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江蒲單薄的背影,徐漸清無奈地嘆了聲,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悄悄地退出了碧紗櫥。
趙元胤一直等在外邊,見徐漸清出來,輕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呢?」
徐漸清揭起銀絲紗袍的袍擺,在趙元胤身旁坐下,擰起天青釉的提梁壺,給自己斟了杯清茶,的眉宇間是一派令人發冷的閑適,「她怎想就怎麼辦。」
此時丫頭、僕婦們都不在屋里。角落里填漆方幾上的冰盆幾乎都化成了水,只有一小塊薄冰浮在水面上,已透不出半絲涼意了。
趙元胤壓低了聲音冷笑道︰「世人都說他仁厚,我看他倒是很有些手段。」
徐漸清清冷的眸子盯著泛著幽光的茶盅,從齒縫里迸出一句,「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會的都是些不上台面機心。」
「這你可就錯了。」趙元胤搖著折扇,不贊成地道︰「他也算是深謀遠慮的很啊。姜家父子已亡,姜夫人敗了只怕就難再回來了。若是得勝還朝,她區區一介女流,兵權也是要交出來的。姜殳又才只十來歲,姜家軍算是徹底的散了,再也不能對他構成威脅。郡王江南剿賊,所用兵力不過一二萬,又有你徐家就近監視,也難成氣候。」
徐漸清轉動著手里的茶盅,笑嘆道︰「是啊,的確是好謀算啊!」
趙元胤斜長的桃花眼有些黯然,低垂的眼眸掩不住淡淡的悲傷,「只是可惜了姜家父子,況且姜家軍一散,漠北再無人可用,只怕漠北又要陷入肅慎之手了。」
徐漸清眼眸低垂,勾了勾嘴角,「你們未免太過低估了姜夫人了。別忘了,她出征前以祭旗為名,硬逼著聖上斬了監軍楊彥。這樣的一個人,怎會輕易交出兵權。」
趙元胤一愕,旋即贊道︰「提起這位夫人,倒真是個幗國英雄,尋常婦人經此大難,哭也哭死了。她卻能提刀上馬,領兵出征。」說著,眸光投向了里間︰「可惜里邊那位將門虎女,卻……」
徐漸清順著趙元胤的視線看去,微微一嘆,「她自幼嬌寵,哪能和響馬出身的大嫂相比。」
「那,姜家父子的慘狀她知道麼?」趙元胤湊近前,低聲問道。
徐漸清苦笑著搖了搖頭,「姜夫人下了封口令,倒是一個字也沒傳到她耳中。只是,我估模著她也猜到了。」
「唉,」趙元胤又是一嘆︰「一代戰神居然被人活活踐踏成泥……」
「元胤。」徐漸清厲聲喝道,擔憂的瞅了瞅里屋,轉頭呵斥道︰「你想要她的命麼!」
趙元胤心頭一凜,連忙噤聲。
自從接到了兄長和佷兒的死訊,江蒲便夜夜夢見他們,每一回都先讓她嘗足他們給予的愛和溫暖,然後換上各種的慘死,令她痛不可擋。
鮮明的記憶和剜心的痛楚,讓她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蒲,還是姜樸。
每日里都病懨懨昏沉沉的,提不起半點精神。
而「姜家倒了」的謠言在府里傳得有聲有色。那些個僕婦見連太太都不看待大女乃女乃了,再兼听了謠言,自然就信了真。
就連她自己院里小茶房的僕婦,也敢不放她在眼里了。幸好還有徐漸清、涂嬤嬤彈壓著,一時間,倒不至于太過。
只這幾日徐漸清衙門事多,沒空回來。涂嬤嬤又時常被劉氏叫去問話。僕婦不免做勢起來,這日梅官又走去管她們要東西,那些僕婦便有些個不耐煩了。
「姑娘,你嘴一踫說得輕巧,前兒是魚片粥,今朝又做興起甚麼火腿蛋花粥。咱們這小茶房可比不得外頭大廚房,東西齊全,再說了統共就這麼幾個人,每日里光侍候女乃女乃的湯藥就忙不過來,這會哪有工夫做這些個!」
梅官氣得淚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轉,「你們侍候甚麼湯藥了?女乃女乃的藥哪一副不是我自己煎的?再說昨兒的魚片,我催了多少回,你們才給端上來,結果魚片又不新鮮,又腥氣,根本就沒法子下口……」
「姑娘,你可不能紅口白齒的亂說啊!」僕婦們被梅官踩到了痛腳,群起而攻之︰「東西做慢些那是有的,畢竟咱們這里可不光只顧著大女乃女乃,還有心漪姑娘和小爺呢。可若是不好,你怎麼不端過來問我們?如今吃進了肚子,倒來說這樣的歪話,我們盡心盡力的服侍,反倒服侍出不是來了!」
饒是梅官伶牙利齒,踫上這群不講道理的粗蠻僕婦,也只有掉眼淚的份。
桑珠在屋里,听見外邊有人嚷嚷,便放了針線挑簾出來,「你們嚷甚麼呢?女乃女乃還歇著呢?」
桑珠畢竟是這院里的大丫頭,又是江蒲陪嫁的,原本比著旁人有臉面,那些僕婦對著她,倒不敢那麼囂張。只嘀咕道︰「我們也是盡心服侍女乃女乃的,怎好這般歪派我們,莫說叫大爺听了去,就是涂嬤嬤听了,我們成甚麼人了?」
她們鬧甚麼桑珠心里清楚,可是這會女乃女乃病著,實在不是和她們爭長論短的時候,只得壓了壓心頭的火氣,緩聲道︰「我也知道連日來嬤嬤們辛苦了,待女乃女乃好了,大爺自然是看賞的。如今,還請嬤嬤們擔待些,那火腿蛋花粥也不是甚麼費神的東西。」桑珠本以為抬出了大爺,她們總要顧忌些,誰知那些僕婦並不買賬,一個個都束著手冷笑道︰「姑娘說好輕巧,這麼大熱的天,咱們小茶房哪來的火腿,還得上外邊大廚房要去。那可都是給太太、老太太準備的,各有各的份例,哪里就這麼容易了!」
桑珠氣得渾身發抖,待要和僕婦們爭辯幾句,一道冰涼的聲音自院外傳來︰「在咱們府里,要甚麼不容易了?」
眾人一驚回頭看去,徐漸清冷著臉走了進來,掃了眼那些個僕婦,沉聲責問︰「誰許你們到這里來爭長論短的?府里的規矩,敢是你們一個個都忘了麼?」僕婦們被訓得不敢抬頭,徐漸清呵斥道︰「還站在這里做甚麼,等賞麼!」
那些僕婦連道著不敢,老實的退了下去。
徐漸清挑簾進了屋,見江蒲歪在榻上,眸中空蕩蕩的,好似個游魂一般,抱著床薄被呆愣出神。他心疼之余,一股邪火打心底躥了上來。上前一把拽了她懷里的薄被,恨聲問道︰「你還要鬧到甚麼時候?」
薄被讓人奪了,江蒲便蜷著身子,抱著自己的雙膝。徐漸清見她這樣,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做了幾個深呼吸,閉目深深一嘆。
「前兒我和母親提了送你回莊子的事情,可母親說你如今這樣子,離得遠了她不放心,讓你就在府里養著。你听見了麼,你兄長、佷兒不在了,連避人家都不讓你避了!」
听他提到兄長、佷兒,江蒲眼皮子動了動。
「你嫂子讓你好好珍重,可是你呢?我告訴你,你大哥死了,佷兒也死了,姜家也快倒了。你還在這里要死不活的,做給誰看!」徐漸清越罵越火,語氣也越來越重。
「大爺,女乃女乃還病著呢!」桑珠听他句句話,都戳在江蒲傷口上,趕忙上來攔著,眼眸里透著濃濃的不滿。
「病著?」徐漸清冷哼了聲,「嫂子又何嘗不是夫死子喪大悲大痛,她能上陣殺敵,你呢?姜家最寶貝的女兒在做甚麼?躺著裝死人!真正是丟盡了姜家的臉面!」
江蒲淚如雨下,無聲的抽噎著。
「大爺,我求你別說了,女乃女乃才剛好些呢!」雖知徐漸清是好意,可見江蒲哭得氣都喘不過,桑珠對徐漸清總是有些埋怨的。
徐漸清看她哭得傷心,雖然心疼,卻還是硬著心腸道︰「先前你之所以能活得自在,是因為有姜家給你靠著。如今,姜家風雨飄搖,你自己再不振作,還指望誰來?我可沒神氣總護著你!況且,你大哥兵敗,雖說多是監軍之過,可若你嫂子再敗,姜家難免獲罪,你是徐家的媳婦,倒不至受牽連,可往後的日子你要怎麼過?就算你嫂子勝了,殳兒還小,姜家也難再有之前的威風了,到時等著你的,只怕就是一紙休書了!」「再退一步說,當日姜家威風時,你哥嫂子是怎麼護著你的?到如今,你哥哥大佷子不在了,你嫂子在漠北拼命,你的一雙佷兒還在宮中,你除了哭,除了傷心,就不會做別的麼?」
提及姜家那一雙孩子,江蒲終于從悲痛中掙扎了出來,是啊,如今應該輪到她讓姜家依靠了!她的理智,在徐漸清被毫不留情且冰冷的話語,一點點的回來了。
她緩緩地坐起身來,只是頭還低垂著,「依你,怎麼辦?」她聲音雖輕,可每一個字都染著無盡的怨毒,涂滿了血和仇恨。听得人毛骨聳然。
徐漸清見她臉色雖還慘白著,可人卻不再那麼空蕩蕩了,終于放下了心中大石。
「你有兩條路走,一是我送你回田莊,安靜靜的過你的日子,我答應你這一世,都頂著徐家大女乃女乃的名份。反正你父兄家人也只是希望你平安喜樂。」
江蒲垂首坐在竹榻上,發出陰冷至極的笑聲,平安喜樂?平安倒是蠻平安的。
喜樂,呵呵……那是甚麼玩意?
她依舊沒有抬頭,慘白的唇瓣吐出來幽冷的聲音,「第二條路呢?」
徐漸清沒有急著回答,靜靜地看著她,夕陽透過窗戶將她的周身鍍了一層金邊,自己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縴秀的脖頸上,那一層細細的絨毛。想到自己要親手將她牽扯到這些骯髒里來,徐漸清就忍不住嘆息。事到如今,她是沒辦法再去過閑適的日子了。
那麼,與其由旁人將她推進泥淖,倒不如由自己來,至少她掉下去的時候,身邊還有自己。
「第二條路,振作起來,留在府中助我一臂之力。」
江蒲沉默良久,幽幽地抬起頭,眸中一片冰冷,「我要回田莊!」
這個回答實著出乎徐漸清的意料,他愣了一會,「待我休沐,便陪你回去!」
唉,如今的她,已不是說走就能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