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本在揣摩三人比拼的招數,從中領悟到不少心得,正在歡欣鼓舞,聞言不由得精神一震。她這次入鄴城,首要任務就是刺殺燕國大司馬慕容沖。她曾發誓,要將這位用童男女祭煉妖法的大魔頭斃于箭下,為天下人除害。听到這聲呼喊,急忙扣住翔天箭的機關,做好準備。只等慕容沖一出現,立即迎頭痛擊,務須一擊必殺。
就連台上的四人也向大司馬府望去。只見朱紅色上嵌銅釘的大門緩緩打開,兩匹駿馬緩緩行來。兩位騎士各擎著一桿大旗,迎風招展,一面上書︰「中山王」,一面上書︰「大司馬」,正是慕容沖的招牌。兩匹馬都是白色,神駿之極,馬上兩位少年騎士英俊非凡,真是人如虎馬似龍,襯著金盔金甲的華麗裝扮,令人目眩神搖。一隊騎士走出來之後,便是另一對,一共走出了十八對少年騎士,相隔十步多,停在擂台與大司馬府之間,形成了一條華麗的路障。
木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慕容沖就快出來了。
能不能殺得了這個大魔頭,就在此一舉了!
十八對騎士站好後,齊聲呼喝︰「恭迎大司馬!」
禮炮聲沖天響起。一匹紅馬緩緩自大司馬府中行了出來,遠遠只見馬上之人錦袍珠冠,花團錦簇,催著馬,向擂台走去。
十八對騎士一齊躬身行禮,慕容令以及台下百姓全都跪倒。
「中山王千歲千千歲!」
此人就是慕容沖!
但木蘭扣住機括的手,卻瞬間僵住。此刻,罪惡滔天的慕容沖就在她眼前,只要她手微微一抬,翔天箭就能射穿他的咽喉。
但,她卻無法射出這一箭。
——這個蟒袍玉帶坐在高頭大馬上的中山王,燕國皇帝的御弟,掌管天下兵馬的大司馬,四處搜掠少年的大魔頭,竟是個孩子。
十來歲的孩子。
他的臉色潔白如玉,容顏極為精致,竟可用驚艷來形容,倨傲挑起的雙眉,有鳳凰飛舞之相。他坐在馬背上,安然接受萬民的跪拜,似已司空見慣。這讓他在小小年紀,已有了幾分尊貴高華的王者氣象。一雙眸子仿佛空谷幽潭,沉靜,深邃,偶爾反射出冰冷的光芒,顯示出與年齡不符的深沉心計。他縴秀的手掌上握著金鞭,肆意地抽打著馬匹,毫無顧惜,似乎透露出他的天性涼薄、獨斷專橫而又有些喜怒無常。
然而,當他展顏微笑時,這一切印象卻又突然改變。那稜角分明的嘴角不經意間挑起,露出一抹甜美的弧度,使人頓時忘記了他所有的殘忍,只記住那張玉雪可愛的嬌顏。
木蘭心中充滿著驚駭。慕容沖竟然是個孩子?還這麼可愛?
她怎麼能殺一個孩子呢?
一定另有隱情。
木蘭這麼對自己說,不由得放開了翔天箭的機括。她的心情復雜之極,有種突然掉落的失重感,惶惑得無所適從。
——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無惡不作的魔王,她又該怎麼做呢?
她還沒經過多少世情,眼中的世界還很單純,好人壞人都區分的很清楚。好人就該面目慈和,壞人就該長相猙獰。好孩子就要幫助好人打壞人。然而慕容沖卻怎麼看都不像個壞人——他生得實在太好看了。
這該怎麼辦才好?
她正在進行著復雜的心理斗爭,慕容沖已來到了擂台邊,他雙足輕輕一點馬鐙,身子已騰空而起,落在了擂台後的高椅上。四下悄無聲息,片塵不起。他的身法輕盈之極,卻又透出一絲詭秘,讓木蘭感到一陣莫名的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慕容沖踩著高椅,居高臨下地盯著簡東海︰「你就是擂台的勝者?」
簡東海微微一笑,抱拳行了個禮。
慕容沖瞥了他一眼︰「生得還算周正,就是草莽氣太重了一些。司禮監,教他一下什麼叫禮節,然後帶他沐浴更衣,隨我一起去稟見太後。」
他的身後,一支龐大的隨從跟了出來,有文武官員,也有太監、宮女之屬。他們都是大司馬的隨扈,慕容沖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照顧他的衣食住行。
簡東海︰「如此說來,王爺已準備將清河公主嫁給我了?」
慕容沖皺了皺眉,似是覺得他的話太粗俗︰「你要是想謝恩,就等到太後那里再說吧。」
簡東海︰「那我能不能先見清河公主一面?」
慕容沖眼神驟然一冷︰「你說什麼?」
簡東海︰「若我做駙馬也可以,但我要先見公主一面。」
如此說來,倒像是別人求著他來做這個駙馬似的。但這個擂台本非是他想登的,而是燕狂等三人為他打的。這麼說倒也無可厚非。
慕容沖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公主乃是天潢貴冑,豈肯來見你這個下等之人?」
簡東海笑了笑︰「在下雖是下等之人,卻也是公主要嫁之人。人常說夫妻同命,有什麼見得見不得的?」
他目光一轉,笑道︰「在下明白了,原來公主已經到了。」
也不見他怎麼作勢,突然間沖天而起,落進了慕容沖的扈從堆里,深深一禮施了下來︰「公主,簡東海請賜一見。」
一只小小的軟轎,藏在扈從堆里,本來極不顯眼,但簡東海這一拜,卻讓人明白過來,清河公主就藏在這頂轎子里面,窺看贏得比武招親的勝者。
慕容沖沒料到他竟會這麼做,來不及阻攔,厲聲喝道︰「簡東海,你竟然如此大膽,難道不怕王法嗎?」。
簡東海對著他抱拳行禮︰「大司馬請息怒。此事對在下極為重要,無論如何都要先見上公主一面,才能定駙馬之事。」
他轉身又對著轎子躬身深深行禮︰「簡東海冒犯鳳駕了。」
說著,一伸手,將轎上簾子輕輕掀了開來。
一瞬間,擂台周圍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張略帶驚詫的嬌容,出現在大家面前。盡管陽光刺眼,但每個人都不由得有眼前一亮的感覺。突然之間,他們明白了,清河公主為什麼被稱為天下第一美人。
她的確花容月貌,冰肌玉骨、眸如秋辰、眉似新月,每一分每一寸都曼妙溫婉之極,但這並不足以成為天下第一美人。讓人真正對這一稱號心悅誠服的,是她不經意中透露出的莫名吸引力,讓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俘獲,只想看著她、想著她、護著她。
她的柔弱,讓人禁不住想傾心呵護;她的清婉,讓人俗念全消,不敢起絲毫褻瀆之意;她的明媚,讓每個人都有一種錯覺,仿佛年少時已經遺忘的陽光又倏上心頭,帶起一絲經久不散的惆悵。面對著她,竟有種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的感覺,而這個世界中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美麗的,值得耗費一生的精力去追尋。
之所以是天下第一美人,並不是她符合美的標準,而在于她就是美本身。她是怎樣,美便是怎樣。若她改變,則美之準繩,也將為之改變。
也許,天上瓊宮中的仙子,就是這樣的吧!
一時,整個校場,都安靜了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都听得到。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著她,渾然忘了一切,連剛才三位高手戮力死拼時,都沒這麼安靜過。
良久,簡東海緩緩吐出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這聲嘆息讓全部人醒轉了過來,不禁嫉妒起簡東海。這小子能娶到清河公主,簡直是祖上積了八輩子的陰德啊。
哪知,簡東海的面色卻漸轉淒傷,他凝視著公主,搖了搖頭,向後退了一步,再搖了搖頭,淒傷漸轉失望︰「不像……不像……」
清河公主與他相距極近,見他面露傷心欲絕之色,言辭古怪,忍不住出口問道︰「什麼不像?」
簡東海︰「你長得不像甜兒。我本听說你長得很像她,所以才想參加比武招親,一覲芳容。哪知……」
他住口不言,深深看了清河公主一眼,轉身黯然道︰「看來,我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甜兒了。」
他低著頭,滿目蕭索,向外走去。
慕容沖大怒,厲聲喝道︰「簡東海!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此處容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簡東海似是心情大壞,聞言冷笑道︰「天下還沒有哪里不是我簡東海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慕容沖氣得臉色轉青,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清河公主輕輕咬住了嘴唇,低聲道︰「你這一走,將我置于何地?」
簡東海哈哈一笑︰「天下盡多英雄,公主想嫁哪位便嫁哪位。就當我沒有來過,繼續比武招親,再選一位駙馬出來好了。」
清河公主︰「你……」
她似是要說什麼,卻沒說得出口,只帶著一絲淒然,靜靜看著他。一直看到他向自己長長一揖,拔步向外走去,不再回頭。
突然,一個人影落在他面前。
「站住!」
簡東海抬頭,只見木蘭滿臉怒容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簡東海愕然︰「這位小兄弟,有何貴干?」
木蘭仍穿著私塾中的學生服,看上去像個十三四歲的英俊男孩子。她指著清河公主︰「我要你向她道歉!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但,任何人都沒有權力侮辱另一個人!」
擂台上與擂台下的觀眾眼中都寫滿了震驚。
簡東海不顧公主而去時,他們崇敬地看著他。他們看著一位真正的豪氣干雲的英雄。這位英雄,豪邁得令人心折,他可以讓人甘願生死相托,他為了朋友,能夠拋棄任何一切。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公主,都不放在眼中。
這是世俗之人所看到的。他們只能看到英雄、榮耀、光芒。但木蘭看到的,卻並不是這些。
那是清河公主眸子深處的淒傷。
在英雄的背影里,在萬眾的歡呼中,那一抹淒楚的眼神。雖然,這抹眼神注定會被歷史遺忘,甚至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憐惜,但卻讓木蘭有必須挺身而出的熱切沖動。
因為,她知道,清河公主被深深傷害了。
為她所舉辦的比武招親,于今成了一個笑柄。人們提到比武招親的時候,都會想到簡東海的灑月兌,但清河公主呢?她還怎麼嫁人?她雖貴為王室,卻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只能藏身軟轎中,用如花年華作一場賭注,等著命運判定她一生的喜樂傷悲。
然而她等到的,卻是一位英雄的無情拋棄。
正由于對方是位英雄,她的傷害就更加的深。因為英雄是不會錯的,錯的,只會是別人。已淪為陪襯的清河公主,無論受到什麼傷害都不過是咎由自取。
但木蘭卻知道,她不應該被傷害,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傷害別人,就算是英雄也一樣。就算僅僅為了挽救這一抹淒楚的眼神,而需要戰斗,她也絕不會猶豫。就算面對的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木蘭。她的目光並沒有被塵俗污染,她看到的並不僅僅是英雄、榮耀、光芒,她還看到了在軟弱心靈的深處,真正值得幫助的小小呼救。她能看到這一點,不是因為她跟清河公主一樣是女子,而是因為她有一顆對別人所遭受的苦難備感敏銳的心。
所以,她挺身而出。就算清河公主是大燕國的公主,本該歸之于她的敵人,也沒什麼不同。
簡東海目光深邃地看著木蘭,顯然,他為木蘭的話感到震驚。他的目光突顯凌厲,似乎想洞穿木蘭的身體,看出她真實的意圖。但木蘭並沒有任何畏懼,仰頭逆著他的目光。
倪洪咳嗽了一聲,笑道︰「小兄弟是誤會簡先生了。如果你見過幾天前簡先生失去寵妾時的悲痛,就絕不覺得他今天所為過份。簡先生坐在甜兒的靈堂前,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形同枯槁,甚至一度萌生同死之志。我前去探訪時,見到他如此慘狀,才想出為他打擂的下策,希望能稍減他的悲痛。」
沈蚺、燕狂同時點頭,顯然也都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才來到這里的。
簡東海長長嘆了口氣︰「甜兒去世後,我覺得人生再無歡愉。每一天、每一刻都不過是苟且偷生而已。」
他臉上的悲戚之容感染著擂台周圍的每個人,這悲戚是發自內心的,每個人都深深體會到他失去所愛時椎心刺骨的痛楚。簡東海是位英雄,他亦是一位情深如海的英雄。
這,何其難得。
木蘭卻不以為然︰「那你為何執意要見公主一眼?」
簡東海︰「我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听說公主長相酷似甜兒。我對甜兒思慕極深,雖然明知她不是,但能看上一眼,也聊慰相思之苦。」
木蘭︰「如果公主長得像甜兒呢?你又會怎麼做?」
簡東海怔了怔,似是沒想到木蘭竟會這麼問。
木蘭冷笑一聲,說︰「你是會娶她,把她當成是甜兒的替代品,還是一樣不顧而去?」
簡東海竟不能答。無論哪種選擇,都會對公主造成難以彌合的傷害。
木蘭撇了撇嘴︰「這說明,你所謂深情,不過是自私自利而已。你掀開轎簾時,只想著自己會得到安慰,又可曾考慮過這對公主意味著什麼呢?別人看著你,想必會認為你是英雄,豪氣干雲、義氣齊天,但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只為自己的快意而恣意傷害別人的偽君子罷了。」
簡東海再也忍不住,怒喝道︰「住口!」
他顯然被木蘭這番話激怒了,一直保持溫煦陽光的臉色也不由染上了一絲陰沉。他凜凜盯著木蘭,木蘭卻揚起臉,逆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避讓。
簡東海忽然笑了︰「此事也甚好解決,你既然上了擂台,就不用下去了。只要在此打敗我,你就是駙馬,公主也就不會再受我的傷害。這個辦法可好?」
木蘭︰「錯!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但,不是為比武招親,而是要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英雄。」
簡東海仰天長笑︰「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只不過道理雖說得好听,卻不知手下功夫如何?我不以大欺小,只用一只左手,只要你能贏我,我就向公主道歉。」
他猛然一振力,笑聲驟然強了十倍百倍。一時擂台周圍所有的聲音全被壓了下去,整個校場,仿佛只剩下他的笑聲。所有人都如置身大風暴即將爆/發的海邊,怒浪鼓涌,好似都會有幾十丈高的海濤撲過來,將一切吞沒。他們不由得都駭然變色。
——這人的功力,竟然強到了能化虛為實的境界,單憑笑聲,就讓人感受到實質的恐懼!
他們不由得為木蘭感到擔心。
木蘭縴細瘦弱,年紀也小了很多,就算身手不錯,又能高到什麼地步?恐怕連簡東海一招都接不住!或許是天生同情弱者的心理在作怪,他們都不由自主地為木蘭打氣。又或許,在他們的心底,隱隱感到,木蘭所說的,是有道理的。
在這個亂世,強大力量便是一切。所以,英雄們自然吸引著所有人的眼球。他們是否太關注英雄,而忽略了那些被英雄遮蔽住的人呢?
簡東海的笑聲突然止住,目光凜凜地注視著木蘭。
笑聲形成的海濤,卻未消失,而是化成更為洶涌的暗流,向木蘭怒卷了過來。簡東海高挺的身子巍然凌濤而立,就像是一座永遠都不會傾倒的玉山,與奔涌的暗流合二為一,迸發出強悍之極的氣勢,眨眼間,就侵入了木蘭的身體。
木蘭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從來沒見過這種攻擊!簡東海一動不動,但這股氣勢卻凝練宛如實質,沖擊著木蘭的心神。木蘭心中頓時生出無窮幻象,就仿佛真的置身于泰山與海濤的雙重碾壓下,身體竟然感受到被激流沖刷的疼痛!她知道這絕不是幻象這麼簡單,只要她稍有疏忽,被這股氣勢沖破心神,那她必受重傷,一敗涂地。
木蘭一凜,急忙收攝心神,全力與之抗衡。好在東山君曾跟他講述過鍛煉心神的方法,木蘭又涉世不深,心志單純,雖然難耐,還勉強能抵抗得住。
簡東海的強大已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想。他只是靜靜地站著,泰山怒濤之勢,就源源不斷地向木蘭沖擊而來,竟像是永無窮盡一般。他不動,木蘭就完全看不透他的虛實。東山君所教的戰斗決勝之道,要求她先搜集情報,知曉對方的優點缺點,定下對策之後,再實施攻擊。但現在她對對手一無所知,這場仗可怎麼打?
可是她若是主動攻擊,則無法施展戰斗決勝之道;若不攻擊,則落于被動挨打的境地,遲早會被對方的氣勢摧垮。
這實是必敗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