面見到了可心的財物自然會受到誘惑。楊廷和又非是什麼聖賢之人,豈會只有陽面沒有陰面?何況,他收禮後需要做的不過是按寧王的意思,選擇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並不需站在送禮之人一邊,這禮收得就更加沒有負擔了。」

江彬搖頭笑道︰「位置可不能隨便選,選錯了位置,假以時日,腦袋也許就要換個位置了。所以,楊廷和會選擇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定然不是因為收受了寧王的厚禮,更不可能是按寧王的意思選擇的。」

羅先生怔了怔,道︰「那是因為什麼?」

掃了他一眼,江彬的目中隱含著冷厲和輕蔑,道︰「我如果確切知道,因何還要拿出來同先生討論?」

其實,很多時候,明明知道的事他也會拿出來和別人討論,方便在別人尋不出答案時,一邊冷嘲熱諷,一邊說出答案以突顯他自己的能耐。

羅先生立刻垂下頭顱,抬手輕拭著額上由于緊張沁出的汗漬,磕磕巴巴道︰「這個這個晚生晚生又叫將軍失望了。」

對他的反應還算滿意,江彬輕輕一笑,道︰「我覺得是因為他自己的判斷。」

停頓了一下,他又道︰「楊廷和這家伙十九歲時就先于其父考中了三甲進士,後尊為帝師,自入內閣以來雖然幾經起伏,到底貶少升多,可謂一路官運橫通,深得聖上信賴。你可知道,此前朝中發生的所有大事中,楊廷和幾乎沒有站錯過一次位置,足見他極擅審時度勢,確是有些本事。」

羅先生暗里舒了口氣,放下手,疑惑道︰「他若是已有判斷,只管保持中立就好,因何還要收受寧王的賄賂,讓寧王以為他是收了禮才這麼做的呢?」

沉吟片刻,江彬道︰「這個目前還不好說。可能是因為不收白不收,但也可能是他故意以收禮的方式來麻痹寧王,讓寧王覺得朝中對江西那邊沒有太多提防。總之,那個老滑頭的行事向來難猜得很。」

羅先生感嘆道︰「原來還有這許多說不清道不明之處。」

江彬微微獰笑,道︰「現在,在朝政上,聖上對楊廷和極為依重,因此我是能忍則忍。但我們與他終究不是一路,以後就算不能整垮他,也要找有機會打壓他一下。真到那時候,這本名冊興許能派得上用場。」

羅先生擊掌贊道︰「將軍遠謀深算,忍其小而圖其大,晚生敬佩之致。」

稍頃,江彬起身自案桌後繞了出來,閑話道︰「我听說前些日子,那個叫宋素卿的倭商派人送來了幾箱東西,都是些海珠、珊瑚之類的。」

羅先生頻頻點頭應道︰「嗯,嗯,這事是我經手的,那些東西已全部入庫在冊了,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江彬道︰「如果我記得不錯,前幾年我過生辰時,這個倭商好像也派人送了不少禮物過來吧?」

羅先生道︰「的確如此。去年將軍生辰時,他還親自帶人遠道而來想求見將軍,只是被我攔下了。」

江彬皺眉道︰「你攔他定是有你的道理了?」

羅先生恭敬道︰「當年,此人曾經結交逆賊劉瑾,贈給劉瑾千兩黃金,因而獲賜飛魚服。劉瑾這個茬可是誰也不能沾的,所以晚生才自作主張替將軍把他攔下了。」

江彬贊許地望了他一眼,道︰「做得不錯。但凡和劉瑾扯上關系之人,都要慎之又慎。」

原來,劉瑾本為宦官,曾經權傾一時,閹焰滔天,後因密謀造反,正德五年時被凌遲處死。因為他頭上頂著的是謀逆之罪,是以只要和他沾上一星半點兒關系的人或事,朝中官員都唯恐避之不及。

羅先生欣然道︰「晚生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江彬不陰不陽地‘嗯’了聲。

見狀,羅先生惟恐被他怪罪擅作主張,又急忙解釋道︰「因為宋素卿並非重要人物,所以晚生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特意稟報給將軍知道。」

擺了擺手,江彬道︰「我知道,份內的事,你自己處理便罷,本就不必事無巨細報于我知。若是事事報于我知,我哪里吃得消。」

說著,他轉回案桌後,又道︰「我還听說除我之外,那個宋素卿曾向其他人送過禮。」

羅先生道︰「有關這一點,宋素卿倒是直言不諱,沒想有所隱瞞。不過,他曾對我說,送給其他官員的都是一般禮物,只有送給將軍的才是真正貴重的禮物。他還說,若是只送禮給將軍一人,擔心反而給將軍惹來麻煩。而且,他那次帶人上京,實是為了求見將軍,並未參拜京中其他官員。」

感覺他的話頗有偏向性,江彬笑了聲,意味深長道︰「听起來,他應該也送了你不少東西吧。」

聞言,羅先生惶恐不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嘶聲道︰「將軍明鑒!晚生雖然收了他的禮,但並沒有因此犯糊涂,容他拜見將軍。晚生晚生晚生只是一時」

江彬呵呵笑道︰「收了就收了吧,我又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何必這麼緊張。你跟著我是為了得富貴,在收了禮之後仍然能保持對我的忠心,我該更加賞識你才是。起來吧。」

羅先生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點頭哈腰道︰「謝將軍。」

江彬坐回座上左思右想了一陣,道︰「我是覺得宋素卿這個人挺會做人的,連送個禮都想得如此周到。你認為他送禮是為了什麼?」

羅先生驚魂甫定,道︰「大概是為了在京里找一條門路,尋一個靠山吧。他做的是倭國同大明間的海上貿易,在大明沒有靠山是不行的。以前,他的靠山是劉瑾,可惜冰山難靠,劉瑾倒台了,時至今日他的生意想必也越來越難做,所以只要他還想做此種生意,哪怕不惜代價也得再尋一個靠得住的靠山。」

江彬拿腔作調地輕輕地‘哦’了一聲。

羅先生又道︰「要說此人也是白廢力氣。之前他沾上了劉瑾,雖說那事過去不少年了,但大家仍是談虎色變,當朝的官員們有哪個敢沾他?」

若有所思了一陣,江彬開口道︰「宋素卿是個倭人?」

羅先生道︰「不是,我听他說,他原來也是大明的人。」

江彬怪笑一聲,道︰「這個人有點意思,你有沒有詳細調查過他的來路?」

羅先生愣了愣,道︰「將軍對他感興趣?」

江彬道︰「我對他的營生感興趣。」

羅先生遲疑道︰「將軍的意思是「

面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江彬道︰「只瞧他幾番出手,想來他那海上的營生著實獲利不少啊。」

羅先生心下一陣揣度,躬身道︰「晚生馬上就去想辦法查明宋素卿的底細。」

江彬點頭微笑道︰「不急不急,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你記下便可。」

之後,他又吩咐了羅先生幾件事,便讓他退下了。

卻說韓若壁下山後心癢難耐,時不時就把承信法師交給他的那封信拿出來盯著信皮兒左瞧右看,並且搜腸刮肚地想著到底使什麼招才能拆開看後,分毫不差地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他如此這般並非為了偷看過後還能瞞著承信法師的那位朋友,因為他原本就沒打算去見那人,又何來‘瞞著’一說?他不過是不甘心,不服氣,想要證明自己能想到承信法師想不到的法子罷了。

可惜此種驢生戟角甕生根的事,韓若壁終究是辦不到。于是,憋忍了數日後,就在他頭頂冬陽,馬踏官道,眼見著快要出了山西地界,卻越發感覺百抓撓心,無法平靜時,干脆地把信拆開來看了。

本來,拆信之前,他已決定好只管看信,算是稍稍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然後該干嘛干嘛去。

須知,北斗會的大當家豈會無聊到再奔波個幾千里地,去見一個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天魁’可是沒有這許多閑功夫的。

可是,待看過信後,韓若壁不禁眉鎖目凝,拉韁駐馬,原地冥想了許久。

稍後,他面沉似水地將這封信重新細細折好,裝回信皮兒內,收入懷中,揚鞭擊馬,一路向江西而去。

沿途,韓若壁去到設有北斗會聯絡點的地方,與會內兄弟取得聯系,得知目前北斗會在辰州進行的那件大事受到了較大的阻礙,進展緩慢,據說是由于幾個暗哨行事不謹慎,使得‘金碧山莊’有所察覺,于是公冶修暗通官府把他們抓去嚴加盤查了。幾位當家的都希望韓若壁能盡早回去主持大局,商議對策。對此,韓若壁不置可否,只急命負責聯絡的兄弟傳令回去,要北斗會暫停在辰州安插暗哨一事,至于已經安插下的也要蟄伏起來,直到他回去,還要六當家使銀子把被官府抓了的幾個兄弟想辦法弄出來。

其後,聯絡點的兄弟又告訴他,大約半月前得到的消息是︰高郵總捕黃芩已經回去復命多日了,高郵衙門一如往常,沒有什麼變故。

原來,很久前,韓若壁就吩咐揚州一帶的暗哨留意高郵總捕和高郵衙門的動向,並且要求把回饋的信息同其他需要每隔一段時日就以信鴿向各地聯絡點傳遞的信息放在一起,定期傳遞。

得聞此訊,韓若壁先是迷惑不解,轉而心下稍安,復又微覺失望,繼而生出了做賊心虛之感,總之,一顆心上上下下,沉沉浮浮,很是不得安生,直到離開了聯絡點,重又攀蹬跨馬才算平撫了。

時光如流,冬去春逝。這日,伴著明晃晃的日頭、潑辣辣的熱風和撲面而來的塵土,奔波數月的韓若壁終于抵達了江西。才入得境內,不想天公轉喜為悲,忽爾落下一場大雨來。瞧見前面不遠處正好有家小客棧,他也不做別的打算了,趕緊打馬直奔了過去。可是,等他把馬匹交到伙計手里,進去客棧內選定好住宿的房間後,外面竟已是雨消雲散,楮好如前了。

當真是六月的天,娃兒的臉,說變就變啊。

眼看快到午飯時候了,料想留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客棧里吃住宿包的定食,鐵定不如出去尋個飯館吃得好,加上閑著也是閑著,韓若壁便溜溜達達地出去了。一場突兀的大雨後,空氣變得清新了不少,但腳下也泥濘了一些,他一邊小心行路,一邊走馬觀花般四處瞧看。這里是個村鎮,地方很小,因此沒幾下功夫就逛完了,最後,見沒什麼可逛了,韓若壁步入鎮上唯一的一家飯館,照例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剛坐下,店小二就上前招呼道︰「客官,吃點什麼?」

韓若壁道︰「我听說江西一帶的紅燒大肉、石魚炒蛋很有特色,你們店里可做得?」

店小二笑道︰「客官是外地來的吧,這兩樣正是我們店內的招牌菜,劈鮮個呢。」

韓若壁點頭道︰」好,一樣來一份。」

然後,店小二向他推薦了一道當地有名的藥膳--淮山墩肉,又撩撥他點了兩樣點心--酒糟湯圓和白糖糕。

接下來,韓若壁問道︰「你這兒有什麼好酒?」

店小二將店內常備的幾種酒的名字說道了一遍,可沒一樣能得韓若壁的心。

想了想,店小二道︰「要不客官喝茶吧。我們這兒的雲霧茶可是有名。」

韓若壁搖了搖頭道︰「喝茶講究心境,這會兒我什麼心境也沒有。你還是隨便給我上一壺燒酒吧。」

店小二應了聲,返身跑去準備了。

隨後,酒菜上桌,韓若壁一邊自斟自飲,細嚼慢咽,一邊想著心事。

菜色不錯,酒也還算過得去,可他就是越吃越不得勁,越沒精神,也不知是因為對在高郵的黃芩沒底,還是因為幾天後要去見的那個人。

為了找一件能提起精神的事情做,他喚了店小二來,道︰「我吃飽喝足了。你們這兒有什麼地方可以消遣消遣的?」

「消遣消遣?」回味了一下他的問話,店小二像是听明白了,曖昧笑道︰「我們這兒是小地方,沒有什麼窯館妓院,想消遣的話,客官得上城里去。」

韓若壁微一愣神,轉而笑道︰「沒有窯館妓院也就罷了,總該有個耍錢的賭坊吧。」

店小二‘嘿嘿’笑道︰「也沒有。」

韓若壁不相信,道︰「這怎麼可能?」

店小二賠笑道︰「真的沒有賭坊,還請客官見諒。」

韓若壁訝異道︰「地方再小也有男人,哪有男人不賭錢的?難道你不賭錢?」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這樣的男人哪需要去賭坊賭錢?手癢了,招上三五個朋友去家里賭上幾把,過過癮就好。」

韓若壁不屑道︰「在家里賭?那還真不如不賭。」

「好吧,」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問道︰「最近的賭坊在什麼地方?」

店小二道︰「城里有好幾家,可是都不近,跑得快也要大半天功夫才得到。」

韓若壁煩躁地搓了搓手。

轉念,店小二又道︰「對了,前些天來過一隊軍漢,听說他們在郊外扎下營,還搭了個木棚做賭場好自己賭來過癮,離得很近,走路的話半個時辰就到了。這些天,鎮上幾個癮頭大的賭徒也不往城里的賭坊跑了,都貪近去他們那兒,說是隨去隨賭,通宵開張,方便得很。」

听罷,韓若壁掏出銀子付了帳,抬腿就往郊外去了。

他的賭癮一上來,那是誰都擋不住的。

郊外,一片稀稀疏疏的樹林里支著十來個軍用帳篷。離帳篷相隔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碩大的,極其簡陋的木棚,三面掛著粗糙的竹簾,一面拉了塊髒兮兮的布簾。從竹片的間隔處可窺見里面影影綽綽擠滿了人,並且不斷有懊惱叫罵聲,或是開心呼笑聲傳將出來。布簾前守著兩名身著軍服、挎著腰刀的軍漢。此刻,高個兒軍漢正向矮個兒軍漢抱怨說昨天輸了一整天,並發誓明天不當值時定要扳回本來,否則絕不罷休。

見韓若壁到了近前,矮個兒軍漢眼珠滴溜溜轉了幾轉,一面打量他,一面道︰「干什麼的?」

韓若壁笑著揚了揚握在手掌里的幾粒碎銀,道︰「在鎮上听說軍爺這兒有地方可以賭錢,就來賭一把了。不成嗎?」。

矮個兒軍漢側身讓過一邊,略顯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進去。

韓若壁挑簾而入,听到身後傳來高個兒軍漢有些訝異又有些譏諷的聲音︰「那廝穿絲綢,帶寶劍,人模狗樣兒的,能瞧得上咱們這地方?」

接著,他又听見矮個兒軍漢道︰「賭錢最怕的是找不到有錢的人賭,你管他瞧不瞧得上,帶錢來就成。光是咱們弟兄間贏來輸去的,也沒太大意思。」

進到棚內,韓若壁粗約看去,里面有四張舊桌,每張桌邊都圍了七八人,但不見一個穿軍服的。可以料想這些軍漢們不當值時並不喜歡穿軍服。

在場子里繞了幾圈,他大致了解到這里是直接拿銀子賭,不需兌換籌碼的,而且各桌都不設固定的莊家,只由參加賭局之人輪流做莊。輸光了的人可以隨時退出賭局,但贏了的和沒輸光的只有等一輪完結才可以退出賭局,新來的參賭者也才能加入進來。

擠到一張賭大小的桌前,待一輪結束,某個手氣背、正好輸光了銀子的倒霉蛋心有不甘地讓出了位子,韓若壁立即頂上。不過,他的手風也頗是不順,接下來一連輸了好幾把,把手上的碎銀都輸光了。

在心里連罵了幾聲‘晦氣’,韓若壁轉頭發現剛才那個倒霉蛋並沒有離開賭桌,而是戀戀不舍地一直站在自己的身邊觀賭。他輸了錢,心情本來就不好,登時遷怒于人,氣鼓鼓道︰「你手氣太瘟,快些走開,別連累我再輸錢!」

那人瞪他一眼,悻悻地挪遠了些。

這時,輪到做莊的是個僂背漢子,見韓若壁面前沒了銀子,立馬攆他道︰「沒錢快滾,換別人來,別礙著大爺發財!」

韓若壁冷笑一聲,掏出一錠大銀,足有五十兩,‘啪’的一聲拍在賭桌上。

從竹簾外射進來的陽光照在這錠大銀上,令得四散在桌上的其他碎銀相形見絀。

眾人見了大多心道︰這廝可是個有錢的主。

那僂背漢子瞅見,氣勢立刻萎靡了下去,但口中仍不服氣道︰「拍什麼拍?以為大爺沒見過五十兩的銀子?」

韓若壁‘哧’了聲,道︰「你也就是‘見過’吧。」

僂背漢子听言當即火竄三丈,氣不打一處來,道︰「有種,你等著!等爺爺賭過這一把,打到你吃飯沒牙、走路中風!」

韓若壁笑道︰「那你可得拿出點真本事來,光憑嘴上的本事怕是不夠。」

由于二人間只隔了一人,並不算遠,僂背漢子伸手就要去抓韓若壁的衣領,卻被身邊的一個黑瘦、精干的同伴攔下了。那漢子勸他道︰「在營地設賭場是大家沒事干,想法子找痛快,你休要惹事生非,小心大人責罰。」

又有一人勸道︰「是啊,萬一大人勒令撤了場子,我們就沒的賭了。」

听這意思,他們和僂背漢子都是軍漢無疑。

僂背漢子雖然心有不甘,還是強忍下了。

把銀子重又拿回手中掂了掂,韓若壁四下里大聲問道︰「可有人願意換些碎銀給我?」

沒人應他。

韓若壁笑道︰「這是什麼窮酸賭場,莫非連一個能拿出五十兩碎銀的賭客都沒有?」

其實,倒不是沒有人能拿得出來,只是都想留著後面慢慢賭,不願換給他。

僂背漢子咧開嘴得意笑道︰「別擺闊了。咱們這賭場就是小,收不起你的大銀。沒有碎銀趁早走人吧。」

正在這時,原本在門口守著的那個矮個兒軍漢挑簾進來,道︰「你等著,我取碎銀來換給你。」

說完,他返身出去取來五十兩碎銀放在賭桌上,推至韓若壁面前。

韓若壁也把手中那錠五十兩的大銀推到了他的面前。

趁著對方草草點數碎銀的功夫,那矮個兒軍漢立刻把大銀收入懷中,匆匆轉身就走。

沒等他走到門口,韓若壁已手摁賭桌飛身騰躍過桌面,一個箭步竄將上來,擒住了他的右肩,道︰「軍爺,走不得!」

肩上一陣吃痛,矮個兒軍漢自然是走不了了,咬牙忍痛道︰「好好,我不走。有話好說你先松手。」

待韓若壁收回手,他轉過身憤憤然質問道︰「我好心換銀子給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若壁回頭一指桌上攤著的碎銀,道︰「你給的銀子不對。」

矮個兒軍漢不服氣地拖著韓若壁來到桌前,將桌上的碎桌點數過一遍,道︰「一分不少你的,有什麼不對?」

將其中一大半碎銀撥至旁邊,韓若壁嘿嘿一笑道︰「我那錠大銀可是實實在在的,你這些卻並非貨真價實。」

那矮個兒軍漢顯出委屈、氣惱之色,搶著將面前的碎銀全部抓起來,給這個看看,給那個瞧瞧,嚷嚷道︰「你們說,這是不是貨真價實的銀子?」

其余的軍漢不管看沒看過,都紛紛表示肯定。

有的道︰「不錯,是真的。那小子莫非瞎了眼了!」

也有的道︰「反正我瞧不出假。」

還有那個早瞧著韓若壁不順眼的僂背漢子,添油加醋,煽風點火道︰「這油頭粉面的小子哪里是來賭錢的,分明是來找茬的!大伙一起上,把這個人臉長狗毛的家伙轟出去。」

周圍不少軍漢應聲而起,瞪起眼,擄高袖,口中罵聲不絕,大有一起上來把韓若壁扔出去的架勢。

其間,也有幾個理智的軍漢欲息事寧人,但群情激憤之下,他們的勸說根本沒用,加上他們也並非站在韓若壁這邊,見勸說無效便閉上嘴靜觀其變了。

心知這棚里的人都是一伙的,解釋分辯已是無益,韓若壁運起內力,劃然一聲長嘯,將在場眾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亂響。

霎那間,棚內安靜了下來。

韓若壁朗聲道︰「這是你們的地盤,不歡迎我大可以轟我走,但要把銀子還來,否則,說什麼我也走不得。而且,你們也別想繼續賭下去。」

言畢,他解下腰間長劍,連著外面的劍鞘撐在了賭桌上。

仗著人多勢眾,矮個兒軍漢上前一步,道︰「瞧你的樣子應該有錢得很,也不乎錢,居然會因為五十兩銀子和我們這麼多人做對?」

盯著他瞧了幾眼,韓若壁道︰「不是因為銀子。你若是缺銀子,我大可以再送你幾錠。」

「闊氣不是這麼裝的。」矮個兒軍漢笑道︰「不是因為銀子,還能因為什麼?」

韓若壁獰厲地笑了笑,道︰「因為我可以忍受被自己愚弄,但不能忍受被別人愚弄。」

見棚內形勢緊張,隨時可能出事,幾個鎮上跑來參賭的賭徒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然後一溜風地跑了。

眾多軍漢不由分說地一邊圍上來,一邊作勢呼喝恐嚇。

就在這劍拔弩張,情勢一觸即發的關頭,外面傳來一陣急迫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響起︰「里面吵鬧什麼?!大人叫我們過來瞧瞧出了什麼事。」

在簾外守著的高個兒軍漢回道︰「好像是有賭客誣賴我們的弟兄使假銀子。」

那個聲音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進去看看銀子是真是假。」

高個兒軍漢的聲音又響起︰「那敢情好,你是管賬房的,這方面肯定比我們在行。」

聲音落下,布簾挑起,從外面一先一後走進來兩個人。這兩個人皆是軍漢打扮,走在前面的是個中等身材的男子,面上松垮的皮膚令他看上去十分衰老。走在後面的是個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長眉利目,相貌頗為英俊。

一眼瞧見賭桌後的韓若壁,青年男子頓時驚愕不已,口中輕喚道︰「大當家?」

這一刻,他又是激動,又是歡喜,還有一點點說不清的心痛,情難自禁。

原來,這年輕的軍漢竟是被韓若壁逐出北斗會的倪少游。

倪少游喚得輕,旁人離得遠,加上棚內本就鬧哄哄的,是以多數人完全沒听到這一聲喚,少數听到的也沒能听清楚喚得什麼。只有在他前面的那個面相顯老的男子听得十分清楚。

那男子轉頭瞧向倪少游,臉色驚疑不定地問道︰「他真是?」

倪少游馬上搖了搖頭,斷然道︰「不是,是我眼花,看錯了。」

他深知韓若壁在行走江湖時,最忌諱的就是被‘北斗會’以外的人識破真實身份,因此一旦冷靜下來,便對剛才月兌口而出的那聲呼喚懊惱不已。

掃見不遠處一身戎裝的倪少游,韓若壁暗里吃驚不小,私咐道︰他什麼時候入了軍戶?但面色仍是分毫不改,像是完全不識得倪少游一般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面相顯老的男子看了看韓若壁,又看了看桌上的寶劍‘橫山’,最終把目光落回到韓若壁的臉上,道︰「就是你誣賴我們的弟兄使假銀子的人?口說無憑,你有什麼證據?」

他話音剛落,就有別的軍漢跟腔道︰「是啊!要是沒證據,就得叫那小子給我們的這位弟兄叩頭賠罪,否則絕不饒過他。」

這話听在倪少游耳中,就像耳朵眼兒里扎進了一根刺。他厭惡地瞪了那個軍漢一眼,道︰「別罵罵咧咧的了,有銀子就有證據。銀子在誰手里?」

沖著矮個兒軍漢努了努嘴,韓若壁道︰「要證據找他就好,他那兒的銀子是‘四堵牆’。」

‘四堵牆’是對四面包銀,里面灌鉛的假銀子的俗稱。鉛比銀便宜許多,重量卻差不多,因此,用這種方法制作的假銀子,一般人不容易辨別真偽。不過,雖說‘差不多’,但鉛畢竟比銀要略重一點兒,因而落到行家的眼里,還是能分辨得出真假的。當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制作假銀子的高手在鉛里摻雜其他東西,使鉛的重量與銀一模一樣,遇上這種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四堵牆’,除非劈開銀子看里面,否則很難分辨得出真假。

矮個兒軍漢主動把手里的銀子捧給面相顯老的男子,理直氣壯道︰「錢管事,這小子睜著眼楮說瞎話!喏,他說的假銀子全在這兒,你好好查一查。」

錢管事正要接過,韓若壁陰陽怪氣道︰「這會兒,他手上的銀子沒問題了,腰囊里的卻有問題了。」

听言,矮個兒軍漢僵了僵。

原來,趁著剛才大家伙兒鬧騰得厲害,他已把手上的銀子和腰囊里的互換過了,本以為韓若壁不可能注意到。

韓若壁的話雖然不算太直白,但大家都听得懂。于是,錢管事命令矮個兒軍漢解下腰囊,將里面的東西統統倒在賭桌上。

有這麼多雙眼楮盯著,矮個兒軍漢想不听命也不成了,只得照辦。

從他的腰囊里倒出來的除了韓若壁的那錠五十兩的大銀,還有一堆小碎銀。

錢管事細細看了看,皺起細眉,嘴里嘟囔了句︰「難道真有貓膩?」

說著,他拔出腰間短刀,將其中幾粒碎銀切了開來,果然只有包皮兒是銀的,中間全是鉛。

矮個兒軍漢張大嘴,佯裝驚訝之態,結結巴巴道︰「這,這,這怎麼會這樣?」

錢管事白他一眼,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矮個兒軍漢辯稱道︰「這些,這些是我向別人換來的,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實際上,這銀子確是他向別人‘換’來的,確切地說,應該是用低得多的價錢‘買’來的。

錢管事‘哼’了聲,道︰「不知道怎麼會心虛地把假銀子換進腰囊里?」

見蒙不過去,矮個兒軍漢只得垂頭喪氣道︰「至少不是我自己做的假,我從來沒想過做假銀子。」

「你想做,也得有那樣的本事。」錢管事道︰「要把銀子打造成‘四堵牆’可得下一番工夫。就憑你粗手粗腳的,想也是白想。」

看來他對銀子方面確是有些研究。

見此情景,四周那些剛才還為這個矮個兒軍漢義憤填膺,出聲圍攻韓若壁的軍漢們都成了啞炮。有幾人甚至偷偷模出隨身帶著的碎銀,不放心地細細瞧看起來。

顯然,他們的銀子若非從這個矮個兒軍漢手里贏去的,就是向他借去的了。

倪少游偷偷瞧了眼韓若壁,見他已大馬金刀地坐在了一邊的條凳上,換了一副悠哉悠哉地看熱鬧的模樣。

錢管事將假銀收起,狠狠瞪了矮個兒軍漢一眼,責問道︰「還有沒有?」

矮個兒軍漢灰頭土臉道︰「沒有了。」

錢管事逼問道︰「真的?」

矮個兒軍漢賭咒發誓道︰「真的沒有了。我的假銀子全是以前在山里混的時候,向道上的一個朋友換的,本以為早就花光了,不料前幾天收拾東西又冒出來三十兩。真的!全在這兒了。」

對他的話,錢管事不知該不該相信,正在舉棋不定間,忽听韓若壁幸災樂禍地插了句嘴︰「‘早就花光了’?都花一班同袍身上了吧。」

其他軍漢或以懷疑,或以鄙夷的目光瞧向矮個兒軍漢。

「不知道別瞎掰!」矮個兒軍漢急了,吼道︰「那些假銀子,我在入軍前就花光了。再說,這里都是和我交命的弟兄,打死我我也不可能拿假銀子給他們。」

說話時,他赤紅著眼楮瞪著韓若壁,像是要拼命讓他相信一般。

「別盯著我瞧,我又不是你交命的弟兄。」韓若壁站起身來,撢了撢衣袍,道︰「把那錠大銀還我,這里就沒我什麼事了。」

錢管事拾起大銀,拋給韓若壁,道︰「接好。」

韓若壁穩穩接住,盯著錢管事的一張臉仔細瞧了又瞧,而後徑直走出了賭棚。

那張臉,他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又委實想不起來了。

外面,時辰已經不早了,但天還是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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