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縷縷晨曦的江家庭院,沐浴于淡淡的霧靄之中,格外透著分祥和。就連隔院的叢叢梅花,仿乎亦欲提早結骨,綻放芬芳。
「阿郎怎不將其直接送回廂房,反留于己房內?」待把薛王叢扶入江仲遜床榻,采盈嘟著紅唇,忍不住嘀咕出聲。心下不無月復誹,這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前,薛王叢才尚被其與江采隻藏置于東廂房中,怎生這會竟又出現在了江仲遜眼前。
話說薛王叢既然沉醉了酒,那就老實巴交的閉著眼打呼嚕便是。作甚醉酒醉到這般厲害,卻還到處瞎遛彎,不讓人省心。采盈可是甚曉,這醉酒之人,慣常最易干的事即為酒後吐真言,也不知其和江采隻未到前,薛王叢這家伙,適才有未與江仲遜耍酒瘋,胡謅些什麼不該說的話沒有。
「無礙。怎說亦是客,吾這邊離得較近。」反觀江仲遜,隨手拉過榻上的褥子替薛王叢半搭于身後,倒未有異色之處。
想起先時出屋,自己本是有事。江仲遜整整衣身,轉而取過汗巾擦拭了下手。遂慈和的對向江采隻與采盈續道︰「隻兒,阿耶且去開院門。這兒暫且就交由你同采盈照看下。只需少時,阿耶便會回來。屆時,你再帶采盈離去吧。」
「啊?那照阿郎之意說來,豈不是又要伺候薛、某人?」聞江仲遜吩囑,江采隻立于旁尚未吱應,采盈已然異議道。彎著食指戳撓躺于臥榻方向的薛王叢,小臉一百個不願意樣兒。
「阿耶姑且放心去就是。」生怕采盈乍一犯激動,再沒腦子的把前時在東廂房之事抖漏出嘴,江采隻暗里輕拽下意欲呶呶不息的采盈,忙上前作應道,「兒自會守于這,待阿耶返房來。」
被江采隻由背後里一拉,采盈微愣之余,亦立刻領悟到江采隻暗示。復面沖江仲遜,當即改口︰「小娘子言之有理,阿郎速去速回便好。奴定會于阿郎房,陪小娘子一塊等阿郎回。」
「嗯。」江仲遜見狀,並未多加言語,只就似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就轉身作備邁向門扇。
「阿耶且慢。」
「隻兒尚有何事?」冷不防聞江采隻喚,江仲遜腳底頓滯。
「也無甚事。早起時候,兒與采盈閑來無事,便去庖屋熬了幾碗醒酒湯。阿耶先行喝碗,再去開門亦不遲。」說著,江采隻便由擱置于案的托盤上,端了碗湯遞予江仲遜。
「對哦。小娘子不提,奴均忘卻了。」眨眨杏眼,采盈亦像極記起何般,杵于邊上對江仲遜頗顯認真地附和道,「阿郎快些喝碗吧。這兩碗醒酒湯,可沒少耗料耗時。奴可謂煞費苦心,才按照小娘子口述的熬制法,三番五次實驗,方終于熬成的。不信阿郎聞聞,為了熬這湯,連奴身上均被燻得滿是煙味。」
前刻于院落中時,托盤原是端于采盈之手。因于須幫江仲遜攙扶薛王叢進房,江采隻才接過了采盈手中的托盤,待步入房,擱于案的。
江仲遜聞江采隻和采盈所敘,原本靜沉的臉上則有了笑意。其實,剛才其也有留意到這個托盤,只不過壓根未多想而已。只當是江采隻與采盈一大清早為今兒個的早飯準備的湯物。
「單論色澤,看似確與吾往日所熬之湯略為不同。」做了半輩子的儒醫,對于凡入口之物,江仲遜早已習慣性先觀後嗅。宛似為人瞧病般,望聞問切。
「阿郎可要仔細喝。奴親睹見,小娘子有往湯里加小酸果。」睨瞥江仲遜端于手的那碗醒酒湯,采盈撇撇嘴,禁不住插言。言罷還沖江采隻吐了吐舌頭,好似有意存心制造熱鬧。
「用得著你多嘴?吃哪門子味?」嗔責畢,江采隻沒好氣地白眼采盈,卻也未與之計較。
江采隻自是心知肚明,采盈口中所提的小酸果,亦即而今的小番茄罷了。只是,早在千年以前,這種野生漿果卻是被俗稱為「狼桃」,僅用作觀賞,並無人敢食。皆因,民巷有傳,狼桃有毒,吃食者會起疙瘩長瘤子。
為替狼桃正名,江采隻也曾敢為天下先,以身試「毒」。當著采盈面,親口嘗食猶如毒蘑鮮紅的狼桃。可恨的是,無論江采隻如何證實,之于采盈而言,依是一根筋的認定此物乃毒物,既踫不得,更食不得。不光如此,眼見江采隻見日摘食狼桃,甚至堪比晨昏定省,就差將其列入家常便飯擺上桌逼人同食,采盈反倒砸巴砸巴嘴巴,一口咬定這是禍于江采隻中毒過深,已然變得百毒不侵緣故。殊不知,小酸果之汁,實乃現成的解酒令佳品。
看著江仲遜絲毫未含糊,即把碗里的湯喝了個淨光,江采隻刻意忽略掉采盈反應,莞爾笑曰︰「阿耶覺得口感怎樣?」
「味甘爽,酸中帶清,有夠醒目明神。」江仲遜全然不矯飾的陳述著品後感,便把空碗交給了眼神蠻摻怪異的采盈,「打由今兒往後,多備些,以備不時之需。」
「阿郎該不是也和小娘子一樣,渾然不覺間中了毒吧?」江仲遜過譽這碗湯也就作罷,反正湯中也有采盈的功勞夾在里面。然,除此之外,江仲遜余外所補充的一席後話,著實叫采盈瞠目結舌。忽聞之下,甚難不懷疑,江仲遜是否亦被江采隻傳染,同樣中了小酸果的毒,對這小小的酸果,連帶著產生毒.癮。
說白了,僅是一碗清湯,且稀水寡了湯的。江仲遜反楞將其美譽得神乎其神。是以,于采盈旁觀來,即便真介有效,也不見得可奏效這般神速。
「少人雲亦雲,學人以訛傳訛。」礙于江仲遜仍在場,江采隻亦不便于過重呵斥采盈。這些年來,其甚鏡明,采盈這個被其從半路上撿回家的娃,不單是其待之情同姐妹,江仲遜實則亦早已將采盈視若己出。
今時今日,之所以尤為顧及江仲遜感受,江采隻不為別的,只因,其深知,自個即將面臨離家、與親分離的困境。這一走,前路漫漫,幾多凶險,回鄉已是遙遙無期,尚需依靠采盈代為盡孝道,陪伴于江仲遜身邊,讓其可以安度晚年,而不至于老來難,無復淚,無復味。
「稍時,倘貴客醒了,也端碗給其解解酒吧。」江仲遜言罷,便踏出房門,徑直朝江家大門所在方位拐去。
往昔江仲遜從未有考慮過,有朝一日把江家草堂的擔子,負于江采隻肩上扛。縱使江采隻自幼便展露出過人的才智,堪稱天賦異稟,藥學上的資質也出奇得高,可惜始終非是男兒身。獨撐一家藥鋪,獨當一面,終究不似賣豆腐。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年頭,豆腐西施易做,濟世救人卻難。
這倒不是說,江仲遜置疑江采隻才能,信不過自個女兒。相反,江仲遜甚曉,如把江家草堂交予江采隻手上,江采隻肯定有本事令草堂踵事增華。何況,江仲遜委實亦未曾惋惜過江家門庭生有好女。但如今,江采隻日益出落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江仲遜欣慰歸欣慰,與此同時,則亦添了份憂忡。
「奴送阿郎!」江仲遜均已跨出廂房門去,采盈才慢節拍地忙不迭緊跟兩步奔至門扇處,扯高嗓門沖江仲遜背脊揖道。
目送江仲遜走遠,江采隻站于原地,卻動也未動。美目僅不露聲色的瞟了眸身側的臥榻。
「呼~好險吶!」直至江仲遜人影消失在花圃後,采盈方磨磨蹭蹭地從門階處返回房內,撫著胸脯深噓口氣,抓耳撓腮討好向江采隻,「前響,幸虧小娘子提醒的及時!不然的話,奴必定會說溜了嘴。嘿~」
江采隻倒也未多睬采盈驀地泛起的這股子嬉皮笑臉勁兒,徑自由屋角搬過以往其阿娘在世時,常喜于坐的那個月牙狀的坐墩,以袖輕撫了撫坐墩木面,便垂足坐于廂房中央。
平時于家,唐時代的女人坐于榻、床、席上時,多數時候須保持盤腿而坐姿勢。也唯有于坐墩上時,方可垂下雙腿舒展活血。于唐前期,坐墩也算最早出現的高足坐具。若遇正式場合,譬如尊長面前時,則只有自虐的選擇跪坐方式,雙膝跪下,緊壓住自個小腿肚和腳踝。
昨日夜宴時,江采隻還有幸「享」受了番跪坐是為何等滋味。跽坐于食案後,腿部肌肉時刻在壓迫血管,以致尚未捱至散席,其已然腰膝酸麻頭昏目眩。所幸恭退得較早,否則,于諸客眼皮子底下一個勁栽倒,東倒西歪的出糗是小,搞不準熬不住昏厥過去事兒為大,為此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傷身傷神才劃算不來。
「需不需要奴為小娘子拿個憑幾?奴記得,阿郎房里有個憑幾來。同是娘子生前用的……」采盈邊取悅江采隻,只恐江采隻揪著剛才其于江仲遜面前,一時沒忍住竟揭了醒酒湯的底之事,而遭江采隻啐叱,邊四下里尋模,自言自語道,「咦,在哪來?怎地找不見?阿郎把憑幾藏哪兒了?小娘子別急,容奴細找找。」
廂房就巴掌大的空間,采盈轉悠來轉悠去,數圈下來,也未找見其所說的憑幾。反而把江采隻眼珠子磨得有點暈︰「行了,甭白耗眼神了。吾坐這坐墩,豈需憑幾攬腰?」
憑幾類同坐墩,乃一具像小板凳似的木制品。上面窄窄的一條木板,下面兩條腿亦或三條腿,有的通體直方,有的也可能呈半圓弧型,正好能圍住人的腰。放于身前,可供坐者趴于上,手臂亦可擱上去。如斯,全身重量也就隨之俱倚于其上。一般情況下,久坐時用甚覺舒服。
然現下,正如江采隻所質,其正坐著坐墩,自然無需憑幾添贅。憑幾幾乎皆稍矮于坐墩,即使采盈找著憑幾,如果江采隻非使不可,恐怕也只能低趴于上才行。倘若那樣,反是坐得更累。
半晌,察覺采盈窘得無言以對,江采隻和顏朝其勾勾手指,遂附耳道︰「趁阿耶不在,你趕緊得跑趟東廂房,將褥子取回吾房。路上踫見人問,便答,本想曬褥,未料晨起竟升了層薄霧。懂?」
「嗯。」听罷江采隻叮嚀,采盈立時煞有介事的承應。二話未說,即匆奔出門去。
待借故支開采盈,江采隻方由坐墩上站起身,緩步邁至門檻,環掃瞥房外,半合攏了下門扇。繼而回轉身,正色向床榻,抬目蹙眉道︰「時下,房內僅余留吾一人了,薛王還要繼續佯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