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候至須得親睹見江仲遜本人面時,僅是聞見江仲遜平日間那熟悉的說話腔兒,江采隻心下已是頗感安慰了很多。
盡管面前間隔有一堵土垛牆,只能憑靠耳朵眼辨識听音,江采隻依舊覺得心安不少。且就在那麼一瞬間,倏忽懂得了,何為親情的牽絆。亦深切明曉了,那種血濃于水的骨血相連情愫,又是為何物。
這一生,江采隻對外人和善,對己存締排斥心結,而對待自個家人,卻是鑄造了份復雜的虧欠。正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冥冥之中亦自有安排,而今,江采隻所能做的,惟余趕趁著眼下有限的時光,彌補其曾經親手栽種下的那段遺憾。
「阿郎沒事跑去院牆下作甚?瞧阿郎把奴害成啥樣了?」采盈仰坐于胡椅上,邊享受江采隻在旁替其擦拭微泛紫紅的胳膊肘,邊大口啃嚼著盛放于盤的畢羅,並滿個勁在啐啐個不嫌累,「哎呦,郎君!不是,小娘子輕點啦!手勁這般使力作甚?都揉痛奴……可別忘記,奴現下乃是病患者,且傷的不輕唻!」
「怕疼你自個來。有道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絮絮叨叨跟七老八十的一樣,吾耳根子還煩呢。」單就采盈挨摔之事而論,多半該怪己身眼神不好,可采盈非但未靜思己過,反喋喋不休的埋汰于人。就沒見過有誰家丫鬟,敢如此的沒規矩。江采隻嘴上未明言重話,只就顏容一板,遂端起茶水,徑自吃了口茶。
「又是由哪冒出的謬論?抑或哪位古人遺留的箴言?」察覺江采隻口吻透著絲絲醋酸味,采盈忽閃下杏眼,即沖江采隻不屑的撇了撇嘴。轉就對江仲遜換了副怨幽態,摻冤雜屈的開始苦訴衷腸,「阿郎是不曉得,這一路上,郎、小娘子淨在謅胡話。光言語些奴听不懂的東西,稀奇古怪著呢!且有講不儒雅之詞,奴單是听著均犯羞,著實有傷風化……」
出門前夕,喚江采隻由「娘子」改為「郎君」,采盈適應了許久亦未能習慣。這一回家來,猛地再改回口,采盈反倒亦不順口了。反觀江采隻,則未待采盈打完小報告,便連連打著哈欠,已盡顯憊乏的懶起身姿插斷道︰「哇,困吶~這個,二位姑且慢慢聊,吾就先行回房休憩去了。恕不奉陪。」
道畢,江采隻便眯縫著清眸,輕搗削肩緩捶柳腰,蓮步搖向里屋方位。全未在乎采盈小臉呈瞠的憤忿,以及江仲遜眉宇隱顯的顧忌。
「哦,對了,余外另作條補充,晚飯做好後,記得叫吾起床。差點忘了‘民以食為天’,真個難為吾肚皮了。」
眼見江采隻連番吩囑著,便目中無人的像極大肚婆般撫模著月復部,頭也未回徑直晃過珠簾,采盈緊嘟紅唇,懣得恨不能跺腳。可礙于江仲遜在場,怎說亦得有所收斂,便僅能愈為添生抱怨︰「阿郎瞅瞅嘛,小娘子成何體統?這言行舉止哪還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奴不管,反正奴亦疲倦得很,晚飯誰愛做誰做,奴也趴被窩呼嚕去!待飯菜做熟,記得喊奴便是!」
「快去歇息個把時辰吧。」拍拍采盈腦袋,江仲遜絲毫未表現出不悅,倒略夾寵溺的應承道,「今個不用人打下手,由吾下廚,權作為你與采隻接風洗塵,總可以吧?」
「得令。」聞江仲遜言,采盈俏皮地吐吐舌頭,立馬歡甚的朝江仲遜一拱手,雀躍道,「阿郎辛苦,奴去也!」
目送著江采隻和采盈前後轉過珠簾,各自回房去,江仲遜掛著慈愛的臉孔適才漸沉,染上了層霜荏。
自打陳桓南無功而返,江家在珍珠村的處境可謂一日比一日凶險。
起初的頭兩日,陳桓南還只是偶爾派幾名衙差,輪流替換著抽閑空往江家附近溜達遭,權當督責江仲遜。打由隔日辰時起,四周街坊鄰居再行窺探江家院內動靜時候,卻是駭然發現,江家院門口處,已然多出了對活「門神」。
有專人專職監守于門院外,且非自家招請的家丁,而是衙門里的差役,無論擱到何人頭上,一天兩天的興許尚可湊合著過日子,但時間一長,可就不像回事。
江家草堂與江家門院,由外表觀是被石徑分隔開,須繞彎道方可抵達的,于院內,實則仍是連通為一體。以往這些年,見天的一大早,皆是由江仲遜早早起身,先收拾利索庭院,繼而走去撥抽門閂,既權當晨起散步,亦做備接待昨日未看完的病患者。十幾年如一日順延至今,不止是珍珠村的鄉親,連帶周邊其它地方聞尋上門求醫的諸人,亦早就習慣了這點。
然近幾日,凡是欲進江家找江仲遜瞧病者,須最先通過的首道關卡,楞變為數位衙差的「孝敬禮」這道難關。連日以來,江仲遜尚能逐日適應,看慣了家門檻處早晚均豎有倆根「柱子」,但那些可憐的病患者卻無以消受這份白撿的待遇。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假,眼下的問題卻在于,平時到江家問醫之人,本就多為貧苦人家的染病者。可稱得上大戶人家的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即便染疾需要尋醫,又哪有拜上門的。幾乎統是遣府院佣奴代為跑腿,相請郎中趕往自家府上給瞧病。
換言之,找上江仲遜的病患者,壓根就談不上是來求醫的。直白而言,五個里面至少得有仨人,其實是沖著江仲遜的醫德而來,求其做「施舍」的。縱然尚有剩余者,亦為支付不起足夠問診錢,只能多少掏出些許也就勉強夠得上抓藥的本錢而已。說白了,前至江家求醫的人雖說絡繹不絕,遠比諸多醫藥鋪熱鬧,實為根本無異于江仲遜在開義診。
連買藥的銅板都攢不下,窮困人家豈有閑錢孝敬差役去下館子吃吃喝喝。然而,倘若雙手奉不上讓衙差樂呵的「孝敬禮」,則斷又踏不進江家大門,一來二去,前來找江仲遜瞧病的自然而然變稀疏。就算有氣亦僅能作以忍耐,委實熬抗不住暫時也只有硬撐。惟于私底下熱切盼祈,這江家可以盡早恢復原況,也便貧瘠人家尚可及早撿條活命路。
早先亦有人異議,言論這私家門宅何時竟淪為衙屬禁地,未料事後反倒被陳桓南命人提捕去公堂,以妖言惑眾外加詆毀朝廷命官的罪名賞了三十大板,揚言是略施懲戒,並被押著當街掛牌游行示眾了小半日方才作罷。如此一來,便再無人敢做爭吵鬧。江仲遜確也省心不小,干脆連門亦懶得再開,僅安分守己的呆于偏院,專心擺弄他的草藥。
畢竟,如有本事踏得進江家門,自是有法子逶迤進來。否則,縱使江仲遜打開大門迎八方來客,亦不見得會有客上門。江仲遜恰也正好借由這工夫,忙里偷閑,仔細思量番自家私事。
是以,江采隻與采盈一路風塵僕僕趕返入村時,睹見的即為日前場景造就成的結果。時下,江采隻既已回至家中,江仲遜理應該做的抉擇,亦當是拿定主意之時。但到底該如何與江采隻提及這茬事,待江采隻知悉事態之後,究竟又會作何打算,種種憂忡,卻更為令江仲遜頭疼。
自打江采隻落生江家,江家家境便較為富足。盡管江仲遜膝下,只生養有江采隻一人,卻並未曾因其是個女孩子家,斷了江家香火而有所不悅。恰恰相反,江仲遜對江采隻甚是倍加珍愛,簡直視其為掌上明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唉!」思昔憂現之余,江仲遜情不自禁生出慨嘆。待嘆息完,一抬頭方發覺,自身竟于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江采隻的閨房外。
此刻,江采隻的閨房里,顯而易見亮有燭光。點點光影,交錯于窗格,將屋內屋外的物景,一概放擴得清晰可透。
杵立于門階邊緣,江仲遜欲敲啟近在眼前的門扇,可良久抬腕,僵曲的手指終究硬是敲不下手。躊躇遲疑間,正待糾結得作欲轉身離去之際,意外的,江采隻反從里面拉開了房門。
「阿耶(ya)。」不無生怯的朝向江仲遜背影輕喚聲,江采隻惺忪的眉眼仿乎殘有濕意。略頓,復又暗吐幽蘭道,「外頭夜間潮氣重,既然來了,何不入兒房中小坐?」
白日里,踩踏著江仲遜提前堆壘于院牆內側的塊石,江采隻躍返江家的第一感覺,便是赫然發現,僅幾日未見罷了,江仲遜卻看似已蒼衰了許多。人無煩愁事,發額不添白。江仲遜額際的發絲,卻白了央芯綹。江采隻甚曉,這是心有死結的緣故。
「采隻……」待跨進屋坐,江仲遜環視圈江采隻房中如舊的擺設,半響,低喃了句江采隻女乃名後,便沒了下文。
江仲遜話中有話,江采隻听得出;不然,江仲遜絕不會欲言又止。同時,江仲遜心中有事,江采隻亦看得出;不然,江仲遜亦絕不會在其門旁徘徊已久。只是,必須得有個人先表以示弱,來打破當年那抹塵封于彼此心田,不堪回首的尷尬。
足以長達六個年頭了,江仲遜已經六年有余,未踏足過江采隻閨房。自從六年前,于梅花叢橫生那件事以後,江仲遜便再未步入江采隻房間。同樣,江采隻亦未有去攪擾過江仲遜,及推敲其棲宿的那間屋的門扇。
時至而今,但聞江采隻一聲「阿耶」,驀地喚稱得江仲遜幾欲當著江采隻面,老淚縱橫。而之于江采隻,看著江仲遜果是日趨老矣,精氣神大不如從前,亦覺心酸。
「阿耶……」
「隻兒……」
少時沉默,江采隻同江仲遜彷佛心有靈犀,竟不約而同俱開口,念了響彼此。
事隔多年中,難得與江采隻有分默契,為免好不容易得以紓緩的關系再度僵滯膈膜,父女情分早日化干戈為玉帛,江仲遜不由會心的帶笑接道︰「隻兒且說吧。」
江采隻見狀,托著下巴微微曬愣,索性亦不想繼續佯作拘謹。現今,其早已沒得退縮權利,況且事到如今,其還有何可奢幻的余地?姑且能走一步算一步,已算上天待其不薄。
片刻的相對無語,江采隻才決意將心坎忖衡了整晚的悱惻和盤托出。遂目不轉楮迎視向江仲遜,未語先笑道︰
「阿耶,兒意欲拋繡球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