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三十九回

作者 ︰

︰探消息電白港里遇包器,覓妖瞳放雞島上訪五龍

高州城里最大、最豪華的客棧無疑是坐落在北街口的‘平安客棧’了。此刻,韓若壁就躺在‘平安客棧’最貴的一間套房里擺放著的、極其寬大的、雕滿了靈芝和如意的、黃花梨質地的月洞門架子床上。

方才,一進門,他就一面嚷嚷著「累死了累死了」,一面直奔那張瞧上去舒適無比的大床去了。

以手作枕,韓若壁高高地翹起二郎腿,悠哉游哉地搖晃著,同時招呼黃芩道︰「黃捕頭,快過來,這床真不錯,一起躺下歇會兒。」

黃芩回身關上房門,邊向床邊去,邊數落他道︰「住個客棧還挑肥撿瘦的,你可真夠講究的。」

韓若壁笑道︰「講究有什麼不好?沒錢時是可以將就一下,但有錢時就不妨講究一下了,我可是剛贏了幾百兩銀子的主兒,難道就不能講究一下?」

實際上,這話只不過是說辭,因為在他和黃芩去賭場前,就已經入住了這家客棧的這間客房。

黃芩搖了搖頭,不預與他斗嘴,只道︰「好好好,你就‘講究’吧。」

說完,他在韓若壁身邊躺下了。

韓若壁撤出左手,有意無意地搭在黃芩身上,‘切’了聲,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得好像你沒沾到我‘講究’的好處似的?唉呀呀,其實這一路跟在我身邊,我的好處都被你沾遍了吧。」

轉頭瞧他一眼,黃芩故意道︰「是啊,你的好處還真是不少。」

韓若壁打蛇隨棍上,不依不饒道︰「是吧是吧?那你倒是把我的那些好處一個個說來听听,我也好數數看到底有多少。」

黃芩一笑道︰「仔細想想卻又說不出幾個了。」

韓若壁佯作黑臉,拿腳往黃芩的小腿處輕輕踹了一下,道︰「才說‘真是不少’的,怎麼轉臉就又‘說不出幾個了’?你耍我?」

因為舍不得,所以他踹得很輕。

黃芩喘了一口氣,又溫柔一笑,繼續道︰「其實,一個就足夠了,那就是‘誰也替代不了’。」

听了他的話,見了他的笑,韓若壁心都要化了。

自然而然的,他執起黃芩的手。

他握得並不緊,但絕沒有任何人能令他松開。

這時,窗邊傳來很有節奏的‘  啪啪’聲,一聲快過一聲,一聲響過一聲。

是雨聲。

雨打窗稜聲聲緊。

下雨了。

這一刻,被隔在窗外的雨,卻似澆濕了窗內人的心情。

韓若壁和黃芩牽著手,仰面朝天地並排躺在一起,一言不發,似乎是在听雨,又似乎都舍不得開口打破這美好的靜謐。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二人扭頭相視一眼,會意一笑。

黃芩眼神一亮,道︰「莫非有人送消息來了?」

韓若壁點了點頭,道︰「八成是了,只是比我預想的要快了許多。」

說罷,他翻身坐起,躍下床,往門邊走去。

黃芩也跟著起來,行至桌邊坐定。

韓若壁打開門,只見外面站著個膘肥體壯的大漢,再仔細一瞧,卻原來是黑皮大金牙的賭場里的某個巡場打手。他的頭上、身上都濕了,顯然是出來得急,沒帶雨具,半途遇雨淋濕的。

沒想到來人會是他,韓若壁感覺有些訝異,道︰「你們賭場和我不是錢債兩清了嗎,又派你來做什麼?」

那大漢抹了把臉上殘留的雨水,討好地‘嘿嘿’一笑,道︰「不是賭場派我來的。」

他一面跨過門檻,一面道︰「我是特地來領銀子的。」

韓若壁閃身讓他進來。

坐在桌前的黃芩將眉角微微一挑,道︰「這麼說,你知道那兩人的下落?」

他說的當然是李自然及其弟子。

那大漢含糊答道︰「我有他們的消息。」

韓若壁道︰「在賭場時你為何不說?」

那大漢猶猶豫豫道︰「那時我當值總是不太方便。」

其實,他是怕在賭場里說了,得的銀子就未必能全部落進他的腰包了,畢竟那個黑皮掌櫃的是高州城里出了名的‘過手扒層皮’,而他又是替賭場干活的。

韓若壁稍想了想,即刻明白了他的‘苦衷’,道︰「哦,那現在總可以說了吧,盡量說仔細些。」

那大漢點點頭,道︰「前天一早,掌櫃的派我去電白縣的電白港碼頭上找‘錢老賴’要債,因為他欠了我們賭場一筆銀子後就躲起來了,由于找不見人,掌櫃的也一直沒轍,後來偶然得知他躲在那里,就趕緊叫我過去了,還囑咐我如果錢老賴繼續耍賴,就不是打一頓這麼輕松了,而要剁掉他一根手指頭「

黃芩插嘴道︰「你們賭場的事我們不感興趣,快說有關那兩個人的事。」

那大漢不悅地抽了抽鼻子,心道︰不是你們要我盡量說仔細些的嘛?

嘴上,他不再說錢老賴的事,直接道︰「我就是在電白港的碼頭上見到你們要找的那兩個爛賭鬼的。當時,不只他們兩個,還有幾個人和他們在一起,其中三個是‘紅毛鬼子’。我記得很清楚,中間有個‘紅毛鬼子’長得特別高大,而且兩只眼楮一只綠,一只藍,妖模鬼樣的。」

韓若壁訝道︰「紅毛鬼子?」

‘紅毛鬼子’是當地人對西洋人的蔑稱。

韓、黃二人互視一眼,心中疑慮頓生。

韓若壁故意裝出不相信的表情,道︰「真的假的?他們怎麼可能和‘紅毛鬼’混在一起?」

那大漢賭咒發誓道︰「要是我說的有半句假話,必定車壓馬踩不得好死。」

轉瞬他又道︰「當時碼頭上還有不少船工,不只我一人瞧見,他們都可以作證。」

這也是他急著冒雨趕來告訴黃、韓二人這個消息的原因。畢竟,整個高州城里看見過畫像上那兩個人的絕不可能只有他一個,而韓若壁在賭場里引人注目的做法一定會使‘拿畫像重金尋人’這件事兒很快傳遍全城,也因此,遲些時候自然少不了一堆‘眼觀四路、耳听八方’、靠提供消息吃飯的混混們跑來看畫像認人。他可不希望被那些人捷足先登,把銀子領了去,否則就沒他的份了。

韓若壁裝作沉思熟慮了一番,道︰「前天瞧見的?也就是說現在八成已經不在電白港了。」

那大漢聞言先是老實點頭,轉又凶起臉道︰「你什麼意思?是不是不想給我銀子?」

韓若壁搖頭笑道︰「銀子還是要給的,但不能給一百兩這麼多。」

那大漢放了半顆心下來,道︰「你想給多少?」

韓若壁道︰「先按一人二十兩,給你四十兩,如果他們還在電白港附近,回頭我再給你六十兩。你覺得這樣合理不合理?」

那大漢哈哈笑道︰「合理合理。」

看來,對于四十兩的報酬,他已經很是滿足了。

韓若壁立刻取了四十兩銀子把他打發走了。

屋內,只剩下陷入沉思的黃、韓二人。

韓若壁鎖起眉頭,喃喃道︰「李自然和‘紅毛鬼’混在一起,到底想做什麼?」

黃芩道︰「一定同他南下的任務有關。」

韓若壁道︰「看來,我們是要走一趟電白港的碼頭了。」

黃芩表示贊成,道︰「不錯,總要去查探一番才好。」

二人立刻起身,戴上斗笠,披上簑衣,冒雨向電白港的碼頭而去。

高州府作為廣東省下四府之首,轄地較大,人數頗多,地理位置也處于戰略要沖地帶,境內駐扎有不少官兵,並且尤以港口碼頭附近為甚。而其轄下因多發雷電而得名‘電白’的電白縣,更是高州府的戰略要地,不但背山面海,而且海岸線有四百多里長,海域遼闊,沿線港口碼頭也不少,因此,為避免海盜侵擾,早年間朝廷就在電白縣內建起了一座神電衛城用于防御。因是之故,黃、韓二人這一路行來,遇見了不少官兵。幸好眼下並非海盜猖獗的時候,否則,似他們這樣行色匆匆的外鄉人最為引人注意,保不準就會被官兵攔下來多方查問。

到達電白港的碼頭後,雨變小了許多,二人摘下斗笠,在碼頭上巡了一圈。這會兒,碼頭上很冷清,只有幾艘準備往近海打漁的漁船停泊在那里。其中一艘船上,幾個船工正在往弦繩上系紅布,為出海打漁討個吉利,

「喂,船大哥,你這條船是要出海嗎?」。黃芩縱身躍至船前高聲道。

其中一個個頭不高,皮膚黝黑,四十出頭,看上去像是船老大的男子往這邊望了一眼,繼而快步從跳板上走上岸來。

看他的身材十分健壯,可走起路來,卻有些不協調,應該是常年打漁落下的毛病。

來到黃芩跟前,船老大道︰「等明日祭過海神,我的這條船才出海。客人想要什麼海貨?要多少?」

看來,他以為黃芩是來預訂海貨的。

黃芩道︰「我是想問點兒事。」

听了他的話,船老大當即沒了興趣,轉身就想回船上去,卻被韓若壁一閃身擋住了。

「怎麼?」船老大沒好氣道。

韓若壁興致十足地笑了笑,道︰「都說七品官吏進貢七頭鮑,一品官吏進貢一頭鮑,既然來了這里,正好弄幾只上好的一頭鮑嘗嘗滋味。」

原來,鮑魚的等級是按個頭大小決定的,基本上,如果鮑魚的個頭夠大,僅僅一只就達到、或者超過一斤重了,就叫作‘一頭鮑’。而‘七頭鮑’則是指七只鮑魚加起來才一斤重。

船老大的鼻子‘呼哧’了一聲,不屑道︰「看來你是個外行。俗話說,有錢難買兩頭鮑。一頭鮑?遇上就遇上了,遇不上,你給多少銀子我也打不到。」

轉念,他又道︰「如果你真心想要,不妨先付點兒訂金,我給你試試,運氣好的話,打到幾只三頭鮑,你就該知足了。」

韓若壁道︰「好啊,得付多少訂金?」

船老大眼珠子一溜,道︰「怎麼著也得五兩銀子吧。」

一邊的黃芩‘哈’了聲,道︰「欺負我們是外來的,不懂行情?五兩銀子,還是訂金,你們打漁的一年才掙多少,十多兩就算是很好的了。」

船老大的臉微紅了紅,強辯道︰「不說出海多危險;不說網破了還要經常修補、晾曬,放在海里的掛網,時間長了會長滿水草,半月、一月的功夫就得拖上來摘干淨,不然網壓到水底,拉一次網得兩三個勞力;也不說刨除大霧、大風、大浪等天氣,一年中真正能出海打漁的時間也就四五個月,只說這把子力氣賣得咱們累出了一身病,臨到了時哪個身上能沒有漏肩風、歷節病的?如此,就算多收你們一點訂金也不為過吧。再說了,你們要的鮑魚和其他魚不一樣,沒法子用漁網打,必須找人潛到海里去撈,而且還得趁鮑魚不注意時一下子鏟下來,否則一旦鮑魚有所查覺,就會死死地吸附在海里的礁石上,到那時,即便把它們砸碎了也拿不下來。」

韓若壁哈哈笑道︰「你嘴上說,不說這個不說那個,其實全都說了。船老大,就沖你這般能說會道,五兩銀子就五兩銀子吧。」

既然他樂意大方,黃芩也就不再多話了。

眼見生意談成,船老大心情轉好,嘿嘿笑了起來。

韓若壁一面將銀子點數給他,一面看起來很隨意地問道︰「你的船在這里停了多久了?」

接過銀子,船老大道︰「有好幾日了。」

韓若壁顯得很不經意,道︰「這里是不是常有‘紅毛’出沒?」

船老大小心地向四周望了望,壓低了聲音道︰「不算常有,偶爾有一些跑來做買賣的。」

韓若壁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道︰「那些‘紅毛’來此是為了做買賣?」

船老大點頭道︰「是啊。不管他們明面上為的什麼,實際上都是為了做買賣。客人說起這個,是想同他們做買賣嗎?」。

韓若壁佯嘆一聲,道︰「想有什麼用,從太祖時朝廷就有了海禁令,我哪兒敢啊。」

船老大詭秘一笑,道︰「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咱們升斗小民也有升斗小民的活法。不是我夸口,你要是真想和他們做買賣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要擔點兒風險。」

原來,從本朝初年就實行了海禁,規定除外國使節所乘的船只(即貢船)可以附帶商貨進入指定的港口進行貿易外,其余商船一律不準進入港口,而且也嚴禁百姓出海進行貿易活動,也就是說,在海上,只準許有「朝貢貿易」,其他的貿易一概不準。但是,在利益驅動下,再不合法,殺頭的生意也有人做,因此還是有不少人暗地里同外國人通商,甚至私造船只偷偷出海進行貿易。

韓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黃芩也覺出了點意思,道︰「听說前天有三個‘紅毛鬼’跑到碼頭上和人接洽生意,你瞧見沒有?」

船老大回想了一下,道︰「是了,這幾天里也只有前天在碼頭上看見過‘紅毛鬼’出現,好像是和幾個外鄉人踫頭,我還記得其中一個‘紅毛鬼子’的眼楮特別怪異,居然一只藍,一只綠的,怪滲人的。後來,他們一起離開了。」

本來,黃芩還想拿出畫像讓他識別一下李自然等二人,但听到他和提供消息的賭場打手一樣,說到了那個兩只眼楮不一樣顏色的西洋人,就知道錯不了了。畢竟,在電白這麼個不大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同一個碼頭上,出現兩個兩只眼楮不同顏色的西洋人的幾率,實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于是,他直接追問道︰「你知道他們往哪兒去了?」

船老大搖了搖頭道︰「我只瞧見他們上了紅毛的一艘小船出海了,具體去哪兒就不知道了。」

黃芩琢磨了片刻,道︰「小船的話,出海應該走不了多遠的。」

船老大笑道︰「那是當然,海上肯定有大船接應他們。」

韓若壁凝思半晌,忽然道︰「如果我想和那三個紅毛做買賣,你能不能幫忙牽條線?」

船老大笑道︰「跑來做買賣的又不只有那三個紅毛,你老惦記他們做什麼?」

韓若壁隨口道︰「不是正好說到他們嘛。」

船老大進一步道︰「其實,只要你手頭上有好貨,或者有足夠的本錢,我一定可以幫你介紹一樁好買賣。」

韓若壁敷衍道︰「再說吧。」

船老大還想說點什麼,卻見一隊官兵走了過來,于是轉過話頭道︰「今天先這樣吧,後天你過來取海貨,到時我們再詳談。」

說完話,他就要往船上去,卻被一名官兵喝止了︰「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麼呢?」

船上的幾個船工見了,都停了手上的活計,望向這邊。

船老大笑應道︰「沒什麼沒什麼,這兩位客人是外地來的,想從我這兒買幾只新鮮的鮑魚,我正和他們談價錢呢。」

滿含警告意味地瞧了眼船老大,又掃了眼韓若壁、黃芩,那名官兵道︰「你們最好老實點兒,別犯什麼事。」

忽然,從隊列後面竄出來一個面色棗紅,身材高大的官兵,直沖到韓、黃二人面前。

「恩公?韓大俠是你嗎?」。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急切。

韓若壁愣了愣,定楮一看,覺得有點兒面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了。

「嘿!韓大俠,是我啊,」說話間,那人一把扯掉自己頭上草帽狀的軍帽,興奮不已道︰「我是包器啊!你送過我五十兩銀子做路費。哈哈,能和你再見真是太好了!你不記得我了嗎?」。

經他這麼一說,韓若壁終于想起來了,笑道︰「不是不記得,是你穿上這身軍服,我都不敢認了。對了,那時,你不是說到福州投奔舅舅,跟著他從軍的嗎,怎麼跑到高州來了?「

「先不說這個。」包器一邊熱情地拉住韓若壁,一邊回頭沖那隊兵丁道︰「他是我落魄時大力幫助過我的恩公,今天難得遇上,我要好好請他吃喝一頓,你們就此解散吧。」

看來,他是這隊兵丁的頭兒。

列隊巡街本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兵丁們巴不得早點兒結束,因此得了頭兒的命令,當即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韓若壁笑道︰「看來你混得不錯嘛。」

包器喜形于色,道︰「我請你們吃喝去!」

「好啊。」韓若壁一點兒也沒客氣,笑道︰「不過,我們兩個都很能吃的,小心把你吃窮了。」

包器哈哈大笑起來,眉飛色舞道︰「我陪你們一起吃。說好了,這一頓不把我吃窮了,就算你們對不起我。」

能遇到昔日的恩人,他的心情實在是好極了。

之後,包器興致勃勃地領著黃、韓二人往神電衛城里找吃喝的地方去了。

到了城里,雨已經停了,包器帶頭找了個小酒館走了進去。

這時候已經過了吃飯的鐘點,酒館內沒幾個食客。

瞧見他們進來,店小二立刻滿臉堆笑的迎上前,招呼道︰「哎呀,是總旗大人啊,難得總旗大人今天有空光顧小店,小店正好新到了一批海貨,總旗大人要不要嘗個鮮?」

看來,包器是這家店里的常客了。

包器大咧咧地拉開條凳,一坐下,大聲道︰「今天我要請兩個朋友吃酒,你盡管找些大蝦、生蠔的端上來,要你們店里最好的,權記在我賬上,等月底過來和你結了。」

小二的眼楮已笑成了一條縫,道︰「不妨事不妨事,總旗大人什麼時候來結都成的。只是,今天大人來得有點晚,店里進的酒都賣完了,只剩下一些自家釀的土酒了,您看」

包器皺眉,微有不悅道︰「怎麼這麼不巧。」轉而他又道︰「你家釀的酒,勁道足不足?」

小二拍著胸脯,打著包票道︰「絕對夠勁道!」聲音一軟,又訕笑道︰「就是賣相不如進的酒好,渾了些。」

韓若壁聞言,笑道︰「渾一些沒關系,只要沒摻蒙汗藥就成。」

包器拍著桌子,哈哈笑道︰「恩公果然是跑江湖的好漢,不過咱們這里可不比那些荒郊野店,害人的藥酒是絕不會有的。」

韓若壁也哈哈笑道︰「那是當然,我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

一時間,眾人皆笑。

三人坐下沒一會兒功夫,小二已經捧上來一壇土酒和三只海碗。

將酒壇和酒碗擺放妥當,他又給三人每人滿上了一碗酒,笑嘻嘻道︰「大人要是喝得好啊,下次我多釀些,幫大人留著。」

包器點頭稱‘好’。

旋即,小二又把碗筷和小食端了上來。

雖說是小食,份量卻驚人,足足有滿滿的兩大盆,一盆是炒的小貝殼類的東西,另一盤炒的也不知是什麼海貨。

往盆里瞧了一眼,包器道︰「哦,是炒海瓜子和八爪魚,看樣子,今天的海貨不錯呀。」

小二得意的笑道︰「我家的貨向來是最好的。這兩樣小食是隨桌送的,大人和朋友們先吃著,我去準備大蝦、生蠔去。」

包器轉頭沖韓若壁道︰「韓大俠,還有什麼喜歡吃的盡管說,只要他店里有的就成,不用替我省銀子。」

韓若壁笑道︰「那是當然,我們是來吃窮你的,怎會替你省銀子?」

又是一陣笑聲。

稍後,三人端起酒碗,二話不說,各自先干了一碗。

放下碗,韓若壁舌忝了舌忝嘴,邊咂模邊道︰「這酒」

黃芩接口道︰「味道一般。不過,就像小二說的,夠勁道!」

說話間,包器起身把三只海碗又倒滿了。

三人邊吃邊聊了起來。

從談話中,韓、黃二人得知,原來包器一路往福州去尋舅舅,卻遍尋不著,幾番打听才得知他的舅舅早已隨軍隊調到了廣東高州駐守。包器又一路找來高州,幾經周折才總算是和舅舅團聚了。他的舅舅在高州軍中任職百戶,見前來尋親的包器人高馬大,頗有一身氣力,便把他安排在軍中當差,做了沒多久,又升職為了總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壇酒已被他們三人干掉了一多半。

三人里,還是高興得什麼似的包器喝得最多。

此刻,包器的舌頭已經有點兒發直了,他一邊打著嗝,一邊開口問道︰「對了,我還沒有問你們,怎會到這里來的?」

韓若壁挑了挑眉毛,道︰「怎麼,不歡迎我們來?」

包器憨態十足地笑了笑,道︰「怎麼可能不歡迎你們來呢。只是,我們這里偏僻得很,極少有江湖人會跑來這里,所以感覺奇怪。」

左右望了望,韓若壁欲言又止。

包器見了,一揮手道︰「你是我的恩人,又不是什麼外人,有什麼話不能講的,別葫蘆下水--吞吞吐吐的。」

韓若壁點頭道︰「說起來,你現在總算是官家的人,這種事原不該問你。不過,既然你不把我當外人,我就直說了吧。」

壓低了嗓音,他神秘兮兮道︰「你在這里當差,還是個小頭目,定是對海上的情況頗為熟悉了。你知不知道哪里能找到‘紅毛鬼’?」

好像是听到了什麼極為可笑的事一樣,包器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像是絲毫也不怕別人听見一樣大聲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找‘紅毛鬼’?哈哈,我們這里多得很,有時候,他們還會跑來這家酒館喝酒呢。」

做出恍然狀,韓若壁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朝廷有海禁令,所以‘紅毛鬼’們都不敢在這里光明正大地出沒呢。」

包器滿不在乎道︰「朝廷的那些個條條框框,我們也不知道為啥。天高皇帝遠的,誰在乎?其實,‘紅毛鬼’沒啥不好,都是有錢的主呀。」一轉臉,他又道︰「不過,實話跟你說,那幫‘紅毛鬼’沒幾個是好人,你們找他們做什麼?」

韓若壁一邊尋思,一邊試探著問道︰「‘紅毛鬼’那里,可有什麼稀罕的東西要出手?」

他會這麼問,是因為李自然並沒有從南昌運任何貨物出境,所以,南下的目的顯然不可能是賣東西給西洋人,那麼,如果他來此是同西洋人做買賣,就應該是想從西洋人手里買什麼稀罕的東西。

包器驚訝道︰「他們能有什麼稀罕東西出手?最多不過是些雜貨、布匹類的。其實,他們手上最稀罕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銀子了,那是拿來從我們這里買生絲、絲綢和茶葉什麼運回去賣的。」

被他這麼一說,韓若壁又想不通了,心道︰李自然找‘紅毛’到底為了什麼?

沉吟了一會兒,他道︰「你和‘紅毛鬼’熟不熟?其實,我在找一個紅毛鬼,兩只眼楮的顏色不一樣,一只藍,一只綠,你能不能幫上忙?」

包器皺起眉毛,道︰「‘紅毛鬼’我的確是常能見到,不過和他們一點兒也不熟,他們說的話我也听不懂,更沒見過兩只眼楮顏色不一樣的。「

韓若壁失望地‘啊’了聲。

遲疑了一瞬,包器眨了眨眼楮,探身向前,壓低聲音道︰「我倒是識得一些人,他們和常來這兒的‘紅毛鬼’關系很密切,也很熟悉,如果你們想找到那個‘紅毛鬼’,通過他們應該沒什麼問題。」

看他的神色有些鬼鬼祟祟,韓若壁、黃芩都心生好奇。

韓若壁低聲道︰「他們是什麼人?」

包器面有難色,似是還沒想好該不該說。

黃芩的眼珠轉了轉,嘿嘿笑道︰「莫非是海盜?」

包器的面皮一熱,尷尬笑道︰「算不上海盜,不過是些以在海上倒賣貨物為營生的商人罷了。」

韓若壁奸笑連連道︰「原來如此,那不就是走私船主嗎?你身為大明軍人不去抓捕此等走私之徒,還同他們結交,該當何罪?」

包器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韓若壁只是裝樣嚇他,並非針對他,于是「嗤嗤」笑道︰「恩公打起官腔來倒也有模有樣。我還是實話實說吧,我認識的那些人在一艘船上,他們給這艘船起名‘五龍船’。」

韓若壁道︰「‘五龍船’?這名字起得當真霸氣。」

包器道︰「這艘船上常年掛著一面五色帆,在我們這一帶名氣很大。船上當家作主的是五個結拜的異姓兄弟,這些年來,他們經常和來我們這兒的‘紅毛鬼’做生意。所以,你們想尋‘紅毛鬼’,找他們準沒錯。」

韓若壁用力拍了一下包器的肩膀,道︰「這下子,你可是幫了大忙了,快幫我們引見一下他們吧。」

瞧了眼外面漸暗的天色,包器道︰「今天太晚了,明日一早我領你們上島上找他們去。」

「島上?」黃芩道︰「什麼島?」

包器嘻嘻一笑,道︰「放雞島。」

黃芩道︰「名字听起來好怪。」

包器笑道︰「是啊,一開始我听說這名字時也覺得特別怪,後來听這里的老人們說,‘放雞島’原本叫‘灣舟島’,改名‘放雞島’是為了討個吉利。」

韓若壁哈哈笑道︰「‘放雞’?放一只大公雞嗎?這名字有什麼吉利的。」

包器道︰「據說是因為這個島以前周圍的浪特別大,經常把過往的船只打翻,那場面就好像船被一條條翻騰的白蜈蚣包圍住了,不停地撕咬一樣,極為可怕。後來,漁港里來了位高僧,說蜈蚣怕公雞,可以用公雞破蜈蚣的辦法克制大浪,于是做了場法式,放生了幾只公雞,把‘灣舟島’改名為了‘放雞島’。之後,也不知是法式靈驗了,還是老天開了眼,島周圍的浪的確小了許多,漁民們歡喜不已,就在島上修建了一座廟以紀念那位高僧。」

韓若壁道︰「原來‘放雞島’還有這麼個說法,倒是有趣。」

三人又就此笑談了一番。

酒足菜飽後,他們出了酒館,這時天空中已經布滿了星星。

第二天一早,黃、韓二人到了碼頭上,這時包器還沒來。韓若壁打算先包下一條船,等包器來了就往‘放雞島’上去。可是,一听說他們是準備去‘放雞島’的,原本圍攏上來準備做這筆客運生意的船主們就紛紛散開了。韓若壁不解其意,拉住一名船主尋問,才得知那座島是‘五龍船’那幫人的地盤,不容旁人插足,所以船主們都怕惹上麻煩,不願送他們去島上。

就在韓若壁同那名船主軟磨硬泡的時候,包器來了。見此情形,他先是向韓、黃二人道歉,說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麼早,之後調過頭以軍隊的名義征用了那名船主的船。船主無奈,只得依令送他們去‘放雞島’了。

放雞島位于電白縣東南,離得不遠,大約只有二十幾里水路,而且島周圍海域的魚類資源豐富,對附近的漁民而言,無疑是個撒網捕魚的好去處,但由于成為了尋常人惹不起的‘五龍船’的地盤,也就沒什麼人敢去了。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艷陽萬里,碧空如洗,海面上風平浪靜,一望無盡,真是個搖船出海的好日子。

韓若壁立于船頭,一面向四下里張望,一面沖立于左側的包器笑道︰「你小子真是行啊,從了軍就顯本事了,連銀子都不用給,一個征用令就夠了。」

事實上,他的語氣里多少帶有一點兒鄙夷的意味,但無心之人未必能听得出來。

包器實打實道︰「銀子回頭還是要給的,畢竟人家送我們出海該得報酬,不給也對不住良心。不過,沒有征用令,恐怕沒人肯送我們去放雞島。」

站在右邊的黃芩道︰「那個‘五龍船’就這麼可怕?」

包器道︰「其實也不是,只是他們不白不黑的,一般船家怕因此惹上是非,明面上總得避得他們遠遠的。」

韓若壁輕笑了聲,道︰「不白不黑?可是官家想睜只眼閉只眼時就啥事沒有,想開刀立威時就可隨便下手的那種?」

包器嘆息一聲,道︰「誰叫他們做的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買賣呢。」

黃芩道︰「听起來,你同他們的關系不一般。」

韓若壁意味深長道︰「何止是他,現在軍費緊張,此地的駐軍怕也常從‘五龍船’處得些實惠吧。」

包器點頭道︰「實惠是有的,但重要的是他們幫過我一個大忙。」

黃芩問道︰「什麼大忙?」

包器道︰「年初,我們營里伙夫的女兒,也是我認的干妹子上寶山砍柴,被一個喝醉酒到山上吹風的‘紅毛鬼’給糟蹋了,事後那小子逃得快,我們沒抓到,後來得‘五龍船’的人幫忙,才把那個‘紅毛鬼’揪出來宰了。」

黃芩道了聲︰「該殺!」

包器繼續道︰「所以,一般上頭下命令要我們巡海,抓海盜和走私商船時,我們都會提前傳消息給他們,讓他們想法躲一躲。」

韓若壁點頭道︰「看來,大家都是講義氣的江湖好漢。」

心里,他暗道︰以包器同‘五龍船’上人的關系,找那個‘紅毛鬼’一事應該不成問題。

他相信,只要找到了那個‘紅毛鬼’,也就等于找到了李自然。

船搖出去個把時辰之後,遠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慢慢的,黑點逐漸變大,包器指著那個黑點道︰「看,那就是放雞島了。」

船越來越靠近了,島上的景物已經歷歷在目。

只見,島上山石嶙峋,森然聳立,最高處立著一個旗桿,一面黑旗正從旗桿上徐徐升起。

瞧見升起的黑旗,黃芩笑道︰「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

包器贊許地瞧他一眼,道︰「你果然是個行家,那根旗桿所在的地方是這座島上最高的山峰,‘五龍船’上的人都喚它作‘扯旗峰’。升起黑旗,是表示有陌生的船只來了,但危險不大,如果升起的是紅旗的話,那就表示有很大的危險到來,要隨時準備刀兵相見了。」

韓若壁望了望,見前面島的邊緣處怪石嶙峋,犬牙交錯,顯是無處停船,不禁問道︰「這島如此險峻,如何停船?」

包器笑道︰「這一邊是不好停船的,只有繞到後面才行,那里是一片沙灘,很平坦的,停多少條船都沒有問題。」

說話間,他們的船繞過一個彎。

果然,前面出現了一片平坦的岸灘。

韓若壁轉頭四顧,悉心地觀察起周圍來。

在他眼里,這片灘頭當真是一個凶險之地。

須知,此處雖然平坦,而且白沙似雪,看起來很是便利,但面積卻並不是很大,而且周圍都高聳著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礁石、暗洞,每塊礁石後、每個暗洞里都可以藏人,如果有外來船只貿然停靠于此,一旦四周埋伏有弓箭手,不要多的,只要一陣箭雨,灘上的人就沒有逃生的可能了。

就在他們的船要靠岸之時,只听得一聲胡哨,十來個頭扎紅巾,膚色黝黑,面目凶惡的精壯漢子立時從怪石後、洞穴里竄將出來。他們中為首的一個又矮又瘦,但雙目炯炯有神,看起來一副精明強干的樣子。

那個瘦子滿臉警惕之色,手中握著一只三股叉,凶狠地盯著韓若壁和黃芩瞧了又瞧。

當他的目光落到包器身上時,面皮稍稍緩和了一下。

顯然他是識得包器的。

包器從船上一躍上岸,率先同他打了個招呼,道︰「老周,你們家許老大在不在?我有事找他。」

黃芩、韓若壁也跟著他躍上了岸。

船家則小心翼翼地、磨蹭著下了船。

被喚作老周的瘦子遲疑了一下,道︰「老大前幾天就出去辦事了,現在島上只有‘小五哥’在。」頓了頓,他又道︰「就是我們的五當家。」

包器面露失望之色道︰「這樣啊,也不知許老大要出去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老周含混道︰「這事可是不好說。他們一出海,時間就做不得數了,要是快的話,今、明兩天就該回來了,要是遇上什麼被耽擱了,這個月怕也不一定能回來。」

听他的口氣,就知道他是不想當著黃芩、韓若壁兩個外人的面,說出自己當家人的行蹤。

明白老周的顧慮也在情理之中,包器沒有與他計較,只道︰「那好吧,找你們五當家也是一樣。」

回頭,他一指身後稍遠處的船家,道︰「船家嘛,我就讓他留在岸邊好了,他是老實人,你們可別欺負他。」

又一指黃芩、韓若壁,他道︰「這兩個是我的朋友,要和我一起去見你們的五當家。」

那個老周皺眉,頗不信任的又看了看黃、韓二人。

僅憑感覺,他就能判斷出這二人都是極具危險性的人物。

猶豫了一陣子後,大約是出于平日里和包器實在太熟,不便駁了熟人的面子,老周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道︰「你們隨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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