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隻誠然未料想到,薛王叢于私底下卑鄙下流也就作罷,于人前,竟也膽敢這般恬不知恥。
江采隻均已于眾人前表明,身有抱恙須先行恭退,薛王叢卻依是從中作梗,接二連三阻撓其離去。先時是拿白玉笛與驚鴻舞借由說套,時下,更為橫添出酒令籌來變相挽兌。想來,倘若江采隻不討予個說辭,薛王叢此番定然是緊扒著不肯放行了。
忖及這場晚宴,江家總歸為東道主。倘如鬧得過僵,只怕江仲遜難免心郁憂忡,屆時,眾賓客亦免不了會從中相摩出點蹊蹺來。人言可畏,眾口鑠金,世事難料,有些時候,能免除是非自是謹翼避免得好。
江采隻索性莞爾一笑,朝對薛王叢環顧道︰「街談巷語的種種傳聞,只不過是左鄰右舍恭維于吾而已。任人皆有年少氣盛時,吾亦一樣,當初賣弄的‘花拳繡腿’,而今品憶,終是難等大雅之堂。承蒙諸客看得起吾,倘是必須而為之,吾也別無它擇,唯有于諸位面前獻丑了。」
「哎,小娘子未免忒為過謙了。」江采隻婉辭畢,薛王叢尚未得空餃接話,不想,高力士已然于旁率先插接道,「昔日戰國時期,楚.《風賦》曾有載,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于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托者然,則風氣殊焉。’。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小娘子九歲既已能熟誦大本的詩文,及笄之年,更已寫得一手清麗俊逸的好文章,所作‘蕭蘭’、‘梨園’、‘梅亭’、‘叢桂’、‘鳳笛’、‘破杯’、‘剪刀’、‘綺窗’八賦,皆于當地廣為世人傳稱。吾等雖非本州郡人士,耳聞小娘子才華,卻亦仰慕之。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相見不如偶遇,小娘子又何須過于拘泥于繁文縟節。江卿說,吾所言在分理否?」
嚴肅的話題尚未涉入正題,高力士便已經對江家父女迎合洋灑了如上一通長篇大論,薛王叢顯而听得頗表不耐煩,于是徑自喚立于其側的翊衛倒了杯擱置于食案上的茶水,端予其獨個吃茶。
江采隻不動聲色夾瞄舉止輕佻薛王叢,淡淡地眼波一蕩之余,對于高力士的嘖羨,其實亦甚覺味同嚼蠟。
高力士作為李隆基身邊的親侍,鞍前馬後伴君數載,于深宮城垣之列,與被那堵森然高牆豢圈于宮垣之內的形形色色極品女子,可謂交情匪淺。遠的不作以列舉,單說近的,譬如新才薨去未久的惠妃武氏,這位尤為彰顯其姑祖母則天女皇聰慧及陰狠基于一身的一代奇女子,一朝得寵即寵冠後.宮。先是扳倒與李隆基同甘共苦了小半輩子生涯的枕邊人,一手策制前皇後王氏淪為廢後,而後各個突破,連環擊敗正受恩于興頭上的數位妃嬪,差點把高宗立武後的事來了個翻版。即便其卒亡之後,方被追謚為「貞順皇後」,生前並未給正式冊立為後,其于宮中,所享禮秩亦一同皇後。
江采隻自認,無論是心智上,亦或是心機上,自身皆及不上武惠妃十分之一。縱使一時僥幸攏得君心,又能如何?人死如燈滅,更何況,其原就甚曉,己身結果臨了根本媲美不得武惠妃之殊榮。
「咦,高、貴客所提,又是古人又是古箴,仿乎蠻有學問學哎!奴均未听明白,那宋玉,是為何許人也?難不成,比奴家小娘子尚才高八斗?」他人皆暗懷份思慮未作聲時刻,采盈環視遭四周,反倒小臉淨顯崇拜的恬朝向高力士,杏眼放光問詢出口。
「當于諸客之面,不得無禮。」見采盈逾矩,江仲遜適才稍予辭令,轉就舉起酒樽,含笑對向諸人續道,「鄙人一貫不勝酒力,敬完這杯酒,諸位貴客且就盡興暢飲便是。至于鄙人,實是無法多喝下去,如若不然,稍時喝高,又該于客前出糗。干!」
「酒逢知己千杯少,莫使金樽空對月。如斯,某只有自斟自飲了。」薛王叢似有若無挑瞥江采隻,未待眾人舉杯同飲,便獨自仰脖,先行一飲而盡樽中蓄滿的米酒,「既然小娘子身有抱恙,某亦不過甚強人所難。今日有幸同席而坐,但見小娘子遲遲滴酒未沾,某姑且冒昧置疑句,小娘子可懂何為行酒令?」
「吾生為女兒家,理應自知分寸,適度斂行節制。莫非,嗜酒成性方為豪爽?」江采隻不矜不伐反問罷,遂泰然自若作釋道,「今人飲酒,不醉不歡,古人皆然,唯醉必由于勸酒。古人習以冠帶勸酒,勸而不從,飲不盡興,自生佐飲助興之趣。所謂‘酒令’,即由此而生,沿習成俗,並流傳至今。及延于吾盛唐,但凡飲酒,則必為令。不知吾之概敘,尚算匹恰否?」
眾所皆知,飲酒行令,由來已久,初始稱之為「燕射」。乃酒席上的一種助興游戲,方式雖說五花八門,規矩則神肖酷似,俱為違令者或負者罰飲,是以又稱「行令飲酒」。
「好!果是見識。」薛王叢當即拍掌,喟贊道,「如此,某且有教小娘子這位女中諸葛,不吝賜教番了!小娘子听仔細了。上水船,風太急,帆下人,須好立。小娘子請。」
前響窺探薛王叢架式,江采隻本以為其欲刁苛怎般高難度的酒令。這會,一听薛王叢扔出的這則酒令,江采隻頓生欲噴笑的沖動。薛王叢這則酒令,凡是與酒沾邊者,想必無幾人不見怪不怪也。盡管江采隻斷無飲酒積習,對此卻亦悉之。
然而,待觸及薛王叢微微眯起的狹目片刻,江采隻卻又倏忽笑意全無,心尖反而陡然顫了沉。
「上水船,風太急,帆下人,須好立。」這則明為詩文類的行令,薛王叢道示出的弦外之意,實則別有寓指。較之于江采隻現下處境而言,恰正是身處風急浪高的轉航之峰,如果逆流而上,以後的路途,勢必愈行愈顛,須得破荊棘斬巨浪,興許方可保的周全。
換言之,如果順流而下,則多半順風順水,足可逍遙自由安渡後半生。可時至現如今,江采隻豈余有抉擇的余地,存乎于理想觀念里,隱姓埋名歸隱田園的悠閑種田生活,眼下,貌似已是不止不可及那般簡單,而是,甚至連可望均已變為不可望的奢望。
「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依柁。」少時,江采隻方粲然對曰,一雙美目明若秋水,迎視向薛王叢。迥異于之前的在于,其這次笑迎對于薛王叢的神韻,明顯夾雜了些許承謝之意。只可惜,縱然心生感謝,亦惟可心領神會,作以心神交流,而不能于言語上直白相道。
畢竟,在場者中間,不光是江采隻與薛王叢二人。在座兼在立的,除卻江仲遜和采盈,尚有高力士等一干人。正如薛王叢言下所示予江采隻的,有些話,僅可意會不可言傳。
「哇,酒不醉人人自醉,感覺妙不可言吶!」察覺江采隻同薛王叢俱為沉醉于彼此攜手營造的微妙氛圍里,采盈不免喳喳艷羨,拉拽下江采隻衣襟,便恬著臉懇乞道,「小娘子,奴亦圍觀的心癢。可否許允奴,亦湊份熱鬧?」
「你?」冷不丁抽不回神暇,江采隻不由被采盈搖晃的微懵。別人不明曉,其可謂深知,采盈對酒令籌壓根一竅不通。
「小覷奴?平時奴伴侍于小娘子身旁,耳濡目染,對這玩意也是一知半解的嘛!」采盈見狀,立時相辯道,「就像那誰,誰和誰來……反正就是倆人爭一瓢,由曰,‘油葫蘆’,錯曰,‘醋葫蘆’,均為載入史冊不是?諸如此類的,奴尚是可以即興而作呢。」
眼見采盈搔耳撓腮半響,亦未憶起人家究竟姓甚名誰,江采隻不無啞然。而適值這工夫,薛王叢亦已拋甩出另一則酒令︰「某有一枝花,斟某紫兒酒,唯願花似某心,幾歲長相守,滿滿泛金杯,某把花來嗅,不願花枝離某側,讓與旁人手。」
聞薛王叢酒令,剎那間,江采隻恍怔。薛王叢此場出的乃為一則卜箕子令,原是先取花一枝,持花行令,並口唱其詞,逐句指點,舉動稍誤,即予罰酒。可經由薛王叢校改過的這則酒令,乍入耳,雖然稱得上面目一新,卻亦委實面目全非。
「小娘子,快些對呀!」當下這尤為關鍵之際,發覺江采隻反岔愣了精氣神,采盈杵于邊上,煞是干著急,「雖未插香計時,切亦不可猶豫才是。如若延錯時機,便該著罰酒 !」
江采隻不會飲酒,亦沾不得酒,這點采盈知之甚詳。但依就江采隻才華而論,單是應對薛王叢這則花酒令,照理講,實為算不上為難,應該理當綽綽有余才對。可旁觀之下,江采隻倒久未吱應,在采盈琢磨來,著實透著怪異勁兒。
「吾認輸。」
稍遲,越為出乎采盈可力所能及想象的愣是,江采隻非但未對答酒令,反卻徑直昭認輸局。且輕呢畢話詞,即二話沒說,只就抓過擺呈于食案的酒樽,遂一口噎咽下了整樽米酒。
登時,在席者,連同江仲遜在內,無不刮目側睨。目光聚睖視向江采隻一人投來。
*******
和發書已近一月,在此期間,多謝各位書友們的眷顧,以及諸位朋友們的鼎力支持,吉遺的手、葉滿山等友人的打賞與評價,和誠謝過!
新人發書,總有不易,期望大家伙得空時,可以多作支持。好點子、好建議多多指教來。
和借此,急求收藏、推薦、賞評等各種支持,親耐,有啥便使勁砸啥吧!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