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燁摔了杯子,瓷器破碎的聲音將屋子里眾人都嚇了一跳。
寶玉目瞪口呆地看著林燁,「林、林表弟……」
林燁起身冷笑︰「不敢當你這一聲表弟。我自認糊涂,不如你憐香惜玉,緊著爺們兒都在的地方說姐妹如何!」
「那……」寶玉最是膽小,往日里睡覺都要有兩個丫頭一里一外地守夜。方才正說到興頭上,經得林燁這一摔,臉色都唬得白了。
薛蟠跟寶玉關系不錯,一來,寶玉長得好,薛蟠誰都知道。雖然礙于王夫人和王子騰,對寶玉不敢造次,但是平日里廝混在一塊兒,養養眼還是可以的。二來,自家妹子的終身,可是有一半系在寶玉身上的!
當下不滿了,也站起來叫道︰「你這人好生不知好歹!寶兄弟不過這麼一說,也是愛護姐妹的意思。你急個什麼?」
馮紫英忙拉了他一把,將他按坐在椅子上,笑著勸道︰「話趕話罷了,你也是的。本來沒多大的事兒,叫你一攪合,再成了大事!好生坐下吃酒吧你!」
林燁輕蔑地瞟了一眼寶玉和薛蟠,朗聲道︰「我倒是不知道,姐妹留下眼淚的時候,心疼姐妹的二表哥在何處?你口口聲聲愛護姐妹,可為姐妹做過什麼?調脂弄粉麼?照你所說,你的姐姐妹妹們都圍在你的身邊兒,一輩子不許人家不出閣兒才算是有福?別笑死人了!你能為她們做什麼?休說護她們一世安榮,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日若是沒了祖上蔭庇,你能供姐妹一碗飯還是一口茶?」
這話雖說的有些個狂妄無禮,卻也問的寶玉一怔一怔的,蒼白的臉上漸漸變得通紅,胸口也起伏不定。看樣子,是給氣著了。
林燁伸手抓過旁邊一只空酒杯,倒了一盞酒,端起來朝著霍錦城一揚杯,「世子,擾了你的酒席,就此陪個不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既是說不到一起,竟是恕我就此退了。」
說著喝下酒去。
霍錦城起身,歉然道︰「原是我拉了你來的,卻不料惹得你心里不快。罷了,改日再行致歉。我送你出去。」
薛蟠在座位上頗為不忿,便要說話,被馮紫英眼疾手快一把堵住了嘴。
一前一後相跟著出了醉仙樓,林家的馬車尚且候在門口。
霍錦城伸手欲拉林燁,林燁恰好一側身,便躲過了。
「林……公子,」霍錦城原想叫他的名字,又覺得唐突,叫林大人卻又生疏,便臨時改了口,換了這麼個稱呼,「真真對不住了。改日……」
「世子,」林燁搖頭,眼楮只朝著醉仙樓上邊一挑,漠然道,「實不相瞞,我與薛蟠之間本有芥蒂,且是極重的。有他在的地方,我是不會去的。」
「世子在京中也算是數得著的。听聞南安王府祖上軍功卓著,一套霍家槍法為太祖皇帝立下了汗馬功勞。世子難道便願意如此渾渾噩噩,每日里與薛蟠那等人混在一起?以世子的身份,自是不會稀罕什麼蔭妻萌子了。可男子漢大丈夫立身于世,難道便不該有所求有所為?」
霍錦城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燁做正義凜然狀說了那兩句,也自悔失言了——自己跟霍錦城又沒什麼關系,這說教的毛病,怎麼就犯了?
看著林家的馬車一路回去了,霍錦城苦笑一聲,負著雙手站在街上,一時竟是未動。
「世子爺,小的扶您老人家進去?」小兒顛顛兒地跑出來獻殷勤。
抬頭看了看,霍錦城忽然也覺得挺沒勁,手上一招,早有王府的長隨牽著馬過來。
「回王府。」翻身上馬,竟是沒再理會酒樓上的幾個人。
寶玉被林燁這一通搶白,臉上掛不住,心里窩著火,在外邊又不敢多待。看看天色,已經漸漸黑了。霍錦城又沒回來,忙也跟著馮紫英等人散了去。
薛蟠如今還住在榮國府的梨香院里。不過,去年夏日的時候,元春從宮里傳出話來,讓寶玉並迎春等人都搬到了省親別墅里去住,就連寶釵李紈賈蘭,也一並挪了進去。
寶玉自是撿了那最為軒敞富貴的一處,元春親自提的院名,就喚作怡紅院。
怡紅院因院中種了芭蕉海棠而得名,這個時節,正是蕉綠棠紅之際,再加上院中休了一處小巧的池子,里邊也養著些花鴛鴦綠鸂鶒一類的水鳥,竟是熱鬧的很。
見寶玉回來,在芭蕉底下倚榻歇著的晴雯忙放下了手里的東西,迎上來含笑問道︰「怎麼這會子才回來?去了哪里?」
寶玉怔怔地看著她,但見她一張俏臉眉翠唇紅,鴉青色的頭發松松地挽做了墮妝髻,也沒有戴著什麼飾物,只一根紅色的頭繩巧妙地順著發髻逶迤而上,又在鬢邊插了一朵晚香玉。整個人嬌俏甜美,煞是可人。
要是往日,寶玉必會拉著她說笑幾句。可今日不知怎的,一見了晴雯,腦子里立時便想起了林燁的話。除了他親爹賈政,還真沒有誰這般沒頭沒臉地說過他。
心里大感郁悶,手上一扒拉,也沒理會晴雯,自己進了屋子。
里頭不獨襲人麝月等都在,便是寶釵和她的丫頭鶯兒,也是赫然在座。幾個或是豐美或是溫柔的姑娘團團圍坐在黃花梨木四腿圓桌旁,桌子上一盞 明瓦亮的琉璃燈。
寶玉勉強問了一聲「寶姐姐好」,便坐在了靠窗的長榻上,蹙眉看著外頭。
「這是怎麼了?」襲人模不著頭腦,忙跟了過去,過去坐在床邊兒輕聲問道,「過半晌出去的時候還好好兒的呢。可是方才在外邊受了什麼氣?」
「唉……」寶玉長嘆一聲,招的寶釵也忍不住過來了。
眼見屋子里的寶釵和大小丫頭們都關切地瞧著自己,寶玉才算是心里舒服了些。輕聲將遇見林燁的事兒說了,又是一通長吁短嘆,「先前我看他還好,怎麼如今就是這麼落入俗套呢?」
寶釵忍不住好笑,手里的圓面兒繡牡丹團扇一點寶玉的肩頭,笑道︰「我看他說的也有些道理呢。咱們這樣的人家,子弟固然不需要懸梁刺股螢囊映雪地去搏功名,到底坐吃山空也不好。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有限,恩澤有限,誰家里又能說是長盛不衰?遠的不說,寶兄弟你只看我們家里,先父在世時候,是何等光景?如今又是什麼光景?但凡我哥哥能如父親一般能干,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寶玉張了張嘴欲待反駁,燈光下見到寶釵笑意盈盈,豐潤的臉頰在昏黃的燈火映襯下竟是有若明珠生光,豐潤妍麗,美艷不可方物。又怕給她沒臉,只得訕笑兩聲掩了過去。
這邊兒襲人寶釵陪著他又東拉西扯說了好一通話,才算是哄轉了過來。
正說得熱鬧,外邊自鳴鐘響了起來。寶釵起身笑道︰「出來了半日,我也該回去了。」
元春被降位後一直等著復寵,上下打點處不少。省親別墅修完了,幾乎掏空了榮國府,這時候薛家銀子的好處便顯露了出來。薛姨媽為了女兒的前程,沒少拿出銀子東西來。
故而元春命寶釵也搬進了大觀園來住著。
寶釵住的乃是蘅蕪苑,大觀園里第二大處所。只是與怡紅院離得遠了些——怡紅院在東南,蘅蕪苑卻是在西北。
此時外邊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寶玉于女孩兒身上最是細心,忙叫襲人安排了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頭,「點上那明瓦的風燈,一塊兒送寶姐姐回去。」
寶釵笑著謝了,扶著鶯兒的手,跟在幾個丫頭婆子後邊搖搖地回蘅蕪苑。
蘅蕪苑外邊所種的乃是大片的杜若蘅蕪薛荔等藤狀的花木,此時夏季倒是還未能看出什麼,只是滿眼濃綠罷了。
這里屋宇裝飾華麗,里邊的布置卻是一色素淡——青紗幔帳,青紗衾被,十錦擱子上寥寥幾樣擺設。臨窗的書案上倒是碼了不少的書籍,另有一只土定瓶,里頭供著時新的鮮花。整間屋子看上去竟似雪洞一般。
送她回來的幾個人里有個婆子沒來過蘅蕪苑,這時候見了屋子里這樣,不由得心里大感奇怪——不是說薛家大富麼?怎麼這寶姑娘的屋子里,竟是這麼寒酸?
寶釵不知道被人家月復誹著,含笑道︰「有勞兩位媽媽了。鶯兒,去拿幾百錢來給她們,讓她們打些酒吃。」
婆子和小丫頭都是大喜,磕頭謝了賞,起身回去了。
這邊兒文杏倒了茶過來奉與寶釵,道︰「姑娘,太太方才遣人來說,讓姑娘明兒早上起來就回家里一趟,有要緊的事兒商量呢。」
「說了什麼事情沒有?」寶釵蹙眉。
「同喜姐姐沒說,只說太太那里很是著急。」
寶釵斥道︰「既是著急,為何不去尋我?」
文杏知道這位姑娘的性子,其實遠不及表面那般溫和厚道的。忙低下頭,輕聲辯解︰「同喜姐姐說,若是姑娘在寶二爺或是三姑娘那里,就先不必去找。」
寶釵听如此說,便知道並不是很急,也就放下了心。
次日早上起來,匆匆梳洗了,連飯都沒有吃,便帶著鶯兒回了梨香院。
「我的兒,可是用了飯了?」薛姨媽拉著女兒的手,「剛巧昨兒才熬了一宿的老鴨湯,過來喝上一碗。」
寶釵陪著母親吃了飯,忙問︰「媽媽不是說有事情?」
「這事兒啊……」薛姨媽端著茶放在嘴邊,又放下了,「你跟三丫頭她們素來走得近。我問你,就你看著,二丫頭和三丫頭兩個,哪個性子好些?」
「好端端的,媽問這個……」寶釵目光閃動,心里隱隱有些個明白了。
薛姨媽笑容滿臉,「這不是麼,你哥哥如今也不小了,整日價沒韁的野馬似的。我琢磨著,先給他娶個媳婦來,也煞煞他的性子。這男人一成了婚,自然就上進了不是?」
寶釵知道,這是母親將目光鎖定在了迎春和探春身上。
細細琢磨一番,倒也覺得可行。迎春探春雖然是出身公府,但都是庶出。如今國公府也不比從前,既然當初父親能娶得王家的嫡女,為何哥哥便不能娶賈家的庶女?
「媽媽也在這里幾年了,還沒看出來麼?」寶釵笑道,「二丫頭性子好,但是過于綿軟。我冷眼看著,連她自己屋子里的丫頭婆子都轄制不了。媽媽想,這如何能制得住哥哥呢?倒是三丫頭,性子爽利,且知書識字,精明處不讓鳳丫頭呢。只是……」
「只是什麼?」薛姨媽忙問,「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是相中了探丫頭。有何不妥?」
寶釵忙笑道︰「不是不妥。往日里據我看來,探丫頭是個心氣高的,要不然也不能對趙姨娘和賈環那麼冷冷淡淡的。就不知道她心里作何想了。還有老太太那里,怕也不好說呢。」
薛姨媽笑了,「原來是這個。我倒是沒拿這個當回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探丫頭雖然養在老太太跟前,但是婚姻大事上,還是你姨夫姨母說了算的。憑她怎麼心氣高,也不過是為了自己是奴才生養的,平白低了人家一頭罷了。若是嫁到咱們家里,正正經經的正室大女乃女乃,又沒個妯娌與她淘氣,難道還委屈了她不成?」
越說越是覺得不錯,薛姨媽笑意更盛,「我已經跟你姨媽略略透過口風了,我瞧著那意思,她也是願意的。」
說到這里,忽然又想起一事,「只是,若是取中了探丫頭,往後你和寶玉……」
「媽媽!」寶釵皺起眉頭,「寶玉如今越發不上進了。」
將昨日的話說了,又道「咱們原也說過,也不能指望著他一個。依我看,探丫頭與哥哥的事倒是可行。」
「也罷了,先顧著你哥哥。再往後,親上做親的,說不定更好說話。」薛姨媽雙掌一合,眉尖一動,壓低了聲音,「我听你哥哥說,如今南安王妃滿世的相看各府千金呢。他們府里的世子,不知道什麼緣由,死了兩個沒過門的媳婦了。我想著,必是那丫頭們福薄壓不住這大富貴。我兒你想,南安王府的世子,往後可不就是王爺?這王妃,豈是人人都能做的?連著兩次都克死了人,如今王妃也不敢大張旗鼓找媳婦了,這回,只說是想看側室。雖是如此,但往後待得世子承了王位,這側室不也是側妃麼?若是搶在正妃前邊生下一兒半女,往後這王府,還不定是誰的天下!」
寶釵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思忖了一番,臉上漸漸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