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懶懶地倚在貴妃榻上,身前一個小宮女跪在榻旁,細心地替她修剪著指甲。元春的手生的挺好看,春蔥似的指尖兒,白膩的肌膚襯著摻了金粉的豆蔻丹朱,極為華艷。
「娘娘,好了。」小宮女躬身而起。
對著外頭的暖陽照了一照,元春滿意地點點頭。略一揮手,「出去罷。」
鳳藻宮外一株花樹花期已過,花瓣落了一地,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片,依舊掛在枝頭,卻也不復之前的光潤鮮艷。倒是那綠葉鑽出來不少,映著日頭翠*滴,將那花落去無可奈何之感沖淡了些。
元春透過窗紗看著那樹,心里盤算著,老太太那里得了信兒,想來會很快去林府提親。雖然林家表妹尚在孝中不能大婚,但是有了自己的口諭在里邊,小定卻是無妨的。
「娘娘……」抱琴進來了,臉色有些發白。她跟著元春進宮有些年頭了,又一貫是元春心月復之人,鳳藻宮大大小小的奴才,見了她都要稱呼一句「抱琴姑姑」。她的性子,其實比元春還要穩重細致些,不過是可憐身為奴婢罷了。
元春也不是傻子,看了抱琴臉色不對,抬手叫寢殿里的宮女太監都出去了,「這是怎麼了?」
眼瞅著抱琴眼中神色驚慌,實在不像是往日行事,元春不禁坐直了身子。
「娘娘……怕是要出大事了!」抱琴極力穩住了聲音,低低地說道。
元春腿上搭著的一條夾緞子錦被花落在榻下……
卻說榮國府這里,鳳姐兒如同踩了風火輪一般備馬套車點隨從,將啥事兒都沒弄清楚的賈璉拎上了車,才極低極低地在他耳邊說了緣由。
賈璉算是半個紈褲,但是這該知道的也還都知道。听了自家媳婦的話,驚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這這這,這可是真的?」
鳳姐兒兩道細細的吊梢眉一挑,鳳眼一眯,「難不成我能拿這個說笑?二太太親口說的,她得了貴妃的旨意親自去了林家,說了這個意思。人林家當時就說了,才有了老聖人賜婚!」
她的口才一向是好的,話音雖低,卻是帶著一種難言的……幸災樂禍之感。
「二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個臉面。話呢,我估模著說的是不詳不盡的。今兒個,她跑去在人家才被賜婚的時候說這個,以林表弟的脾性,八成是不會給她好臉色的。」到底是常年在外邊跑著的,賈璉所想的,可不僅僅是這些個。
「糊涂!」難得的,璉二爺抖起了公雞翎,「這要是真的,咱們全家人誰都落不下好,都得跟著吃掛落!」
鳳姐兒扭扭帕子,「不至于罷?」
「至少,林家表弟怕是恨上咱們一家子了。」賈璉揉了揉額角,一聲厲喝,「外頭是死人吶?這是馬車還是牛車?」
緊趕慢趕的,趕到了林家。賈璉兩口子坐在車里,賴大先往里遞帖子——這回,可不是拿著外祖家里款兒的時候了。在車上等了半晌,也不見林府里出來個人——哪怕是個管家呢?
鳳姐兒先有些坐不住,「這……別真是惱火到這個地步罷?連門都不讓進了?」她也是個精明人,雖然外事上或許不知,但是有一點卻是明白。貴妃若是真的知道太上皇已經給林家賜婚,那是打死也不敢提什麼二玉之事的。只能說,蠢的是二太太!若是她方才沒有多事往林家來這一趟,那作為黛玉的外祖家,這賜婚的大事,是要頭一個被送喜信兒的。到時候只需將貴妃的話死死埋在肚子里,誰又能知道?
偏偏,二太太!
若是林家顧及兩家情分,只是發作了二太太還好。若不是……
鳳姐兒臉上也不禁白了。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後邊兒傳來馬蹄聲。外頭賴大輕聲回道︰「二爺,二女乃女乃,是林家大爺。」
此時賈璉也不顧別的了,自己掀起簾子就下了車。果然,街頭一馬當先跑來,上邊的一人正是林燁。
「林表弟……」賈璉陪著滿臉的笑容迎了上去。
林燁在馬上就瞧見了賈府的馬車。心里掂量了一番,倒沒有對賈璉橫眉立目。揉了揉發紅的眼角,扭頭不吭聲。
這就好!
賈璉心里先松了口氣——這能發作出來的,總比悶在心里叫人模不著頭腦強!
「林表弟,老太太听說了二太太的事情,已經氣得不行,打發我們來先與表弟表妹致歉……」
林燁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璉二表哥且請回去罷。」
當此時候,首要任務是要安撫了林家人。賈璉自然不會計較林燁的冷落疏離,依舊笑容不減,「二女乃女乃也來了。剛才二太太擾了林表妹,老太太既過意不去,又十分憂心。本來要自己過來,被我們勸住了。表弟有氣只管沖著我,讓你嫂子去看看林妹妹可好?也是讓老太太放心的意思,還要……還要給表妹賀個喜。」
林燁定楮看著賈璉,烏沉沉的眸子讓賈璉心里有些發冷。
須臾,林燁嘴角一勾,「璉二表哥,請進來罷。」
鳳姐兒不管別的,只風風火火地跟著人往黛玉的院子里去。這一路上,林家的管事媳婦雖是客氣,態度卻與之前來過的時候大不一樣。鳳姐兒也不計較,只心里琢磨著見了黛玉該說什麼,又該怎麼說。
磨練了這幾年了,黛玉雖然依舊縴細敏感,卻決不至于為了不相干的事情落淚。鳳姐兒預料中的黛玉委屈流淚的場面並沒見著。
黛玉臉色淡淡的,倒叫鳳姐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好妹妹,論理兒你大喜了,我該說聲恭喜!可是,二太太糊涂,竟是生生擾了妹妹!老太太那里動了怒,已經罰過了二太太。如今說不得,嫂子得替太太跟你說聲對不住!」
鳳姐兒說著,起身對著黛玉便要福身。
黛玉住在榮國府的時候,與鳳姐兒關系不錯。不管出于什麼原因,鳳姐兒對他們姐弟三人是多有照顧的。眼見往日里伶牙俐齒威風八面的表嫂對自己如此低聲下氣,黛玉心里便是再多的怒火,也不好朝她發。
「嫂子休要如此……」到底還是個小姑娘,黛玉眼圈紅了一紅,「我……」
鳳姐兒一邊心里暗罵王夫人昏了頭,一邊兒安撫黛玉。再往後,這黛玉可就是王妃了!整個兒賈家放眼看去,就是老太太,那品級也不如她啊!多好的一棵大樹!
說實話,鳳姐兒一直自詡在多少大場合都能揮灑自如,可是現下,黛玉紅著的眼圈,滿屋子里丫頭不善的目光,都讓她感到有些如坐針氈。
這個時候,就看出了黛玉的教養嬤嬤的用處了。
趙嬤嬤上前一步,挑眉道︰「主子說話,原沒有奴婢插嘴的道理。不過老奴自認為在姑娘跟前還有些體面,不得不為姑娘說句話!這個世道,女孩兒的名聲比性命更重要!我們姑娘一直謹守閨訓,從不逾矩。能得大長公主殿下,北靜太妃娘娘的青眼,乃是姑娘的福氣。太上皇體恤晚輩,樂意給姑娘和王爺恩典,那更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本來是天大的好事,叫府上二太太一弄,險些成了笑話!若是外人知道,難免有糊涂的。不管是流言波及我們姑娘,還是說皇家旨意朝令夕改,這里頭,可都不是一句對不住能了了的。」
話點開了就好,趙嬤嬤也不再說,退了一步回到原來的位置,依舊眼觀鼻鼻觀心。背挺頸直,肅容斂目。
鳳姐兒被說的下不來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論是娘家還是婆家,她何時被一個嬤嬤如此數說過?若是別人,她的巴掌早就抽了上去。只是,這位卻是不行。大長公主身邊得力的人啊!
忽然想起來,北靜王爺正是大長公主的嫡親外孫,那……今兒這府里的事情,是既瞞不了王府,也瞞不了公主府的!這梁子,結大發了!
忍著氣又勸了黛玉幾句,鳳姐兒不好多坐,告辭出來了。
林燁坐在花廳主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里的茶水。賈璉說了半日,不見他答言,神色間便露出了更為焦急之色。
「林表弟,敞開了說,今天的事情二太太確有不對之處。但是要說娘娘和她是故意來趁著這個機會給你們添堵,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她們也絕無此等大的膽子……」
「璉二表哥,」林燁放下茶杯,打斷了賈璉,「我又如何不知道這個?但是,不管出于什麼,巧合也好有意也罷,這都不是重點。重點就是,太上皇的賜婚旨意才到了我們府上一刻鐘,後邊兒二太太就帶著貴妃的諭旨來了。我們家里人少年紀小,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不說我姐姐,便是我,也是怕的不行。對著二太太發了火,禮數上雖是不該,情理上卻是無錯!我方才左思右想,實在拿不定主意,去了義父那里商量。義父特特帶我進宮去與太上皇分說了此事……」
賈璉手里原本也捧著一杯水,听了這話,「吧嗒」一聲,落到了地上,一身寶藍色圓領通身錦緞長襖被茶水弄得淋淋灕灕,臉色大變。
「這,這……」
林燁垂下眼皮,再抬起來的時候,眼中已經有淚光瑩然,「二表哥別怪我,我實在是怕得很。先去太上皇那里請罪,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賈璉長嘆一聲,能說什麼?三個孩子,最大的還未及笄呢,遇到這樣的事情,慌了手腳自然是肯定的。
「唉……」賈璉長身而起,「不管如何,替二太太致歉了。」
說著,一揖到地。
往後林家便是王府姻親,如今只能放低姿態,務求莫要讓王府侯府一同記恨上才好。
林燁連忙避開了,揉著眼楮抽了抽鼻子,將賈璉按到玫瑰花紋透背椅上,「與二表哥什麼相干?雖然沒分家,到底也是兩房的事情。」
正說到這里,鳳姐兒回來了,又與林燁賠不是。
「璉二嫂子不必如此,正與表哥說呢。這事兒,只是二太太一個人的主意,我再糊涂不懂事,也不會將這個怪到大舅舅那一房去。」
賈璉夫妻忙贊了一通林燁寬和知禮,看這個意思也坐不下去了,便告辭要回去。
林燁送到了儀門,嘆道︰「不是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每每二舅母惹了事情,便要二表哥和二嫂子來收拾攤子。府里大事小情每日里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表哥表嫂忙的如今膝下都只大佷女一個……」
嘮嘮叨叨地將人送上了馬車,看著車馬一路出去了。
「大爺,書房里榮王爺等著呢。」林勝在他耳邊低聲道。
就知道他听到了信兒待不住!
「燁兒,到底怎麼回事?」寧朗之父子倆進宮,太上皇宣召了皇帝,才過了午膳不多時後宮就傳來賢德妃遭貶斥的信兒,徒四可沒覺得這是巧合。上來抓住林燁的手,「吃虧了不曾?」
林燁搖搖頭,喚了外頭伺候的小廝進來上了茶,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徒四英挺的眉毛皺了起來,「這是明擺著要算計你們姐弟——不過是不巧趕在了點子上。若是那賈嬪的口諭早上那麼兩三日,再跑到太上皇那里去添油加醋說些別的話,只怕就不好弄了。太上皇一向優待老臣,十分念舊。你的外公當年對太上皇有過救駕之功,便是看在這一點,也會多少給賈嬪些體面。」
林燁冷笑︰「我就知道她們是打著這個主意,只不過是沒想到我們先行與水溶議了親罷了。」「你打算怎麼著?這事兒你還不能鬧大了,父皇只在後宮處置了賈嬪,卻未提榮國府,也是為了水溶和你們姐弟的名聲。否則,難免會有糊涂人拿這個說道你姐姐。」
一拳打在花梨木嵌大理石面兒的書案上,林燁冷笑,「這個我如何不知?可恨竟不能趁此機會跟他們廝落開了。不過這口氣,我斷然咽不下去!」
眼中閃過一點光芒,林燁咬牙︰「你有沒有相熟的太醫?要醫道高明的,最好,是婦科聖手。想法子,叫人引見給王子騰的夫人。如今賈璉兩口子還對二房那個王氏有忌憚,這夫妻倆一個管外務,一個當內宅,還算是王氏的左膀右臂。既然惹到了我,就先斷了她的手臂!」
然後一點一點,讓她萬事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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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揮手絹,明天會粗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