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于薛王叢一席攛掇語,李瑁一時徑顧趕往庖屋督責,反忘卻了該有的基本的禮數。
待沖著堂外疾走了數步之後,李瑁方頓恍到這點,遂又忙不迭折回身,朝在座者揖道︰「阿耶與叔父,且再小坐會,瑁兒定速去速回。」
眼見李隆基僅是對自個擺了擺手,並未指示只字半語,而薛王叢更是坐于座上吃著茶,只但笑不語,李瑁這才隨即悻悻退出了正堂。
「朕聞悉,爾等此番回程,沿途可謂日夜快馬加鞭未下鞍。怎地,這一路可順?」待李瑁退往堂外,李隆基小抿口茶水,方環掃向正站于其身旁的高力士,以及剛獨坐于下座處的薛王叢二人。
聞李隆基關切之言,高力士與薛王叢自是各有自知之明。
但見高力士立時便哈著腰身走下堂中,與此同時,薛王叢亦擱下手中茶杯,不急不緩站起身來。待高力士步至薛王叢身旁時,薛王叢隨就同高力士齊聲朝依然上座在前方高位處的李隆基,雙雙揖禮道︰
「臣等幸不辱使命。勞陛下掛懷,誠,誠惶誠恐。」
「免禮吧。」李隆基見狀,龍顏微緩,半晌,才又斂眉道,「如此說來,朕全然交托于爾等的差事,辦得不錯了?」
李隆基言辭含蓄,然之于薛王叢和高力士而言,這會兒卻委實舒了口氣。磨嘰到這刻,李隆基繞來繞去,總算把主題拿到面兒上攤開了來說,確也令為其當差辦事者,省卻了另外尋找時機再議的麻煩。
「能為大家分憂解愁,實乃為人臣子者之大幸。」高力士于是低頭應著聲,余光便夾向了薛王叢。
先時,突聞「聖人至」初始之時,薛王叢便已將江采隻帶走,此時,高力士自然無從知曉,人究竟被帶往了何處去。是以,對于李隆基的發問,當然也就不敢妄做回答。
反觀薛王叢,待高力士婉辭作答畢,其本人杵于原地卻是良久未吱聲,就仿乎壓根並未留神到高力士適才的那番示意一樣。這下,高力士心下不免干著急,但又額外催問不得,便亦只能干耗在那,憋足了耐性站等。
「咳~」睨瞥現下竟忽而默不作聲的薛王叢,好會兒,李隆基方亦無關乎己身痛癢般地輕咳了響兒。之後,便也未再多加言語何話。
因于李隆基未有再行賞回座,亦未有甚其它口諭,薛王叢及高力士,則就此也仍俯立在堂中。
周遭的氛圍,瞬息亦變得有分叫人窒息。
「前晌時候,薛王不是言說,有事須去處理下?時下既已返回,事情可是已辦妥貼?」片刻沉寂,終歸還是高力士,最先出聲打破了四下里所隱伏襲來的緊迫味處境。
高力士這般一問,雖說頗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的感覺,但細咀其話味之下,實則不然,切是話中有話才是。由是,薛王叢亦已听出其中曲折,原來,在其尚未重返壽王府正堂之前,高力士亦尚未有與李隆基稟及起有關南下之事。
忖來也對。之前一直有李瑁在場,盡管李隆基駕臨壽王府約莫已近小半個時辰之久,但也不宜當著李瑁之面,全無顧忌地直白論及南下秘尋佳人的事。好歹武惠妃新才仙逝,更難听點說,當下尚是尸骨未寒期間,即便李隆基盼美人兒心切,亦盡可趁夜幕時分,打著幌子臨駕來壽王府,但多少也須顧及分李瑁的喪母之痛。
由此論來,李隆基適才忽言月復饑,多半也僅是個借口罷了,實非是真有肚餓之感。推來,縱使李隆基能一意孤行,其身邊伺候著的那群奴才,亦必然會在其出宮前,費盡心思先哄其用些晚膳才是,又豈會不聞不問地便讓當今聖人承受饑寒交迫的困窘。否則,他日消息一旦不脛而走,宮中的某些人,對此必然難辭其咎,亦月兌不了失職之罪之嫌。
其實,薛王叢前刻,雖也有此猜疑,但尚不能肯定。就連對李瑁道出的那番話,實也只不過是無心之話而已,或言,亦可稱之為是種試探。說白了,一則,不無是在試探李瑁的心胸,一個欲成大事之人,勢必須有個可包容萬象的胸襟,如若不然,臨了亦免不了會因小失大,難成大器,也難當大任。這道理,連幼如李椒者,均懂之。只可惜,依李瑁今日的悟性,貌似並未領悟到這種層次,而是尚僅活在其那副面皮上。
再者,薛王叢自然也是在試探在場旁人的口風。一個人呆在危險人物身邊久了,白痴也會學會看人臉色。自古帝王之心,惹千人爭紅眼的帝皇之位,絕非一般人可駕馭得了的,久而久之,侍奉其左右者,亦會有了狐性。
「臣弟之私事,不足以齒之。」心中有了底,薛王叢再說起話來,便又與往日無異,渾身上下那股子「灑月兌」,搖顫得愣是沒四兩肉,「言歸正傳,今兒這時辰,皇兄夜不歸宮,難道就不憂患?」
「憂患?朕,何來憂患之說?」李隆基眉宇一皺,頓顯微怒,「朕之大唐,正值太平盛世之歲,民倉富庶,大江南北,五谷豐登,邊陲屬國,無不來朝。朕倒想細聞,這等危言聳听之詞,從何說起?」
對于薛王叢的無故找不自在,高力士在旁听著,亦為之動色。但見李隆基雖言辭厲斥,龍顏卻未顯動怒于形,高力士這才只捏了把虛汗,但願薛王叢不會越發犯糊涂,否則,這口禍是戴定了。
「皇兄真介個少幽默,這麼多年來,脾性上亦未有變。臣弟只不過一句玩笑話罷了,皇兄竟也這般較真。瞧皇兄這副橫眉冷臉,莫不是還要定臣弟的罪不成?」
較之于高力士的緊張兮兮,薛王叢的輕松樣子反倒更像極個沒事人,倘讓他人睹見,倒正格的真應了諺俗語——皇帝不急太監急。
「再個說了,臣弟本也非是在妄加非議國體。臣弟只是在想,如若各宮妃嬪,今夜人人皆沾不見聖露,臣弟是著實難以想象,待明兒個一早,皇兄的後.宮,是否會因由聖寵不均,鬧個無寧日?臣弟原是出于為皇兄思量,孰料,皇兄倒還不領情。這也就作罷,討不得賞尚在其次,只望莫因此被皇兄論罪就好,不然,臣弟未免忒虧。」
薛王叢搖頭晃腦怨艾了通,听到底,楞讓李隆基覺得,非是人之過,反理應是其未搞清狀況便作結之故了︰「照你作釋,倒是朕錯怪于你了?是朕之過錯了?乃朕有欠斟慮,未能如你一般,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皇兄謬贊臣弟了。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臣弟小家小院,關起門來過日子,已甚為不易,哪像皇兄,家大業大。單就這點,臣弟早已汗顏,豈還敢自得?改日,皇兄不妨私下里指教臣弟一二,也好讓臣弟,日後可安度晚年。」語畢,薛王叢便朝向李隆基,當面承了拱謝。
薛王叢安的心,不外乎欲讓李隆基自己先開金口,問詢南下選美之事,畢竟,近來舟車勞頓數十個日頭,其與高力士俱是在為李隆基干這趟跑腿的活。奈何李隆基偏就故作未察曉到薛王叢這態心思,在借故將李瑁支開後,反也在一味避重就輕淨言些無關緊要的話。反正薛王叢有的是工夫,慢慢與李隆基套話,故,才對李隆基一度逾矩加以旁敲側擊,大至國小至家,全扯了個遍。
然而薛王叢所言及的這些,卻也不盡然乃是廢話。不管是國體,亦或是後.宮,只待有新人加入,則俱會生出新象。無論這個人是不是江采隻,這一點早已是既定的。只是,說笑間,連薛王叢自個一時竟亦有點矛盾,其如斯的上心于此,究又是源于何故?難道,亦僅是「關心」二字,可概結的了的?而不關乎某個人的問題……
若果如是,那又是起于何由,起先竟把江采隻從李隆基眼皮子底下,硬帶出其視野之界?莫非,同是偶爾亂了心性……
「既幸不辱命,朕坐了這許久,何以只見爾等?」因于腦海中正沒來由閃現過江采隻的一顰一笑,薛王叢尚叢生糾結,未料,李隆基竟已然開門見山。
這回合,李隆基猛不丁直入主題,倒打了薛王叢個措手不及。
「哦~」怔怔地應畢,稍時,薛王叢方正色續道,「恕臣弟斗膽,臣弟亦切想回問句皇兄,皇兄就如斯按捺不住,急于這一時,欲抱美人歸?」
「大膽!」李隆基的音調雖不高,面顏卻已拉黑。
于外人眼底,薛王叢的誚皮話,不止是在答非所問,更無異于是在以下犯上。即使換個平常人,一再被人挑釁,想必也會覺得掛不住薄面,況且是一國之主。
「皇兄何必跟臣弟急呢?」薛王叢反而全然未將李隆基的態度收于眼,反是徑直攤手嘆息道,「皇兄若老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便賞人臉色看,最不敬也不過,臣弟撒手不管皇兄這樁子事兒便是,也省得費力不討好。怎地說,人亦已送進這長安城,至于如何入宮,入宮之後種種,皇兄就交由高將軍,獨自一人想法子吧!」
「你這是在跟朕談條件……」薛王叢這倔脾氣,確也同樣令李隆基下不了台階。
「臣弟不敢。臣弟只是就事論事,實乃是皇兄多心了。雖說為皇兄分擔,乃做臣子的分內之職,但皇兄怎說亦得容人喘口氣兒吧?」面對李隆基的龍威不可犯,旁者見之,十之八九定然心存悚縮,薛王叢切實是無所畏懼。
亦不無慶幸,李隆基未動用「威脅」二字,否則,此事態的性質亦將迥異。
往昔,薛王叢斷沒少游走于李隆基的刀刃上。若非因于此,後來其亦不會遠離了繁華的長安城,居無定所,終日不是沉醉于風花雪月的溫柔鄉中,便是買醉于大小酒館的自我調情中,時至而今,更是白白撿了頂「情聖」的高帽子。
倘非前不久武惠妃卒亡,薛王叢此生,估計亦不可能再有重返這長安城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