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六回

作者 ︰

︰蜜意堪呷喂姜糖盡性歡,直言不諱理不容情可恕

旦日,黃芩乘坐的客船順利地停靠在了揚州的某處碼頭上。跟隨其他船客一起走過跳板,邁步上岸時,不知為何,黃芩總覺得和前幾次來時不太一樣,碼頭上似乎缺少了點兒什麼,但具體缺少什麼,一時間又說不上來。于是,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碼頭上走過一圈,四處逛了逛,瞧了瞧。

但見,周圍,又是背又是抗的挑夫來來往往,上下船只;客棧派來的接客伙友高聲吆喝著,招攬剛下船的旅人前去住宿;依在馬車邊,不斷搖著長鞭的車夫等著拉乘客、貨物進城乍看上去,碼頭上的一切營生都是那麼繁忙而有序,此起彼伏的喧囂吵鬧聲也和平日一樣隨處可聞,沒有任何異常,也瞧不出缺少了什麼,可黃芩仍是不死心,繼續繞著碼頭又走了幾圈,同時將目光從周圍人的身上一一掃過。

終于,他發現,碼頭上缺少的不是別的,而是一種人。至于為何開始時他沒能注意到,則是因為這種人對碼頭的日常營生而言,根本可有可無,全是些游手好閑的破落戶,但通常每個碼頭上都不會少了這樣一種人。這種人不賣力氣,也不做生意,只專門負責代收吏錢以及打探消息等,過程中還常常向那些在碼頭上討生活的苦漢子吃、要、卡、拿。不少船家、客商以及老實做活的船工、挑夫等都被他們欺負過,暗地里痛恨不已,但表面上卻少有人敢得罪他們。

跑過碼頭的都知道,碼頭這種地方最為魚龍混雜,文的、武的都有,三教九流一樣不缺,極難治理,因而經常被一個或幾個幫派暗中控制,而這種人就是在幫派里混世的,代表那個幫派在碼頭上的勢力,如果得罪了他們,便是得罪了他們背後的幫派,輕則被打擊報復一下,重則就別想在碼頭上混飯吃了,是以,一般人是怎麼也不敢惹他們的。

黃芩是個捕快,而且還是個經驗豐富,眼力過人的捕快,一般情況下,他只要瞧上幾眼,便能大致分辨出這人是地痞流氓,還是良民百姓,因而這種人是不可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的。而且,原先到揚州的碼頭上時,他不用找,也能感覺到這些人的存在,可這一次卻居然一個都沒能瞧見,自然很是奇怪。不過,奇怪歸奇怪,畢竟只是少了一撮礙眼之人,且與他並無多大關系,也就很快放下了。

稍後,黃芩離開了碼頭,往知府衙門而去。這已不是他頭次來揚州辦事,雖然談不上熟門熟路,但知府衙門的大門開在何處還是清清楚楚的,不需找人打听。

到了府衙門口,守門的衙役驗過黃芩遞上來的公文,讓他在外稍候,同時叫了一個同伴進去通報。大約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里面出來幾個差官說這會兒蔣知府公務纏身,沒空接見,因此派了他們幾人出來代為招待,並叮囑他們要找個好地方,置些酒水替高郵來的黃捕頭撢塵。之後,大家互相介紹了一下算作認識,幾人便擁了黃芩,就近找了家酒館,又單獨要了間廂房,點上一席酒菜吃喝起來。席間,為首的差官向黃芩透露說蔣知府借調他來此是受了一個朋友所托,又問他是否認識僉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黃芩說不認識。酒足飯飽後,黃芩詢問該去什麼地方報到,為首的差官卻說不必,讓黃芩去‘平樂客棧’,找‘玄字一號’房的客人,跟著他去辦一樁案子。待黃芩再多問時,他們要麼哼哼哈哈,要麼一問三不知,明顯不願深言。知道也問不出什麼了,黃芩便不再問了。其後,大家互相勸酒勸菜,吃吃喝喝,有一茬沒一茬地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

從酒館出來,與那幾個差官分手時晌午剛過,黃芩也沒甚別的去處了,便滿月復狐疑地往‘平樂客棧’而去。一路上,他思來想去,實在弄不明白蔣知府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平樂客棧’處在七里甸的一條充斥著各類小商小販的繁華大街上,木梁瓦頂,縱深七進,可謂鬧中取靜,常有文人騷客、達官顯貴來此住宿。客棧對面的街邊有個賣姜糖的攤位,攤主正頭頂遮陽布,一邊流著汗,一邊賣力地吆喝道︰「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大夫開藥方!快來買,快來買,今嘎早上才做好的甘草姜糖,又脆又甜!小匣子吃了風寒不侵,老太太吃了補身益氣啊!」

這會兒正值午間最熱的時候,行人也極少,是以他好半天都沒能賣出去一包。

稍頃,從‘平樂客棧’里走出一個形容俊逸的公子哥兒,來到賣姜糖的攤位邊,道︰「給我來兩包。」

「好。」攤主擦了把汗,麻利地裝好兩包,每包還特意多加了幾顆姜糖,又用細繩捆了,笑道︰「別家的姜糖糖多姜少,我家的姜糖,姜可是放得足足的,而且用料也講究,是正宗的山東安丘大姜。」

「照你這麼說,倒不如直接吃姜了。」公子哥兒一面取出幾個錢放在攤面上,一面笑道︰「我是為了好吃,姜放太多怕是會辣吧。」

攤主連忙道︰「不辣不辣!保管好吃!咱家有訣竅,只是姜味重,絕對不辣的!」說著,他收了錢,把姜糖送到公子哥手里,又道︰「天天吃姜糖,賽過人參湯。您要是吃得好啊,可一定再來照顧我的買賣。」

公子哥兒剛一轉身,就見刺得人眼花的日光下,一名捕快打扮的公人靜靜地站在‘平樂客棧’門口,兩道濃濃的眉毛下,一雙潛藏著半開化的野性、閃爍著黑幽幽的光芒的眼楮正盯著自己。

剎時間,隔街相望的二人目光交匯,捕快的面上露出無比驚喜的表情,口中道︰「韓若壁!」

這個公子哥兒確系韓若壁,而那名捕快就是黃芩了。

韓若壁站在原地,頭一歪,拎著姜糖系繩的手抬至笑得滿面春風的臉邊上,像是打招呼一樣晃了晃,道︰「黃捕頭,真是巧啊,我請你吃姜糖。」

頃刻間,黃芩笑了,嘴角的梨渦仿佛突然亮起的兩點星光,照亮了整張面龐。與此同時,他幾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韓若壁的手。

感覺手被他握得生疼,韓若壁知道他是激動所至,心下自然不介意,但也不甘示弱的同樣用力緊握住了黃芩的手。

一時間,二人好像在比試握力一般。

狡黠地笑了笑,韓若壁道︰「走,到屋里說話去。」

說罷,他領著黃芩進入客棧,往最里進的客房去了。

一路上,二人俱閉著嘴不說話,但靠得異乎尋常的近,有時牽在一起的兩只手暗里用力捏一下,給對方一種親切的表示,有時又很快地互相瞥一眼,從對方的眼中汲取同樣的、毫不掩飾的愉悅之情,並用來將自己的愉悅之情加倍。雖然有個把個住宿的客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因為瞧著別扭、礙眼,所以投來詫異的目光,但他們也像完全覺查不到一般,不會產生任何窘迫之情。

到了‘玄字一號’房前較為空曠的院子里時,眼見四下無人,也不知韓若壁是心血來潮,還是早有預謀,面上賊賊一笑,身形一閃,像做游戲時偷襲小伙伴的孩童般,從後面一把架肩摟背地抱住了前面的黃芩。隨及,他一挺身,原地‘呼呼呼’地旋轉起來,一邊轉,還一邊哈哈大笑。

他的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粗魯,也因為胸前的黃芩高大的身材而顯得有些笨拙。

黃芩先是一驚,繼而干脆放松身體,隨著韓若壁的疾速旋轉飛揚了起來,身上衣袂翻動不止,耳邊風聲呼呼不絕,眼前景象模糊一片。很快,他也像是沉浸在游戲的快樂中的孩童一般,縱聲大笑起來。

此刻,這兩個如假包換的大男人卻把個小孩子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轉過好幾圈後,韓若壁終于停了下來,手仍是沒松,忘形笑道︰「本來不需我來,可我想你想得實在不行,按捺不住,便坐船跑來揚州見你了。」緊了緊環起的兩條手臂,他又道︰「坐船還真是快,順流而下,只花了一個多月就到了揚州。」

的確,王守仁本來的意思是派一名手下到揚州送信,韓若壁卻非要自己來。

黃芩听言,先是一怔,然後從韓若壁的懷抱里掙扎了出來,轉過身,將目光移至對方的臉上,道︰「難道你不是去高郵找我,路過的這里?」

沒等韓若壁想好該怎麼回答,他緊接著又問道︰「還有,你怎知我會來揚州?」

韓若壁拉住他的雙手,左右搖了搖,故作委屈道︰「我來見你難道不好嗎?」。

眼楮的余光掃見不遠處客房的大門邊上掛著標注有‘玄字一號’的號牌,黃芩頓時明白了一二,臉色稍變,丟開他的手,疑道︰「莫非是你施了什麼手段,脅迫蔣知府把我調來了揚州?」

韓若壁連呼數聲‘冤枉’,道︰「我哪有那般手段,調你來的是僉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是他給蔣知府寫了一封信,請蔣知府幫忙調你來的。」

卻原來,王守仁和蔣瑤有些交情,算是朋友,所以就寫了封信給蔣瑤,希望他能幫忙借調高郵的總捕頭黃芩到他那里辦一個案子。

第二次听人提起這個陌生的官員,黃芩更覺疑惑,道︰「我從未听說過此人。對了,他和你是什麼關系?調我來跟著你,要辦什麼案子?」

韓若壁領頭往客房而去,邊走邊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頗為復雜,我們還是到屋里坐下,再慢慢說道吧。」

黃芩面無表情地跟著他進了屋。

于桌後坐定,黃芩拿眼楮瞧向桌面,悶聲不吭,只等著韓若壁開口。韓若壁卻是不急,把姜糖放在桌上,叫來伙計,吩咐送一壺沏好的瓜片進來。

等茶送到,他先替黃芩倒上了一杯。

這時,黃芩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我不喝茶,有事說事。」

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端起來,吹了吹滾燙的茶水,韓若壁道︰「喝茶原也不礙著說事。」

而後,他把和王守仁見面的前前後後告訴了黃芩,但有關承信法師的那一段卻是含混帶過,只說承信法師答應做法事解救‘月華珠’里的二十七條亡魂的條件就是要他去見王守仁,並幫助王守仁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闕寶’。

听他說道的時候,黃芩目不轉楮地注視著他,似乎想借此來判斷他說的話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花了不少時間,韓若壁終于長篇大論地說完了,最後,他道︰「我向王大人舉薦你,一則是真心想請你幫忙,二則也是希望能和你再次相聚一起。你覺得怎樣?」

黃芩只說了三個字,道︰「我不信。」

韓若壁放下茶杯,輕輕抹了把唇上的茶沫,瞥他一眼,道︰「不信我想和你相聚在一起?」

黃芩道︰「我不信你會為了承信法師的條件去做這件事。」

「天下滔滔,知我者稀,唯黃捕頭也。」韓若壁故意拿腔作勢道︰「人生得一知己足亦。」

黃芩‘哼’了聲,語帶譏諷道︰「少了銀子,你哪能‘足亦’?」

韓若壁得意笑道︰「沒關系,我的銀子多得是,真要少了就想法子再去賺,縱使不能‘足亦’,亦可確保‘夠花’。」

黃芩以手指輕扣桌面,道︰「你如此裝模作樣,是又打算瞞我什麼嗎?」。

韓若壁苦笑道︰「瞧你說的,這一次我還真是不能再瞞你什麼了。」

黃芩道︰「那敢情好,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三殺’那群人手里肯定有從劉謹那兒得來的大量財物,這一次我們‘北斗會’可是悉數出動了,所求的就是那些財物。當然,還有‘玄闕寶’。是以,這一趟不但是為了王大人的公事,也是為了我‘北斗會’的私事。」韓若壁往前探了探身,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此,你總該相信我沒瞞你什麼了吧。」

原來,來此之前,他已傳遞消息給‘北斗會’的兄弟們,說找到了一宗極大的買賣,很可能比‘北斗會’之前的所有買賣加在一起還要大。他要求會內兄弟打起精神,做好準備,盡快把辰州那邊的事了結,到廣東與自己匯合,屆時再听自己的號令行事。畢竟,另設堂口一事,怎麼也比不上做這筆可遇而不可求的大買賣來得重要。說起來,這才是韓若壁答應幫助王守仁的主要原因,可他並沒有在王守仁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另外,他還特意叮囑說事成之後,離開廣東前,要盡可能多留一些‘北斗會’的痕跡在那里,而且,以後在別處行事時,越是離總舵遠的地方,就越要多留痕跡。這一想法,則是他從王守仁所說的‘曹丞相的八十一疑冢’得到的啟發。

黃芩听言,慍惱道︰「你要我跟你去做盜匪的勾當?」

韓若壁‘騰’地站起身,道︰「當然不是。」

黃芩也站起身,瞪著他道︰「怎麼不是?你這麼做,不就是為了得到‘三殺’的財寶嗎?」。

「‘三殺’那伙人替劉謹濫殺無辜,早已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他們若是拿著從劉謹處得來的大筆錢財頤養天年,別人也找不到他們,更沒法子對付他們,但他們偏偏貪心不足,不甘心活在暗處,要跑去和李自然勾結,活該被我盯上。」韓若壁也不甘示弱地瞪著黃芩,道︰「你說,我為了他們的財物去消滅他們有什麼不好?即便稱不上義舉,至少也不是什麼‘盜匪的勾當’吧。」

黃芩搖了搖頭,道︰「但是,我知道你用心不純,只是為了他們的金錢,所以行的仍是盜匪的勾當。」

韓若壁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道︰「首先,你不能說我去做這件事,全是為了金錢。當然,金錢也是因素之一。其次,退一步說,就算我是為了金錢,又有什麼用心不純的?在我看來,追逐女人,和追逐金錢,是這個世上最純粹的兩件事。」頓了頓,他瞪著黃芩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瞬,又一抬下巴,提高嗓音補充道︰「追逐男人也是一樣。」

黃芩微怔了怔。

韓若壁繼續道︰「當然,你可以說要‘取之有道’,但是,又有人說‘道可道,非常道’,可見什麼才是‘道’,絕非你我二人十句八句能說得清楚。不過,世間的這些道理中,我以為有一條是極不可取的,那就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個道理,說的就好像如果為了達成自己的利益,幫助了別人,便是其心可誅;而如果真心為了別人好,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別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一樣。哪有這樣的道理!」

說這些話時,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語氣也十分急促,顯然是有些激動了。

黃芩默默地垂下眼簾,似是在仔細思考他說的話。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將目光移開,韓若壁重又坐下,道︰「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對付‘三殺’,不讓‘玄闕寶’落入李自然之手,並沒有要你做你不願做之事。」

瞄了眼沉思中的黃芩,他又道︰「你曾說,本質上我和其他盜匪沒什麼區別,但你真的認為‘玄闕寶’落在李自然的手里,和落在我的手里會沒有區別嗎?」。

黃芩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有區別。」

韓若壁暗里舒了一口氣,道︰「而且,我雖然把你拖下了水,卻也沒指望能靠一紙調令逼你去做這件事,是以,你若不願意,就回高郵繼續做你的捕快好了,我絕不攔你。」

言罷,他又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悠悠地喝了起來。

他認為這番話已足夠說服黃芩和他一起去做這件事了。

少久,黃芩似是想明白了,點頭道︰「好,你說得很有道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回高郵去了。」

說完,他就往門口走去。

韓若壁見狀,差點兒被剛咽到嗓子眼兒里的茶水嗆死,一面咳嗽著,一面跳上來拉住黃芩,道︰「等,等等等」

瞧他嗆到的樣子十分滑稽,黃芩也不走了,邊憋住笑,邊伸手幫他拍背。

等韓若壁把黃芩重又摁回到座位上時,已經不再咳了,他抱怨道︰「怎的說走就走,你腦子里到底想的什麼?」

黃芩聳聳肩膀,道︰「明明是你讓我選的。我能力有限,保高郵平安已是不易,別處的紛爭,我管不了。」

韓若壁皺眉道︰「你不覺得你被高郵困住了嗎?其實,如果你肯走出來,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

黃芩道︰「早告訴你了,我做不了。」

韓若壁爭辯道︰「你想想,你前次離開高郵去苗疆,不就和我一道殺了旱魃,解除了苗疆的大旱嗎?只這一件事的價值,不比你在高郵呆上三年五載要大得多?如此,怎麼會做不了?」

黃芩輕輕嘆了聲,道︰「你真想知道?」

韓若壁坐下,道︰「當然。」

黃芩淡淡一笑道︰「其實,以前我也曾自負一身絕世武功,眼見天下洶洶,皆是不平,看不慣的實在太多,總覺理應挺身而出,做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改變這個世道。」

韓若壁‘哈’地笑了聲,道︰「原來你也想過做俠客,卻為何認為這世上沒有俠了?」

黃芩沒有回答他,而是繼續道︰「後來我發現,這樣的俠客有時候比強盜還要可惡。」

韓若壁並不贊同,道︰「我倒不覺得俠客可惡,真正的俠客哪里是好當的,這天下間多的是自詡為俠客的好事之徒,才不是真正的俠客。」

黃芩道︰「說到底,俠客的能力不過是殺人,殺人容易,想改變這個世道太難,我沒有那樣的能力。」

從他平淡的語氣中感覺到了什麼,韓若壁道︰「發現這一點時,你一定很苦悶。」

「苦悶談不上,畢竟會因此去想很多事,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但還是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真是一點兒也不快活。」黃芩道︰「直到我遇見了一個人。」

說到這里,他的眼楮亮了一瞬,接著道︰「就像孤海里行船時瞧見了一盞明燈,讓我忽然有了方向。」

韓若壁心知肚明,撇了撇嘴,接口道︰「一定是那個小捕快了。」

黃芩頷首道︰「就是他。他一心一意只想做好捕快,所以很快活。他曾對我說,‘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這並不是你的錯’。」

韓若壁抬了抬眉梢,道︰「這句話,怎麼听都是一句廢話。」

黃芩輕輕一笑,道︰「但這句廢話還有一個意思︰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但至少,你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不要為了做你根本做不到之事,而放棄你本來可以做到之事。」

听罷,韓若壁終于明白黃芩為何不願離開高郵了。

但是,黃芩不願離開高郵,不代表他這一次說服不了黃芩跟他走一趟。

心里早有計較,韓若壁仰天笑了幾聲,道︰「想保高郵安寧,這一趟你更應該跟我走。」

他向來不是個容易放棄的人。

黃芩道︰「少來誆我。」

韓若壁‘哼’了聲,道︰「前面我就說了,無論我自己走這一趟為的什麼,請你走這一趟都是為了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闕寶’。李自然何許人也?乃是寧王麾下的‘太玄天師’。他若是拿到了‘玄闕寶’,只能是幫著寧王造反作亂。寧王想當皇帝,你不會不知道吧?」

黃芩道︰「天下又不是我的,寧王造反作亂與我有甚相干?」

韓若壁冷笑數聲,道︰「寧王麾下的人你不是沒有見過,個個貪殘強橫,如狼似虎,為了莫須有的罪名,都可以燒了錢老大的錢家莊。現下,這些人馬就在江西,要造反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揮兵而上,越過三四個省,襲擊北京,另一條路是直接順江而下攻佔南京。北京遠,南京近,你猜寧王會選哪一條路?」

北京是京師,南京則是以前的金陵應天府,幾乎挨著揚州府,而揚州府領三州七縣,其中就有高郵州。

黃芩沒有接話。

韓若壁道︰「要我說,寧王九成九會選南京這一條路。」

繼而他又神色肅然,道︰「真要那樣,朝廷必然和寧王開戰,所謂唇亡齒寒,如果不能盡早鎮壓下寧王的叛亂,南京勢必烽火連天、戰鼓隆隆,揚州府又能好過到哪里去,屆時,你們高郵州還能有安寧日子嗎?」。

黃芩心頭一驚。

此前他只是沒想過,現下一經提點,便知韓若壁所說之事極可能發生。

見黃芩面色稍變,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他,令他方寸微亂,韓若壁趕忙趁熱打鐵,緊接著道︰「你想要的‘安寧’,不過是建築在一枚危卵之上,縱然建築得再完美,翻手之間,也難逃灰飛煙滅的命運。」

喘了口氣,他又道︰「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了,你後不後悔沒有跟我一起走這一趟?」

不待黃芩回答,他再次逼問道︰「如果因為李自然得到‘玄闕寶’而法力大增,彼長此消之下,令得朝廷沒能及時鎮壓下寧王的叛亂,而禍及高郵百姓,你又會心安理得嗎?」。

想了許久,黃芩道︰「我只是一個會武功的捕快,沒有能力去阻止一場叛亂。」

注視著面前的那雙眼楮,韓若壁從里面瞧出了一絲動搖。

他沉聲道︰「你不是一個會武功的捕快,你是一個武功高強的捕快,所以,你有能力去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闕寶’。」

黃芩低頭,再次陷入了沉思。

等了許久,韓若壁道︰「別忘了,你說過,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

黃芩抬手,將桌上的那杯已經涼了的瓜片連茶葉帶湯汁一口氣飲盡,用衣袖擦拭掉唇邊的殘渣,道︰「好,我跟你去。其實,有我跟著,對你們‘北斗會’所圖之事並沒有多大好處。」

他的意思很明顯,雖然跟去,但只做自己覺得該做之事,不但未必會幫‘北斗會’的忙,說不定還會礙‘北斗會’的事。

韓若壁目中異光閃動,哈哈笑道︰「對我而言,你肯跟著我,就已是最大的好處了。」

黃芩不覺一笑,道︰「莫要高興得太早。」

韓若壁扮了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得意道︰「這世上,怕也只有我這條三寸不爛之舌才能說得動黃捕頭改主意吧。」

「那倒不至于。」黃芩道︰「不過,倘若換成旁人,我斷不會听他繼續嗦下去,早就抬腿走人了,也就沒什麼說得動說不動的了。」

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對方,對方當然沒法子說動他。

韓若壁听得心里一陣喜滋滋的,道︰「沒給你吃糖,嘴就已經這麼甜了,若是給你吃了糖還得了,不把人甜死?」

說著,他將桌上的兩包姜糖挪到身前,解了系繩,剝開其中一包的紙皮,從里面取出一顆酥黃色的姜糖來。

起身行到黃芩身側,韓若壁嘴角一挑,道︰「吃不吃?」

黃芩點了一下頭,一邊伸手來接,一邊道︰「你倒是會挑東西買,听說此種糖是這一帶頗為出名的小食。」

韓若壁卻不給他,而是搖了搖頭,道︰「張開嘴,我喂你。」

方凳上的黃芩稍稍仰頭又瞧了他一眼,依言收回手,張開了嘴。不想,韓若壁卻猛然間把姜糖扔進了自己的嘴里。沒等黃芩反應過來,他又快如閃電般伸出雙手摟住黃芩的頭部,張開的手指插入到黑色的發絲里,以含著糖的嘴堵住了黃芩微微張開的雙唇。這時的韓若壁半闔著眼,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偷襲得很是成功的吻里,吸吮、擠壓、舌忝噬、輕觸

黃芩的雙目驟然間睜大了一瞬,仿佛什麼也瞧不見一樣,空洞地失去了焦聚,但霎時,又如同被點燃的兩粒黑炭,注滿了的溫度。不知何時,他也已站立而起,雙手攀上了韓若壁的腰背,勒得很緊,很緊,身體也貼得極近,極近。

唇與唇膠合,舌與舌糾纏。

呼吸被痴迷顛覆,意識被淹滅。

如此激列的親吻令得他們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迫。

姜糖和著唾液在二人的口舌間滑來滾去,輾轉流連。

一股甜膩中帶有幾許辛辣的味道刺激著他們的味蕾,而彼此的呼吸聲又刺激著他們的听覺。

面對面的兩雙眼楮,一雙迷離,一雙饑渴難耐,但同樣的無所畏懼,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朝生暮死,也要將對方牢牢印刻進自己里。

緊貼在一起的皮膚漸漸變得滾燙,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那種撩人的熱度,而且隨著互相間地摩擦,愈來愈熱。頃刻間,如衰草沾上了火星,‘呼’地竄了起來,燒遍全身,炙烤得人血脈賁張,不能自已。

一吻終了,韓若壁吞下口中甜津,輕輕放開了黃芩。因為他的腰背仍被黃芩緊緊禁錮住,是以,二人仍保持著臉對臉,胸貼胸,挨得極近的姿勢。

韓若壁邪性一笑,道︰「我喂的糖,好不好吃?」

此刻,那顆姜糖已落入到黃芩的肚內。

黃芩的面頰被欲火燎得通紅,咬了一下嘴唇,喘息了幾聲,又緊眨了幾下眼,沙啞的聲音仿佛從喉嚨的最深處傳出︰「糖沒有你好吃。」

由于正在遭受著的煎熬,他的嗓音與平時完全不同,如同野獸的嗚咽,別有一種誘惑力,听得韓若壁的下月復一陣收緊。而黃芩的那雙較一般男人長些、密些、正在輕輕眨動的睫毛,則仿佛要把韓若壁最原始的沖動全部‘扇動’起來。

感覺腦袋里好像一陣電光閃動,韓若壁什麼也不想了,就往床邊移動。

發覺到他的用意,黃芩也立刻找到了目標,忙不迭地一邊跟著他往床邊去,一邊松開他,空出雙手,開始動手匆忙地月兌衣服。韓若壁見狀當然不甘落後,幾下就月兌了個精光。

幃賬內,一深一淺二具赤條條、光溜溜的軀體前後撞擊、上下交疊,反復地沖入青冥之巔,再直墜瀚海之淵,他們掙扎著,嘶吼著,時而摒住呼吸,時而急促喘氣,汗水淋灕地將在積壓在心底里的無邊、滿腔豪情,任性無忌地全部釋放了出來

當二人你來我往,不知縱情釋放了多少次後,終于都癱軟了下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但還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面感受著相印的兩顆心歡愉地跳動,一面等待身上的汗水慢慢風干。

此時,外面已是斜月上柳梢,蟬聲如落雨。

輕輕地撥弄著黃芩的睫毛,韓若壁不由自主道︰「前一陣子在高郵,你沒遇上什麼麻煩吧?」

被弄得很癢,黃芩躲開了他的手,揉了揉眼楮,笑道︰「你什麼意思?莫非我該遇上什麼麻煩?」

說完話,他翻身起來套上衣袍,借著月光走到桌邊,點上燭火,倒了杯冷茶喝下。

韓若壁光著身子,叉開兩條大長腿坐在床邊,任由兩腿間的玩意兒耷拉在那里,心虛地干笑道︰「沒麻煩就好,沒麻煩就好。」

黃芩疑道︰「你可是做過什麼讓我惹上麻煩的事?」

韓若壁嘆了聲,道︰「我倒是沒有親自去做。」

經過剛才的一場‘翻雲覆雨’,他越發想把那件事給坦白了,否則總覺虧欠了黃芩什麼似的,沒法子心安。

黃芩的思路何等敏捷,念頭轉動間便知有異,道︰「這麼說,是你找別人去做的了?」

韓若壁小心試探道︰「要是我真做了對你不利之事,你打算如何對我?」

他的口氣半是憂傷,半是自嘲。

想了一會兒,黃芩道︰「不知道,或者狠揍你一拳。」

韓若壁听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若只是這樣,就謝天謝地了。」

緊接著,他把請‘北斗會’的三當家‘天璣’傅義滿去高郵,夜闖知州府宅,向徐知州誣陷黃芩是江湖上的大魔頭‘吳刀’一事說了出來。

沒等他說完,黃芩就沖到床邊,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韓若壁疼得又是呲牙又是咧嘴,在床上蜷成一團,嘴里卻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不冤!確實該打。」

這會兒,他的肚子痛得不行,心里卻舒坦了。

黃芩冷著一張臉瞧他,道︰「你那麼做,到底想怎樣?」

韓若壁捂著肚子坐了起來,面色很溫柔,道︰「我想為你好。」

黃芩強忍住怒火,道︰「你那麼胡鬧是為我好?!怎知不會害死我?!「

猛喘了幾口氣,韓若壁道︰「以你的本事,想全身而退並不難。」

听出了他的意思,黃芩冷笑道︰「原來,你是想讓我當不成捕快。」

望著那雙被怒火點燃的眼楮,韓若壁堅定道︰「我想讓你當你自己。」

這二人,一個全身光滑滑地坐在床上,另一個套了件外袍、赤著腳站在地上,兩廂對視了好一陣。

「我當捕快就不是自己了嗎?」。黃芩道︰「你不是我。我是不是自己,由我說了算。」

韓若壁無奈地嘆一聲,道︰「那件事其實,我早就後悔了。」

「你是該後悔。」黃芩斥道︰「剛才你還說,‘如果真心為了別人好,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別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哪有這樣的道理!’可你再瞧瞧你自己做的是什麼事。」

韓若壁心道︰你不也說過‘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對別人好’嘛。當然,這個‘別人’接不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面上,他苦笑道︰「接下來,你打算怎樣?」

這句話剛說完,他就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雖是夏日,但更深夜涼,韓若壁又貪圖自在的一直光著身子,所以受了點兒風。

從地上撿起韓若壁的衣袍,甩手扔到床上,黃芩黑著臉道︰「快穿上。」

韓若壁一邊穿衣,一邊擔心道︰「你不會是打算和我絕交吧?」

黃芩眼中的怒火慢慢收斂了下去,道︰「如果你僅僅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一定同你絕交。」

呆了一瞬,韓若壁茫然道︰「不是朋友、知已,那是什麼?」

喉頭動了動,黃芩低聲道︰「你心里知道,何須我說出來。」

在他看來,朋友、知已,可以為之生,可以為之死,卻不可以為之妥協,為之屈服,所以朋友若是做了不可原諒之事,便不得不割舍,因為互相間的關系是對等的。但愛人、戀人卻不同,不存在是否對等,那是一種如影隨形,不能割舍的關系,有時候會令人屈服,妥協,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原諒。

韓若壁跳下床,一把抱住黃芩,像是用力抑制住快要爆出胸膛的激喜般劇烈地喘息了一陣,道︰「我是知道,但偏要你說出來給我听!」

因為激動,他的耳根子都紅了。

湊到一只紅得誘人的耳朵邊上,黃芩禁不住把嘴貼了上去,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韓若壁听罷,暢快無比地笑了。

然後,二人一起躺回到床上睡覺。

韓若壁的興奮勁還沒有過去,因此睡不著,于是側過身,沖著躺在身邊,已閉起眼楮的黃芩吹了一口氣。

黃芩睜開眼,道︰「別鬧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韓若壁揉了揉肚子,略有怨言道︰「剛才,你真下得去手?」

黃芩側過身,道︰「你以為我會舍不得?」

韓若壁道︰「我以為你會輕一點兒。」

笑了聲,黃芩道︰「沒想到你居然不躲不閃,硬挨了一拳。那一拳,你若是想躲,一定躲得開。」

韓若壁臉上浮現出一絲得色,道︰「因為我挨得起。黃捕頭的拳頭怕也只有我挨得起了。」

黃芩道︰「說起那事,虧你胡謅出個‘吳刀’套在我頭上,為何不干脆說我是‘爆裂青錢’?反正在徐知州听來也沒甚區別。」

左思右想了一陣,韓若壁疑惑道︰「徐知州真的沒有為難你?」

黃芩道︰「沒有。他大概以為我是遭了‘奸人’的陷害。」

說到‘奸人’二字時,他特意惡狠狠地盯著韓若壁瞧了瞧。

轉而,他又道︰「若你做的‘好事’真給我惹來了大麻煩,先前的那一拳就不夠解恨了。」

韓若壁長吁短嘆道︰「那要怎樣,難道再刺我一尺?」

黃芩沒有回答,只道︰「莫要再有下一次了。」

推了一把黃芩,韓若壁叉開話題,道︰「我懷疑承信大師就是‘紫電’。」

黃芩詫異道︰「‘紫電金針八面風’的紫電?」

韓若壁點頭道︰「他有一根紫金打鑄的禪杖。」

一面回想著那根禪杖的模樣,他一面又道︰「你說那根禪杖若是舞動起來,會不會象一片紫色的閃電?」

黃芩笑道︰「就因為一根紫金禪杖?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吧。」

但有那麼一瞬,他的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韓若壁‘嘖嘖’兩聲,道︰「反正他已身患惡疾,恐不久于人世,想確定已是不可能了。」

腦中靈光一閃,他又道︰「你說金針藍諸若是出手,能不能治好承信大師的惡疾?」

「這誰知道。」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黃芩闔上眼,道︰「我只知道天亮後就要上路,還是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為好。」

說罷,他翻過身不再理睬韓若壁,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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