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江采隻喝下那樽米酒,薛王叢微眯的細目,眯縫得更細狹了。
這一局行酒令,江采隻甘願認輸,似乎本就在薛王叢預料之內,然而與此同時,又仿乎出乎其意料之外。
江采隻寧肯自罰酒喝,昭告于人眾前其認服輸,亦不願遂了薛王叢之意,听其抉擇與安排。于薛王叢眼底,在這場酒令里真正輸了的人,彷佛該是其,而非江采隻。
堂堂一朝薛王,風流天下,名高天下,曾幾何時令無以計數的風華女子為之競折腰,而今時今日,愣是被一個自稱為「村姑」的小家女,于諸人前連連婉拒,顏面掃地,又當以作何感受。
「小娘子這是作甚?明知飲不得酒,竟還這般玩命。即便非喝不可,讓奴代勞便是。」眼見江采隻猛灌下樽中米酒之後,顏頰立時緋紅成片,采盈不免擔憂,忙不迭奪過江采隻仍舊持在縴手的空酒樽,怨嘮道,「倘若因于這酒性,夜里胃寒的癥狀發作,豈不白白受活罪?」
「無礙。輸了便是輸了,吾非是輸不起者。」江采隻嘴上雖依作 硬,月復內實則難受的很。適才灌得急躁,米酒初入舌,倒尚頗覺息涼兮,恰解了其胸中冉火。但噎咽下喉嚨,穿腸浸脾,延沁血脈,攻及大腦,則委實刺激人神經。
往昔,江采隻原本就未曾飲過酒,可謂滴酒未沾過。有時遠眺見江仲遜獨自一人呆坐于角旮旯里,左手持壺右手持樽借酒澆愁,江采隻單是聞嗅到飄散彌漫于空氣間的絲絲酒氣,皆欲暈嘔。
「小娘子有意相讓,是認定某不堪汰之,亦或在顧眷于某酒量,有心垂愛惺惜呢?」反觀薛王叢,反倒面色極顯冷淡的徑自取過酒樽,自作自釀,繼而一口氣接連飲了三樽米酒。遂「啪」地一下子,將最後一只飲空的酒樽,由唇際徑直扣于食案上,「某無須小娘子刻意忍讓,既是由某開提,某自是足以承當。自周以來,八寸為尺,十尺為丈,人高十一,故曰‘丈夫’。某縱然匹稱不上‘大丈夫’,可畢竟亦為七尺男兒!」
唐制的一斗酒,換算至現代,差不多相當于十杯德式扎啤。而江家今個晚宴待客所用的酒樽,一樽蓄滿,可盛容的米酒,幾近等量于三分之一杯德式扎啤。
有道是,酒不傷人人自傷。心情欠佳時飲酒,尤其是喝悶酒,往往最容易弄的酩酊大醉。若在平日里,別說僅是三樽米酒,縱使真格的飲上一斗酒,薛王叢亦不見得會添生異樣。可現下,只是三樽酒纏腸而已,其已然呈現出醉醺意。
且說江采隻,親睹薛王叢生出醉味,心頭則愈為五味雜陳。其實,其並非意欲承讓薛王叢,亦全無譏誚,只不過不敢承薛王叢那份情罷了。
人情帳難還,受人之情,必當以情饋情。何況,薛王叢的情,之于江采隻,完全是談不上富有安全感的,至少此時此刻是。一個女人,無論其榮耀一生,抑或苟活一生,沒有不作祈,可以擁有生命中唯一屬于自己的一份真情。即使生不逢時,于這古代,想必亦不容絕對性否結,凡是人均偏性于寡情份子,有人情願與旁者共享一個男人之愛。
是以,薛王叢的情誼,江采隻愧不敢受。倘是為還情,以身相許未免忒為狗血,江采隻亦沒法做到;換言之,倘是采取其它途徑報恩,估模薛王叢又根本不屑一顧。實非江采隻看扁了薛王叢,皆因薛王叢壓根就非是施恩不圖報的善類。由是,與之拉開距離,對于彼此來說,貌似不無裨益。起碼,現階段如是。
「你這人,怎地這般不可理喻?既已明曉,奴家小娘子無意與你決執,作甚苦苦相逼?」江采隻心懷種種顧忌,未與薛王叢的針對予以吭吱,采盈立于旁側,反是尤為看不慣了薛王叢時下的那股子盛氣凌人勁兒,「甭以為,你貴為薛……某人,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可仗勢欺人!」
心下驀地一犯激懣,采盈幾欲噴滑溜嘴,月兌口道白薛王叢等人身份。
這頓遲來的宴席,無異于場鴻門宴,采盈自始旁觀于其中,察言觀色之余,怎說亦窺察得出些許波蕩于其間的復雜性。席間,江采隻均未直白點破薛王叢和高力士一干人的高名上姓,而江仲遜,由始至終亦看似一副知而不言言而不知的雙面模樣,直叫人猜疑不定其到底是悉之,或是並未有所洞悉什麼跡綻。
身處這種格外透著層詭譎的況勢下,采盈自然亦比平常機敏,處處加分小心慎重。若非眼巴巴睹見江采隻受屈,其也尚不至于情緒過激。可這一番吵爭,亦難免引人側目凝想。江仲遜便是其一︰
「豈可無禮?退下!」
「奴……」未期會遭江仲遜斥訓,采盈小臉頓時又羞又怯。環瞥四周,待斜睨見薛王叢本人竟復又在厚顏的端倒先時李東從外面模黑打回來的米酒時,不免愈為憋悶,「奴又未言錯,阿郎亦在場,當是觀得鏡明。小娘子敬其謙之,其卻有台階不下,這也就作罷,權當其心高氣傲,自以為是高人一等。可憎的是,余外卻還寸毫不領情,試問,世間哪有誰人如此的不懂好歹?」
「大人之間的事,你個無知的黃口小兒,搗何亂子?」見狀,未免采盈禍由口出,江采隻嗔瞥多事的采盈,遂適時作結道,「東西尚可亂吃,頂多嗑幾味藥丸。話,豈允亂謅?」
「小娘子,奴……」采盈嘟起唇仍欲相辯,江采隻卻未留予其反駁余地,正色打斷著,緊接便發話道︰
「這里已無你甚事,你去庖屋,幫李大娘吧。眼下時辰已不早,待庖屋那邊忙活完雜碎活,你姑且代阿耶及吾,送李大娘與小東子母子倆及早返家。記得臨出家門前,多盛裝些飯菜,權作略表謝于人,並和顏告之,姑于改日,吾同阿耶再登門親謝。」
江采隻一席話,言得一語雙關。不止是可堂而皇之的差遣采盈暫離,免生是非,除此之外,亦暗示了現下時間已經晚矣。就算饒有興致吃茶喝酒,好像亦該是時適可而止了。再者,打由開始入席算起,延至時下時刻,亦已有約莫小半個時辰之久尚有余,各色人等理應早已酒足飯飽。與其干杵著一並耗磨,淨陪坐無聊之事,反不如趁早散去,省得場合不宜,不便于某些人飽暖思**。
「听小娘子話意,似在下逐客令?」薛王叢長目夾笑,隨手朝向懷中一模,半響,方才慢條斯理續道,「酒令尚未行完,某怎可帶憾走?來而不往非禮也,不妨猜場枚,如何?小娘子僅需猜,某這手里,攥的是為何物即可。」
「猜枚?」听罷薛王叢言,江采隻還未置可否,采盈已率然反問出聲,「猜枚的話,豈不是須附伴段虎棒雞蟲令?如若不然,純是直接猜來猜去,少了精彩吆喝,豈不無趣?」
猜枚行令,隸屬行酒令中一種。其法乃是由行令的人,把瓜子、蓮子、干果或黑白棋子等小樣物件藏握于掌心,供人猜測其所握之物的單雙、數目或顏色等,猜中者為勝,不中者罰飲。之于民間,慣常玩的猜枚,則多為采盈口中所提及的「虎棒雞蟲令」。
對于虎棒雞蟲令,江采隻亦略知一二。曉得其是由老虎、棒子、雞、蟲四種動物之名衍生而來,而四物之間,則一物克一物。玩時,兩人相對,各用一根筷子相擊,雙方俱隨便口喊四物中任意一物之名。以棒擊虎,虎則吃雞,雞則吃蟲,蟲則吃棒。至于規則,亦無大異,同樣是負者飲酒,但如果棒子與雞,及虎與蟲同時喊出,則不分勝負。
「吾對猜枚,知之甚少。有教下諸位貴客,以往猜枚,可曾有過從自個懷里掏猜物的公例?」不露辭色掃瞄薛王叢依然半遮半掩于懷襟,好似擎托有何樣珍貴之物的那只手,江采隻轉就狠白了眼采盈。
采盈這丫頭,不知究是少生了幾根筋。越是亂遭之時,其越是亂上添亂。人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其卻是屢教不改,且一次更甚一次愚鈍。比方說當下,薛王叢借由行酒令,西瓜皮擦 ——沒完沒了作文章,采盈竟也兀自蠢昧的隨之唱和。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江采隻深為懊悔不已,當初奈何竟把采盈憐憫來江家。
「如此論來,切是某違規了?」聞罷江采隻說辭,薛王叢倒未顯不悅,反眉目含情的曬然道,「但請小娘子莫惱,某自罰三樽就是。」
薛王叢說著,便取過酒壺,準備倒酒。而就在這時,高力士環顧瞥坐于其對面的江仲遜,少時,忽而笑呵道︰「哎呀,虎父無犬子,小娘子果是才貌雙全!吾久坐觀在旁,亦心癢如撓啊。忍不住也想即興來句……‘孔融誠好事,其性更寬容’。呵呵,吾之拙感,一時觸景生情,有感而發,還望諸位莫笑話了才好。」
高力士道出的酒令,顯是籌令。說白了,即是與古代文人有所關系的典故相以結合的酒令籌方式。不言而喻,高力士則正是借用了昔日「孔融讓梨」的佳故,醞釀了這則籌令。
「嘩~」
不想,高力士話音未落,只見薛王叢端持于手正在蓄盛第二杯酒的酒樽,由酒壺倒出的米酒已是斜溢出了酒樽,頃刻灑濕食案一大片。隨即,便順著食案椽檐「淅瀝瀝」滴濺,宛似斷了的線般砸墜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