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乍至眼前的凶巴情勢,令江采隻陡覺心頭遽沉,莫名平添了股子忐忑。
以往諸如大的重排場戲面,江采隻不是沒有見過。特別是近些年,隔三差五便會離家出趟遠門,料不準東奔抑或西跑,形形色色的人事早已領教的見怪不怪。
奈何時下場景,貌似偏就為個例外。這使生性處世若夢的江采隻超常敏感,頓涌仿乎哪里要生岔亂的不祥預兆。
「哎呦呦,不妙!瞅樣景要打架,老叟忒害怕呢!」因及這數十多生人出現,一時之間周圍正陷于啞然一片時刻,疊坐于采盈身上自稱「老叟」者反倒率先生出反應,兀自咋呼著蹦跳起身——
只見他,動作出奇麻利,且連帶還速度地順手撈接過了江采隻本在恭敬捧于雙掌的木拐,舉手投足全無花甲之年老態。
圍觀諸人見狀,不少人慌忙捏鼻捂嘴退讓了番。顯然有意躲閃,唯恐被這位頗似瘋癲者靠近,借故急著拉遠距離,以免不幸禍及己身。
江采隻盡量不動聲色留意著眼皮子底的點點跡象,不安之余,亦開始犯疑。若說適才圍堵近身的諸多不請自來者,雖面生得很,卻是怎麼看均不像吃官衙飯的茬兒。如此推敲,想必這群不速之客理應是為局中某位「高」人前來造聲勢。
江家盡管是為醫學世家,世代行醫,但延至江仲遜這輩,雖說亦算有所成就,卻未做就多少家業。縱然往尖處舉抬,江家稱得小有名氣,聲望也僅限閩莆周邊地帶,是以,在京都之地壓根榜上無名。何況江仲遜膝下,此生只生養有江采隻一人。
為此,江采隻原就甚曉,其本身斷不具備這等條件,撐不起如此排場面子,可任意隨時隨地隨性呼風喚雨,更別提一貫無腦的采盈。排除己身,本就屈指可數的當事人中間,顯而易見僅余自稱「老叟」的怪人,以及先前就不知何故便被采盈撲倒于身下直到當前的那個不明倒霉人,如兩者擇其一的話……
「不關老叟事,老叟就是個過路人,閑來瞎湊熱鬧罷了!」在場人等各懷分好奇的皆在拭目以待當下亂子後續發展勢態,唯獨這位口口聲聲自稱「老叟」者格外特立獨行,毫無顧忌越叨叨,勁頭越卯起興,「再個,老叟好心好意提個醒,罪魁禍首在那,瞧見沒?趴在地上那人才是始作俑者,待會動起手,勿傷及無辜,尋人晦氣了!」
起先沒留神栽了蹩跟頭,采盈心底已存憋屈,早生郁悶至極。這會又落人家口舌中傷,胸中那口怨氣哪還能輕易克抑住。聞指責立時瞪圓杏眼,沒好氣應予諷駁道︰「喂,你少胡扯八咧混話,惡人先告狀!虧你還有臉說奴,也不捫心想想,若非你這這糟老頭子橫加搞亂……」
「闖了禍還淨是歪理,目無尊長,成何體統?」未容采盈將滿月復怨惱盡數作以發泄,江采隻忖度著,遂嚴色打訕出聲。
現下,事態本已有夠微妙,蹊蹺復雜。
轉眼再見采盈二人又欲掀起無休止爭吵,為防局面愈發演變得難以收場,江采隻唯有嗔責采盈,朝其使眼神,小作曉示。而後方微緩顏容,作欲委身人下重新賠禮。
「啾~馭~」
湊巧適值此關頭,突聞緊踏「」馬蹄串響,恰是再度擾攪了江采隻已卷到舌尖的道歉話。與此同時,隨就附有一道慵懶地嚴肅聲腔,赫然憑空插截︰
「究為何人膽敢于天子腳下滋生事端,光天化日挾持忠王之子?來人,將圖謀不軌者通通拿下,關押天牢!待擇日過堂審結,再行將一干人犯定罪,押至秋後問斬!」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聞聲,足可知,來人有幾等高高在上。
說來今日逢見的事兒,也是特別邪乎。
江采隻猛然難按捺內里波動,聞聲翹首剎那,身與心皆俱即刻泛絞搐,剜猶割裂。
觸及在晰的細邃輪廓,和夢魘里的那個他,著實太過相像。尤其是唇際那淺噙的侃侃笑態,幻化尤為獨出一模。但,細細相摹之下,卻又熟悉得陌生。曾經夢影中久候的那個他,神情間不曾夾帶過佻邪意,亦絕無這種迫人的放蕩婬浪味。
短暫的目光交錯,撩撥得江采隻欲上前一模究竟,又糾結的並生戰栗,恍惚的矛盾畏縮。然潛伏其靈魂深處,某渦隱約給遺忘的小角落,確為切實引牽而動。
「砍、砍、砍頭?」前響,采盈才勉強被江采隻說教得暫噤聲,稍遲卻更給這述突如其來的呵斥片段唬紅眼珠子。連例來能言善道的巧舌也變簧結,連連磕巴方弱弱吐露實音。
「糟糕,要關大牢,掉腦袋吶!了不得,果不得了!」采盈嚇癱,自稱「老叟」者反而一驚一乍附唱了通,似是生怕唯恐不亂,「老叟且就快走為妙,躲得遠遠,省得趕不及腳亦遭殃!砍頭可不是鬧著玩,陪不起這苦秧,不玩了……」
邊起哄,自稱「老叟」者就拄拐做勢離開腳下是非之地。孰料尚沒踏出兩步,已被人伸手攔截于身前阻擋住去路,繞來繞去數遭,最末竟受阻回原地。頓揚誹難︰「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說爾仨小嘍,怎地偏擋老叟路?莫非看老叟大把歲數,專想欺負老叟,難為老叟拼老命不成?」
「那老叟才正格大壞人!奴乃受欺者!」眼見這個讓自己恨得咬牙切齒者妄圖溜之大吉,采盈面上一曬,趕忙趁機憤忿不平喊冤。可恨一作申訴,亦難免招惹及麻煩,進而同被人按押住身,胳膊交叉縛于後,直彎曲下膝蓋,「綁、綁奴作甚?不帶這般欺人,你們弄疼奴了!男女授受不親,放開奴,放開……郎君快救奴!」
之于采盈,如未加吱聲,尚不致勾人針矚。然,倘真讓這老惡人輕易逃月兌掉,無疑又落人笑柄。無人與之同背眼下黑鍋倒在其次,只忡稍時哀衰至對簿公堂田地,眾口鑠金,法不責眾,單剩其一人,物證旁證淨無用武之地,豈非淪判代罪羔羊有口難辯?
可惜百密總有一疏。采盈未曾估,其本作求救,反卻置江采隻于水深火熱。
先時,江采隻表現的晃神已有失禮數,耳根子早就臊熱,嗓子亦堵得干啞,自是良久啟齒也未能答出只字片語。無奈時下皆處眾人注目之刻,江采隻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板臉白眼采盈,權當給予嚴重處告,便汗兮兮背立過身姿,想得會兒安靜。
此番別說救人,救與不救,恐怕自救都為問題。
江采隻心重的未予吭聲,有人可是倍加發威了。
始于采盈從中作梗初起,自稱「老頭子」者扭頭便對準采盈舉起木拐,連戳帶扁痛教出手︰「你這小丫頭,連老叟都不肯放過,嘴巴可果夠歹毒!今個看老叟不打醒你個孺子不可教……」
「你才倚老賣老不可教,少拽大道理說教。別以為奴人小好欺,小覷人!」躲閃著緊逼于額際晃圈的那根木拐,采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抬腳回踢道,「怎地,說不過理就想動手,拿你這根破棍子打人?告訴你,奴才不怕,有種你狠使勁敲!今生後世奴誓不投胎轉世,亦會找去拜訪你全家老少小……」
聞采盈話里話外愈發吵嚷得不像話,江采隻再難放任不管,深呼吸便當頭厲斷了句︰「住口!」
伴其話音升降,始料未及的卻在,但听「啪」地脆響,采盈右臉頰腮部位已然留增了抹紅跡……
事出倉猝,江采隻滿腦海紊脹的繁緒,「嗡」下即涼拔清底。實則無意甩巴掌給人听響,怎堪手指竟摑到采盈臉……
同樣,采盈對此亦無心理準備。
可想而知在場其他人。
低噪的唏噓,片刻是如激蕩起的漣漪。慢慢擴展,呈現開放大化。
想來終日把采盈帶在身邊,或多或少也將其寵過度。事已至此及至現下地步,再多悔惜和解釋只會徒作無益。反之,如果讓采盈記恨自己一次便可受教訓長腦子,來日方長無論對誰均不無裨益。
江采隻思量著,便徑直忽略采盈瞳眶漸積的水霧,稍穩心神,轉就投向某位于前刻鐘發號施令者,竭力平和接道︰「敢問足下,不知足下適才所言,吾可否請教個明白?」
「大膽刁民!可知站在你面前之人,乃當今聖人之弟——薛王尊駕,豈容你等無知草民放肆?還不速速退下!」
江采隻發問的對象還未作以言詞,位于其旁牽馬韁繩者已是先聲訓譴出口。這種狐假虎威依仗人勢的做派誠然讓人不爽,但這招慣耍伎倆,當場所奏效果可謂非同一般凡響。
「薛王?」
「這就是新近返京的薛王?」
「听聞前不久皇帝出巡時候,隨駕幾位王親就有薛王。看模樣長相,好似跟這人差不多!」
「差不多?本來便是!每逢年頭都會有王公大臣到咱平康坊慶關,僕還專候伺候過呢!」他人紛紛嘩然過程中,不知何時鑽進個大茶壺打扮的歪脖子者,隔在人群外延直接做肯道,「定當差不了!僕敢拿僕這顆腦袋作保,這人就是薛王!」
「平康坊?」經其這麼一斷認,早先的質疑聲濤,即時俯拜成一波高蓋過一波的奉承浪頭︰
「叩見薛王!薛王千歲千千歲!」
沒錯,騎于高頭駿馬之上的高鼻薄唇俊官者,正是素來以醉生夢死于風花雪月,而流連忘返朝野長達七年之久鼎鼎有名的薛王叢本尊。
「暗香風浮動,枉倚流金枝」。是為騷人墨客諛寄予薛王叢的佳藻頌釀,亦括譏天下比比夢寐借由其肩,一求飛攀人妃頭餃的痴情怨女。
千周萬詳,江采隻楞是沒能防備,今日遇見的令其懷「舊」之人,是乃市井傳聞萬花叢枝那枚情聖。
掠過滔滔伏拜,江采隻復將眸梢移視薛王叢時,耳畔不禁激蕩起百重響木魚奏。
衿嘆,命中有之,避之,亦無以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