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四十回

作者 ︰

︰抵掌激談小安徽蓄遠志,各抒己見許老大暗推托

三人跟著老周縱上躍下,翻過一塊塊高高低低的岩石,又穿過一片片蔥蔥蘢蘢的林木,來到一塊被山捻子和野山蕉包圍著的平地上。這里十分寬闊,總共建有十幾間石屋。此刻,其中幾間石屋頂上的煙囪里正飄出縷縷炊煙,看來,里面有人在忙著做午飯了。一群黑瘦漢子或蹲或坐地圍攏在一間石屋的門前,一邊賭些小錢,一邊消磨時光。他們身邊的地上橫七豎八地撂著幾把漁叉。還有幾個漢子正在石屋間較大的那片空地上打著樁子,應該是準備曬漁網用的。

將三人領到有人賭錢的那間石屋前,老周伸腿踢了一下正在坐莊之人,道︰「‘小五哥’在里面嗎?」。

那人仰頭不滿地瞧他一眼,顯是嫌他打擾了賭興,口中沒好氣道︰「在,什麼事?」

一指身後的包器及黃、韓二人,老周道︰「包總旗帶了兩個朋友來找‘小五哥’相談。」

瞧了眼包器,那人點了點頭,不耐煩道︰「快進去吧,別礙著我發財。」

四人魚貫而入。

這間石屋里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戶,因而雖值正午時分,仍然不覺得怎麼明亮。窗下,放著一把金絲楠木的西洋椅,同這間屋子內其他簡單到有點兒粗陋的陳設相比,顯得極不協調。

椅子上,坐著個頭發細軟地緊貼在頭皮上,膚色黑黃,身材縴長,似乎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少年。這少年的坐姿非常隨便,一條腿懶洋洋地掛在椅子的扶手上,別一條腿順溜著耷拉下來。他的穿著也非常隨便,光著上身、只穿短褲,草鞋也被踢到了一邊,光著兩只大腳丫。此時,他的右手拿著一把小刀,正低著頭,專心致致的在一塊木頭上雕刻著什麼。

一進屋,老周就沖那名少年道︰「‘小五哥’,有客人。」

少年停下手,不急不徐地抬起頭,嘿嘿笑道︰「早听到外面有響動,原來是客人來了。」

他的眼楮很亮,鼻子很挺,眉毛像一個‘八’字,莫名給人一種愁苦的感覺。

‘小五哥’居然是個大孩子?

黃芩、韓若壁驚訝不已,不禁愣了愣。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五龍船’的五當家會是個瞧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說著話,‘小五哥’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瞧上去活力十足。

包器邁前幾步,哈哈笑道︰「‘小五哥’,最近可好?」

「好,好得很吶。」放下手里的小刀和木頭,‘小五哥’一縮身跳到包器面前,哈哈笑道︰「有些日子沒見了,不知包大哥此來是有什麼好事關照,還是惦念咱們兄弟,特意跑來敘舊的?」

瞧他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是老練得緊。

包器笑道︰「瞧你這話說的,我來是有事相求。」

‘小五哥’頭一扭,道︰「都是朋友,哪有什麼求不求的,包大哥可不能拿我們當外人喲。」

說著,他轉向老周道︰「去,告訴伙房,今日有貴客來,讓他們多加幾道菜,前些日子留著的海參、石斑也可下鍋燒了,我要替四位哥哥好好款待包大哥。」

老周應了聲,出去了。

包器赧然一笑,道︰「你也知道,我這人平素直來直往,最不會繞彎子,現下你如此客氣,倒叫我怎麼開口才好?」

‘小五哥’佯作微慍道︰「開口,盡管開口,不開口就不是我的包大哥了。」

「那我可就開口了。」把黃、韓二人推至前面,包器直截了當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對我有恩,這件事原是他們求我幫忙的,我能耐有限,幫不上他們的忙,便想請你們給幫個忙了。」

‘小五哥’眼珠一轉,略一遲疑後即道︰「好說好說,不過,這里不是說正事的地方,等飯菜備齊後,我們飯桌上再詳談,可好?」

不等旁人開口應答,他已一把拽過包器的胳膊,將包器拖至那張金絲楠木的西洋椅邊。

包器這才注意到這件稀罕物,伸手在椅子上這里模一下,那里摁一下,笑道︰「前次來時沒見有這張椅子啊,一定是‘小五哥’新得的好玩意兒了。」

「是不是好玩意兒,得試試才知道。」‘小五哥’得意道︰「來,包大哥坐。」

包器坐下,前後左右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訝道︰「下面墊了什麼這麼軟和?」

‘小五哥’道︰「我也不知道,覺著像個棉花包。怎麼樣,舒服吧?」

包器點頭,同時顛了顛,又感受了一番。

忽然,韓若壁問道︰「‘小五哥’,你這上面刻的是什麼?」

原來,不知何時,他已把‘小五哥’的那塊木頭拿到手中仔細瞧看起來。

木頭上似乎刻著五個連在一起的、象波浪一樣的突起,因為刻得很粗糙,加上還是半成品,所以只憑眼力瞧,說不準是什麼東西。

舍了包器,來到韓若壁身邊,‘小五哥’笑道︰「是五座山峰。我沒事刻著玩兒的,讓朋友見笑了。」

腦中靈光一閃,黃芩插話道︰「這五座山峰是代表了你們五個兄弟嗎?」。

別有意味地瞧了黃芩一眼,‘小五哥’不答反問道︰「不知這位客人尊姓大名?」

黃芩道︰「在下黃芩。」

‘小五哥’沖黃芩拱了拱手,又轉向韓若壁道︰「這位呢?」

「在下姓韓,名若壁,如蒙不棄,‘小五哥’可以叫我韓大俠。」

‘小五哥’點了點頭,稱呼了一聲,道︰「韓大俠。」

黃芩道︰「我們一直跟著包兄弟叫你‘小五哥’,也不知你姓甚名誰?」

‘小五哥’笑道︰「我姓王,名直,不過,四位哥哥都叫我‘小乙’,兄弟們則叫我‘小五哥’,‘王直’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沒有人叫了。「

黃芩想了想,道︰「那我們還是叫你‘小五哥’吧。」

王直道︰「好啊,也顯得親切些。」

歪著頭,又瞧了瞧那塊木頭,韓若壁搖頭道︰「龍霸浩海,船走南洋,既然起名‘五龍船’,船上主事的漢子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五條蛟龍,與山峰何干?」

王直伸了伸舌頭,調皮一笑,道︰「老實說,‘五龍船’這名字是大哥給起的。我們船隊里一多半的船都是大哥的。」言下之意,船是誰的,誰就有權給船起名字。

听出他別有心思,黃芩‘哦’了聲,道︰「那麼,如果讓你起,你會起什麼名字?」

王直的眼光中露出無限向往之色,道︰「不怕你們笑話,若是讓我起,我就起名叫‘五峰船’。」

黃芩道︰「為何?」

王直道︰「江海缺的是什麼?不是霸氣,而是沉穩,如果一條船行走于江海之間,還能沉穩如山,挺立如峰,那就一定會成為江海貿易的終極老大。」

黃芩哈哈笑道︰「終極老大?老大就老大,還‘終極’?听起來,‘小五哥’的志向卻是相當不小啊。」

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家的臉頰,王直不好意思地笑了,道︰「算了吧,虹搭的橋不能走,蛇扮的繩不能抓,到目前為止,我連一條船也沒有,不過是瞎想想,做做白日夢罷了。」

韓若壁搖頭道︰「‘小五哥’太謙虛了,想你年紀輕輕就已是‘五龍船’上當家主事之人,足見能力超群,前途不可限量。」

黃芩也點頭道︰「不錯,我看好你。」

一句‘我看好你’說得王直的心頭熱乎乎的。

包器也從西洋椅上站起身,笑道︰「咱們‘小五哥’的能耐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那件事,你們盡管請他幫忙好了。」

王直忙道︰「帽子戴得太大了,可是會遮住臉的,我年紀還小,臉不夠大,包大哥千萬別叫我沒了臉才是。」

包器听言又笑了起來。

知道對方仍需多方試探,不可能這麼快信任自己和黃芩,是以,急了反倒不好,韓若壁便沒有立刻說明所求之事,而是隨便閑談起來。

說話間,伙房派人來說飯菜已經準備妥當,就等‘小五哥’領客人去吃了。

王直答了聲「知道了」,隨及當前帶路,將三人領至一間大石屋內。

這間石屋比剛才那間要大上不少。里面,一張大石桌上擺著八個菜,其中有六個是各色海貨,還有一盤豆腐、一碗時蔬,桌邊有桶,桶里是飯,邊上擱著盛飯的木勺兒。幾人就座後,王直熱情地招呼大家吃食。

望著一桌子菜,包器皺了皺眉,道︰「我說句話,‘小五哥’別覺得不好听。」

王直全不在意,道︰「什麼好听不好听的,包大哥盡管說。「

包器十分不快,道︰「記得上次我來時,和你們哥兒幾個喝了個不醉不歸,怎的今次卻一點酒也沒有了?莫不是四位當家的不在,‘小五哥’有意怠慢我們吧?」

「好漢沒有酒,枉在世上走,沒有酒確實是委屈了幾位。不過事出有因,還請包大哥听我解釋。」王直眉宇帶笑,四平八穩道︰「最近,哥哥們帶著船隊出海去了,家里留守的人太少,防衛方面難免有所欠缺,為防萬一,我特地嚴明紀律,在島上臨時頒布了幾項禁令,這‘禁酒令’便是其中之一。」

頓了頓,他又道︰「禁令是我頒的,我若不帶頭遵守,拿什麼服眾?所以,這一頓是萬萬不能有酒了,還請包大哥見諒。」

包器听完,釋然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小氣了。酒這玩意兒,不喝不痛快,喝痛快了卻容易誤事,特殊時期有特殊禁令,咱們當然應該客隨主便,一律遵守。」

「能得包大哥體諒,我就放心了。」指點著一桌子菜,王直一面笑一面道︰「人手不夠,熱菜、冷菜就一起上了,大家都不是外人,這添飯的活兒嘛,就當在自己家,各自動手,也隨意些。」

幾人頻頻點頭。

黃芩盛了滿滿一碗飯,就著桌上的菜,滋滋有味地吃了起來,似是忘了來此何事一般。

不知是受了感染,還是感覺餓了,韓若壁也跟著盛了飯,幾口菜,一口飯地吃了起來。

見旁人都不說話,包器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麼話題可說,也就專心去填自己的肚子了。

一面吃著連名字也叫不出的海貨,韓若壁一面贊不絕口道︰「人人都道‘山珍海味’,可要我說,這‘海味’比‘山珍’更勝一籌啊。」

王直聞言,哈哈一笑,道︰「你是不常吃的,我們天天吃這些個東西,早就膩味了,平日里瞧見魚呀蝦呀貝呀的,簡直一點兒胃口沒有。倒是一想起家鄉的油煎毛豆腐,口水就往下流。」

黃芩‘咦’了聲,道︰「油煎毛豆腐?莫非你老家是安徽的?」

王直訝然笑道︰「這麼看來,你跑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也不少吧,要不然怎麼會知道‘油煎毛豆腐’是安徽的一道吃食?哈哈,我確是從安徽出來的。」

黃芩笑了笑,道︰「安徽到這里,相隔有萬里了吧,你小小年紀,如何能跑得這麼遠?」

王直搖了搖頭,苦笑道︰「命苦,說來話長,不提也罷。」

知道他不願多說,黃芩也就不再多問了。

望了一眼黃芩,韓若壁道︰「跑江湖的人沖州撞府,行蹤遍布天下,安徽的跑來海上討營生又有什麼稀奇。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寧波的時候,到一個小酒館吃飯,店小二曾說他們那里的一個‘小安徽’也南下來跑船了。」

黃芩略微回憶了一下,點頭道︰「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王直听了,接口道︰「寧波?哈,我以前也在那里混過一段日子呢。就是在那里,我發現海上是個賺錢的去處,後來才輾轉南下到了這兒。」

黃芩、韓若壁相視一眼,韓若壁訝道︰「店小二說的那個‘小安徽’不會就是你吧?」

王直抿嘴笑道︰「也有可能哦,以前在寧波,他們是叫我‘小安徽’來著。」

韓若壁搖頭晃腦道︰「未見其人,已聞其名。要真是這樣巧,我們和‘小五哥’還真是有緣分吶。」

幾人都笑了起來。

停頓了一瞬,王直問道︰「黃朋友和韓大俠好像也是雲游天下,見識極廣之人,不知是打哪兒來的?」

韓若壁咽下嘴里嚼爛的鮮蛤,道︰「中原。」

王直咧了咧嘴,道︰「要當我是朋友就別敷衍,中原可是大了去了,到底是哪兒?」

黃芩道︰「京城。」

雖然不是真話,但卻很容易讓人相信。

王直道︰「天子腳下皇城根啊,好地方。」

韓若壁笑道︰「地方雖好,買賣卻不好做。」

王直道︰「韓朋友做的什麼買賣?」

韓若壁嘆息一聲,道︰「和你們一樣,風聲松一松,便是能賺大錢的買賣,風聲緊一緊,殺頭也不一定。」

斜了眼韓若壁,黃芩道︰「是啊,前些年風聲不緊時,他去哈密做買賣,也算大賺了一票。」

他這話倒真不算假。

王直心領神會,大有相惜之意,道︰「其實,我是真搞不懂朝廷的那些官兒們在想什麼。說到底,我們是賺南洋諸國的銀子,對大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他們不但不幫我們的忙,保護我們的利益,還時不時打壓我們一下,當我們賊寇一般,搞得我們黑也不是,白也不是。」說話間,他轉向仍在吃飯吃菜的包器道︰「包大哥,我說這些話,你不會介意吧?」

言下之意,怕身為朝廷官兵的包器有什麼想法。

包器完全沒放在心上,邊吃邊道︰「哪有什麼可介意的,我也不知道官兒們想的什麼。我只知道吃這口飯是為了保家衛國,你們是大明的人,去賺‘紅毛鬼子’的銀錢,我沒意見。」

王直‘嘿嘿’笑道︰「如果你有意見,也請暫且放下,全當沒听見才好。」

包器點頭。

韓若壁輕輕一笑,道︰「官兒們怎麼可能讓老百姓搞懂他們的想法?倘是有那麼一天,他們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了。」

王直搖了搖頭,‘八字眉’皺得更八字了,道︰「你是說,他們是故意的?」

韓若壁擠了擠眼楮,有意做出驚怕的表情,道︰「這我可不敢說。」

王直手一揮,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豪氣沖天道︰「如果我是皇帝,就一定會大力支持像我們一樣的商人,派軍隊保護像我們一樣的船隊去到南洋各國進行貿易,賺取他們的銀錢,換得他們的物資。而且,我還會鼓勵海上貿易,讓大明的商人到海上去做生意,把生意越做越遠,越做越大。」

說著,他站起身,連連搖頭道︰「可惜啊可惜,咱們的皇帝沒出過海啊,他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物資有多豐富。」

包器丟下碗筷,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小五哥’,你可真敢想。」

韓若壁听得愣了愣,道︰「不過,依我看,大明朝的富饒主要還是來源于土地吧。」

王直道︰「我知道大明朝的富饒是來源于土地。可是,我們眼前的這片海洋比土地還要富饒成百上千倍,沒在海上飄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到這一點的。其實,你只看那些南洋的彈丸小國都可以飄洋幾萬里,從海上貿易中獲得巨大的財富,而我們的大明朝沃土千里,卻不能出海三百里,豈非可笑之極?」

韓若壁道︰「你別忘了,成祖在位時,有支船隊橫行海上,出海遠不止三百里。」

王直嗤笑一聲,目光中流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道︰「我知道,三保太監嘛。他的船隊也許可以算得上橫行海上了,但做的卻是鐵板釘釘的賠錢買賣。要知道,我們在海上跑一趟,帶去別國的不過是些農具、瓦罐,可帶回來的卻是海珠、象牙,期間獲利巨大,而那個什麼三寶太監的船隊走了上千里,可到頭來只是花掉了大明朝無數銀錢,我都不知道是該笑破肚皮,還是該哭瞎雙眼了。」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不由得越來越高亢︰「大明朝因‘火德’興天下,我相信有一天,當它氣數消盡時,就該是‘水德’的天下了。到那時,倘不能橫縱四海,就不能稱雄天下!」

如果這一席話出自一名已過不惑之年的、管理海事的市舶司官員之口,黃芩、韓若壁或許並不會過多詫異,但瞧著面前剛過束發之年的‘小五哥’,他們的心頭俱連震幾震,產生了一種極其怪誕的感覺。

包器也呆在了當場。

雖然,他早知‘五龍船’的五當家年紀小卻見識高,但卻想不到‘小五哥’能說出這麼一番,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道理來。也因此,他的心里產生出一股不服氣之感,立刻就想說些什麼來壓倒對方。

良久,包器清咳了一聲,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朝廷也有朝廷的想法,凡事有輕有重嘛。據我所知,朝廷現在已把大部分人力、物力、財力投在了北面,用以防範蒙古人。如此一來,當然顧不了海上了。」

王直以鼻子發出‘哼’的聲響,道︰「我卻覺得,與其把人力、物力、財力都投在防備蒙古人上,還不如花多點勁,把大明的勢力向海外延伸。甚至于不用朝廷花什麼力氣,只要不刻意打壓我們這樣的船隊,我們要人力有人力,要物力有物力,要財力有財力,自己就可以把勢力滲透到海上去。你說是不是?」

或許最後那句‘是不是’只是個連接詞,根本沒有要別人回答的意思,因為幾乎沒有一絲停歇,王直緊接著又道︰「我再舉個例子,現在大明的國都在北京,可產糧的主要省府卻在江南,于是朝廷每年都要派船隊,通過漕運把糧食送到北京去。這里面,不說別的花費,光是每年春季為疏通河道花費掉的銀兩,豈止千萬?如果換成我來做,則根本不需要通過漕運,而是直接造一些大船,從海上把糧食運上北京,那樣不但速度更快,而且花費也要少很多。更何況,真要懂得海洋的價值,又何必非要把國都定在同蒙古人靠得那麼近的北京?」

包器無言以對。

韓若壁則皺眉反駁道︰「從海上走,風險怕是大了許多吧。海上的大風大浪絕不是人力能夠與之抗衡的。」

王直滿不在乎道︰「難道從運河走就沒有風險了嗎?」。

韓若壁道︰「也不是,不過總該比海上風險小些。」

「想要沒有風險?可以啊,從陸地上用牛車拉著糧食走好了,只可惜路途遙遠,拉的糧食怕都不夠拖車的老牛一路上吃的。」王直手一攤,道︰「對比各種方式,至少可以得出一條結論,那就是風險越大,利益也越大。實際上,現下,連我們私人都能造出足以對抗一般風浪的海船,何況一聲令下就可動用全國物力的朝廷?方才,你也說了,昔年三寶太監縱橫海上,什麼樣的風浪沒經歷過,不都安然無恙嗎?所以,如果想把糧食從江南運到北京,從海路走並非不行,只要用的海船足夠大,並且保證沿著近岸的路線航行,就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再說,年年修長城,修運河,堆成山的銀子好似流水一樣花了出去,與之相比,新建一批大型海船的花費是翻幾番再帶個拐彎也比不上的。更不要說這些海船在不運糧食的時候,還能出海進行貿易,幫大明朝掙回無數銀錢。」

韓若壁听得目瞪口呆,都不知他的腦子里哪來的這些奇思怪想。

用力吞了口吐沫,王直又慷慨激昂道︰「依我看,咱們大明朝若再繼續這般有出賬無進賬,無論國力怎麼強、家底怎麼厚,也遲早會被掏空的」

突然間,只听見外面‘嗚嗚嗚’地吹起了號角。

黃芩、韓若壁都不禁一陣緊張,以為出了什麼事。王直卻眉毛一挑,笑著跳起身來,道︰「哈,老大他們回來了,正好,咱們一起去迎一迎。」

當下,黃芩、韓若壁和包器隨著王直一同迎了出去,直到剛才他們下船的岸灘邊。

只見,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穩穩地停泊在那里。

黃芩第一次瞧見如此巨大的海船,簡直都瞧傻了。

須知,他雖然久居毗鄰大運河的高郵,也去過浩浩蕩蕩的沅江,算是看慣了各類船只之人,但河上、江上的船與這種海上的船比起來,當真是小巫見大巫,袖珍到了極致。

以前,黃芩見到過的最大的船,船身長度不超過六十步。可現在,停在他面前的這艘船,卻絕對是一個‘龐然大物’,前後長度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步,左右寬度估計也要有超過五十步了,甲板上寬敞得簡直可以跑馬。九根高高聳立在船上的桅桿,每一根都比一個壯漢的腰還要粗。現時,桅桿上的十二面船帆都已經降落了下來,但仍可想象得出,當船帆全部升起,被比江、河上強勁不知多少倍的海風鼓動張開時,這艘‘龐然大物’在海面航行的速度,怕是比樊良湖上的蜈蚣快艇還要快上好幾倍吧。

這艘巨大無比的船旁邊還泊著三艘海船,但大小、規模都只有這艘船的一半左右。

岸灘邊,老周已經帶領著一票兄弟排開隊列,等著迎候四位當家的了。

此時,最大的那艘船上,大部船員已經下船了,正前前後後地往岸上來,但仍有幾人留在船上忙忙碌碌地收拾著什麼。下船的人中,為首的是高高矮矮的四條漢子。不消說,他們就是這‘五龍船’的四位首領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四肢短、脖子短,皮膚黝黑,筋骨強健,體格厚實的中年人。他的腦袋上一根頭發也沒有,而且像被用油打磨過一樣 亮發光,顯得頗為突出。只瞧他昂首闊步的姿態,以及顧盼之間眼光中閃動的厲芒,就知不是尋常之輩。

走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身材高瘦,稍微有點兒駝背,臉色陰鷙的黑衣人。這人長了一雙眯縫眼,眼下有很重的眼袋,碩大的鷹鉤鼻子幾乎壓到了上唇。他的兩只手習慣性地背在身後,一雙眼楮往四處轉個不停,看起來應該是很不好打交道的那種人。

跟在他後面的二人,有不少相似之處。首先,他們的身形相近,俱是又高又壯,遠看仿佛兩座鐵塔。並且由于長年在海上行船,頭上無有遮蔽,他們的皮膚已被曬得如同黑炭一般。其次,他們的衣著打扮也差不多,上身都穿著露出膀子的粗布背心,胳膊上那一塊塊高高隆起的肌肉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像緞子般幽幽的光芒,漂亮極了。再次,他們的走路姿勢也沒什麼區別,都是挺著胸,昂著頭,一副精氣神十足的樣子。這二人的不同之處只在于臉上。左手的這人,生就一張國字臉,獅鼻闊口,雖算不上英俊,但好歹五官周整。而右手的這位,則長了一張大餅臉,臉上的鼻子、眼楮、嘴巴全擠在了中間,像是完全沒能好好利用那片寬闊的天地一般,因而形成了一副相當寒磣、丑陋、凶惡,以至于瞧上一眼就叫人頓生厭惡的面貌。

王直見了,快步迎了上去,對當先一人拱了拱手,道︰「二哥。」然後,未作停留,他又沖著後面的兩座‘黑鐵塔’拱手道︰「三哥,四哥,一路辛苦了。」最後,王直恭恭敬敬地一曲腰,沖著那個臉色陰鷙的黑衣人施了一禮,道︰「大哥,這一趟可順利?」

原來,那個長得陰森森的黑衣人就是‘五龍船’的船主許老大。而走在前面的是‘二當家’--‘飛魚’李劍杰。後面的兩人,其中獅鼻闊口的是‘老三’--‘黑鯊’駱光祖,丑到極致的則是‘老四’--‘丑夜叉’杭猛。

瞧了王直一眼,許老大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繼而,他拿眼楮瞟了瞟黃芩和韓若壁。

顯然他早已發現了這兩個生面孔,卻一直沒動聲色。

將目光轉到包器的身上,許老大擠出一絲笑容,拱了拱手,道︰「東西南北風,今天吹了什麼風?怎麼包總旗親臨我這小小的‘放雞島’來了?」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沙啞,听起來不是很清楚,但卻極有底氣,仿佛不是從嘴里發出的,而是從胸月復間發出的一般,自有一番威勢。

包器笑道︰「‘小小的放雞島’?許老大,你就別謙虛了。今日,我帶了兩個朋友過來,實是有事求你幫忙。」

沒有人瞧出許老大在心里稍稍地松了一口氣。

畢竟,包器是官兵,是要為朝廷做事的,雖說同‘五龍船’有些交情,但真要是朝廷下令圍剿他們,那點交情也就作不得數了。那種情況下,包器會不會假裝攀交情,跑來島上打前站、探軍情也未可知,因此,他不可能一點兒防備也沒有。不過,在感覺包器答話的語氣沒有一點兒異常後,他總算是放下了心。

許老大笑道︰「什麼‘求’不‘求’的,包總旗何必這麼客氣?大家一向合作愉快,只要包總旗傳句話來,咱們‘五龍船’能幫上忙的,定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哪用得著總旗大駕光臨呢?」

包器憨笑道︰「這事兒在別人看來可能難比登天,但在你許老大的面前,卻是不費吹灰之力,你可千萬不要推辭呀。」

王直也陪笑道︰「大哥,剛才小乙同他們已經聊了一陣子了,這兩位江湖朋友為人爽快,端的是條漢子。至于他們找我們幫什麼忙,小乙還沒來得及問,主要是大哥不在,小乙也不便擅作主張,還是等到大哥回來再詳談最好。」

許老大眼簾微闔,奸笑兩聲,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幾位朋友稍等,一會兒我們找地方坐下再談。」

說罷,他調過頭,吩咐老周將把守在岸灘上的兄弟們組織起來,上船卸貨,又安排船上下來的其他兄弟們回去歇息、休整。之後,五位當家和包器、黃芩、韓若壁一起回到了先前那間設宴款待三人的大屋內。

此時,桌上早已收拾得一干二淨。

一眾人等依次坐定後,王直叫人擺上了茶水。

許老大咳嗽了一聲,道︰「不知二位朋友要我們幫什麼忙?」

韓若壁打了一個哈哈,道︰「我們想找一個‘紅毛鬼’。」

許老大輕輕皺眉道︰「找‘紅毛鬼’,做什麼?」

韓若壁的眼珠轉過一圈,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的一件東西被別人搶了去,一路追蹤到此,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搶走我們東西之人和一個兩只眼楮不同顏色的‘紅毛鬼’接上了頭,所以才要尋這個‘紅毛鬼’的下落,也好順藤模瓜找到搶我們東西之人,把東西追回來。」

雖然,在听他說話的過程中,許老大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但向來撥草瞻風的韓若壁卻發現,當自己說到‘兩只眼楮不同顏色’時,那個光頭,也就是‘五龍船’的‘二當家’--‘飛魚’李劍杰的兩只瞳孔突然間收縮了一下。

顯然,他是知道有這麼個‘紅毛鬼’存在的。

琢磨了片刻,許老大道︰「不知被奪走的是什麼東西,竟如此寶貝,令得你們一路追襲到天涯海角來?」

韓若壁吸了吸鼻子,假裝沒听見。

許老大也沒在意,只擺了擺手,道︰「不管怎樣,如果他們接上了頭,你們的東西恐怕就落到‘紅毛鬼’的手里了。在這片海域,‘紅毛鬼’來來往往,多如牛毛,想從中找到你要找之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再說,那些‘紅毛鬼’的船快炮利,就算找到人,你們也奈何不了他們。」

韓若壁微微抬眉,輕輕一笑道︰「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我們的那件東西,‘紅毛鬼’是不會感興趣的。而且,我可能肯定,那人來此並非為了把那件東西賣給‘紅毛鬼’。恰恰相反,我估模著,應該是他想從‘紅毛鬼’那里買些什麼東西。所以,我以為,那個藍、綠眼楮的‘紅毛鬼’手上定然有著能吸引那人,同時不為我們所知的寶貝。」

許老大奇道︰「‘紅毛鬼’手上能有什麼寶貝?據我所知,屯門島那邊的‘紅毛鬼’最多,主要都是買賣香料的。至于我們這片海域,買賣絲綢、瓷器、茶葉的較多。有一些‘紅毛鬼’賊精賊精的,從海外番邦、夷島收購進大量生絲,轉手賣給我們,等制成絲綢後,他們再買走,轉手賣回番邦、夷島,從中賺取差價,期間獲利能番四五倍。當然,我們也賺得不少。」

忽然,那個獅鼻闊口的‘老三’--‘黑鯊’駱光祖插嘴道︰「如果非要說‘紅毛鬼’手上有什麼稀罕物,那就是他們的火銃和奴隸了。」

「火銃和奴隸?」黃芩忍不住問道︰「‘紅毛鬼’還販賣武器和人口?」

許老大不悅地掃了駱光祖一眼,顯是嫌他多話。而後,他點頭道︰「他們有時也會販賣一些人口,但大多來自呂宋、暹羅等海外番邦,同我們沒甚關系。而且,那些番女又黑又丑,男丁也是瘦弱不堪,無甚出奇之處。」轉念,他又道︰「不過,他們的火銃相當厲害,確是比較搶手。」

韓若壁頓覺有戲,追問道︰「他們會販賣火銃?一般如何操作,數量大不大?」

許老大道︰「他們只是零星地賣一些自己船上多余的備用貨,很少會大規模地販賣。」

韓若壁追問道︰「既然火銃是搶手貨,他們為何不大規模販賣,難道嫌銀子燙手?」

以瞧外行人的眼光瞧他一眼,許老大道︰「因為如果大規模的販賣,就不搶手了,他們肯賣,我們也不能買。」

韓若壁訝道︰「這是怎麼個說法?」

許老大道︰「火銃是武器,數量多了便容易被朝廷盯上,上岸後很難有法子運走,出手也難。何況,萬里迢迢運火銃來販賣,于‘紅毛鬼’而言風險極大,畢竟,火銃的單價雖然較高,但制造起來估計不容易,成本也不低,加上很難有穩定的出貨量,倒不如倒賣生絲、綢緞、茶葉、香料來得劃算。」

听他說得在理,韓若壁連連點頭。

黃芩也點頭道︰「我也覺得他們不可能向‘紅毛鬼’買武器。他們充其量才幾個人,能扛幾件武器回去?如果只是買上三兩個火銃,又有何用?」

韓若壁自嘲一笑,道︰「既然他們已經和‘紅毛鬼’接洽上了,還上了‘紅毛鬼’的船,那麼,只要能找到‘紅毛鬼’和他們,一切就都明白了,我們何苦在這兒絞盡腦汁。」

許老大搖頭道︰「恐怕很難。‘紅毛鬼’來去無蹤,豈是說找就能找得到的?」

覺出許老大有怕麻煩,借故推托的嫌疑,包器頓感面子上有點兒過不去,禁不住道︰「許老大,你可是‘五龍船’的船主,這片海里的一舉一動,還不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哪可能有你不知道的事呢?就像上回,我們要抓那個‘紅毛鬼’,你不是一下子就找到那艘船的位置了嗎?」。

這時,王直插嘴辯解道︰「包大哥,不是我們老大不肯幫忙,而是上一回,你要找的那個‘紅毛鬼’是平日里販賣生絲的。說實話,對于那些個販賣生絲、香料、茶葉、瓷器的‘紅毛鬼’,我們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他們常年出沒的幾個島嶼、港口,我們也心知肚明,這才能很快給你消息。可是,那些整日做些見不得光的買賣的‘紅毛鬼’,來來去去都鬼鬼祟祟的,我們確實不容易掌握他們的行蹤呀。」

听言,黃芩的眼楮一亮,道︰「哦?這麼說來,你們是知道那個藍、綠眼楮的‘紅毛鬼’的嘍?他做的究竟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買賣?」

看了看王直,又看了看包器,許老大道︰「實不相瞞,你們說的這個‘紅毛鬼’,在我們的圈子里也算是臭名昭著了。他是做販賣人口的生意的。」

「啊?」了一聲,黃芩疑道︰「這就奇了,我們要找之人,是絕不可能來此買賣人口的!」

雖然,他和韓若壁都知道,寧王手底下有一個龐大的、專門從事販賣人口的組織,但李自然是何等人物?現下又是何等時候?寧王怎可能派遣李自然這樣重量級的角色跑來高州,做一件相對而言雞毛蒜皮的、買賣人口的勾當呢?

這是絕無可能的。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捕快春秋修訂版最新章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文閱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