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站在馬路邊上,他萬念俱灰,只覺的生不如死。
也不知站了多久,太陽沒入了雲層里,天陰了,他吹著冷風,孑然一身,象是孤單的一只灰色雕像。
車子來了,停在眼前,他木然的鑽進車里,被里面的暖風一醺,他木木的,似乎又活過來。
坐在副座的秘書,吃驚地扭過臉來看著他,「鐘先生……」這是怎麼了,衣著單薄,如此的失魂落魄?
他連擺擺手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楮,于是轉回臉去,不再說話汊。
車廂里很靜,工作的儀表不時發出「嗒嗒」的微響,暖氣撲面,令人昏昏欲睡,他似乎是真睡著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模索著從褲袋里掏出一方紅色絲綢,打開了車窗,冷風立即灌進來,他手一松,空了,心也被扒空了,絲綢被卷走了,他的手搭在窗沿上,停滯了幾秒,然後很快關了窗子。
再痛楚又如何呢,大不了,是不要這顆心了朕。
他一直安靜地閉著眼楮,沒有再流淚。只覺的自己的身體,仿佛隨著那方絲綢被冷風漫天席卷著,漫無目的的,飄飄搖搖,無所依傍,最後不知所蹤。
陳安茫然地站在候機大廳里,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累極了。
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起落落,進出空港,她的心,也沒著沒落的,跟著起起落落。
透過玻璃牆,她看著外面,明明早晨起床時,是很好的艷陽天,可這會兒,陰得厲害,似乎要下雨了。而她心里,早已是濠雨如注,淋在身上,象是鋼鞭,無休無止地抽下來,很痛……痛也得忍受。
她盯著那一方陰冷的天空,那兒,出現了一張戲謔的臉,帶了一絲淺笑,半分認真……她晃了晃頭,不要想他!
地上有一小灘水漬,映著頭頂的燈光,亮亮的,她看著那兒,繼續發呆,然而立維的臉,又很快浮在水面上,陰寒的,認真的,清晰的說︰下個月,沒有婚禮。
她抱住自己就要裂開了的頭顱,發出小獸受傷般的嗚咽,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啊?
她花了漫長的時間,終于將一段感情清理干淨,然後嘗試著,繼續去愛另一個人……當她漸漸愛上他、並且痴戀上癮時,他卻突然喊停了,撤了——就象一個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糖果,當剝開那層花花綠綠的果皮紙,準備填進嘴巴好好品嘗一番時,別人卻說,這糖果是有毒的。
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還是,她太不珍惜了?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深刻體會到那份感情的彌足珍貴。
太遲了,她知道得,太遲了。
從此之後,她和他,人各一方,再無關聯。
不知阿萊用了什麼辦法,很快弄到兩張機票……飛機再次在雲層中緩緩爬升,她的心境,和來時相去了十萬八千里。
她象是得了一場大病似的,懨懨的,坐在座椅上,身體被安全帶束縛著,如同繩索,她被綁在那里,在那個位置,無法動彈,也無法抽身,可是心在哪里,她卻是一清二楚的——她把她的心,遺落在了他那里。
可是,他卻不在乎了,不要它了。
他不要她了。
頭頂強烈的白光,耀目地照下來,刺激著她的淚腺,她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在這個時候,痛痛快快流了出來,如同小溪,肆無忌憚的,糊了滿臉。
心里面,一直有個嬰兒在哭泣,受了無盡委屈似的,哭個不停,哭得差了聲調兒,哭得令人肝腸寸斷,直教人絕望……她把手,按在小月復上,是她的孩子在哭吧?她的眼淚流得更歡了。
整整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她的淚水幾乎沒斷過,為她和她未能出世的孩子……
飛機停穩,旅客們都走光了,她才緩緩的,伸手去解安全帶,手指仿佛不太靈光了,和寬寬的帶子纏在一起……「叮」一下,一枚物體墜地。
她呆了呆,低頭一看,是她的訂婚戒指。
她怎麼忘了這個了?
她彎腰,將戒指攥在手心里,連這個,也不再屬于她了。
她得還給他。
再抬頭時,阿萊已經默默的,在過道上等她了。
其實這樣接機的機會並不多,尤其在這樣的環境里,就更少了。
張秘書從外面進來,笑著說︰「我問過了,從蘭州飛過來的那一班,還有二十分鐘抵達呢。」
陳德明「哦」了一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秘書便沒有打擾他,走到玻璃牆邊,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今天的客人,不是什麼政界要員,只是普通的人,而今天的陳部長,也只是個普通人。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視線之內,張秘書一怔︰「咦……那不是安安嗎?」。
陳德明手中的湯匙,「咚」一下跌進杯內,有幾滴咖啡潑濺出來,油點子一樣,隨著隱隱的飛機的轟鳴,在桌上來回滾動……望著那水珠子,陳德明心口一突。
安安今早去上海,他是知道的,早上陪母親吃飯時,他提了一提,母親說,她已經知道了,這樣也好,安安已經夠苦的了,今後她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你不要再管,倒是你……母親嘆了口氣,沒往下說。
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有種不好的感覺,那天立維看過安安後,氣沖沖的,直接去了協和醫院……
張秘書指著外面,「真的是安安。」再一回頭,陳部長已經出去了,他疑惑著,這是怎麼回事?
陳德明在人流中看到女兒的背影,大步追上去。
「安安,安安……」
他的步子卻有些虛浮,心髒跳得也很急,之前隱隱的不安,現在,成了現實吧,不然,安安不可能剛去就返回來了……他四下看了看,不見立維的影子,他的心徹底沉到了底。
陳安低頭,默默地走著路,依稀听到有人叫「安安」,她的腿打了個晃,不可能是他,他是被她禁止叫她安安的……她繼續走路,周圍是嘈雜的人聲,可在她耳內全摒除了,她清楚听到有人在叫她。是誰?她神情恍惚。
「你的父親。」身邊的阿萊提醒她。
陳安臉色一變,反而越走越快,明明呆滯的雙眼,忽地一下子有了神采。
陳德明亦步亦趨跟上,此處人多,他不便多說什麼。
父女兩個一直到了大廳外面,他急步上前,身子一轉,正正的,他對著女兒︰「安安,我是爸爸……」怔住了,安安一張臉,腫脹,兩眼通紅,顯然是哭過了,而且,一定是哭了很長時間的。
安安打小就有這個毛病,一哭,臉就變腫。
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安安……」
陳安清寒的目光,冷冷投注在他臉上,半響,嘴唇一張一翕︰「你是誰?」
陳德明只覺得身上的寒毛孔都張開了,女兒這樣冷,這樣冰,渾身斂著一股濃重的寒氣,雖然他們父女的關系一直很僵,但是這樣的冷漠,似乎從沒有過。
只去上海走了一遭,女兒竟然不認識他了?
他的心仿佛也給凍住了,不敢往下說,也不敢往下問,這次,他又錯了,是吧?
在女兒面前,他就是一個罪人。他方方正正的臉上,漸漸浮上一股蒼涼、無奈和悲傷。
陳安覺得自己體力不支,又要昏厥了。
所有的不幸,所有的坎坷,所有的磨難,還有那些人的臉,男的,女的,一古腦在眼前閃爍……而面前這個人,就是造成她困擾、令她痛苦的根源!
她額頭上,密密麻麻逼出一層汗。
她要怎麼做,才能斬斷這一切;她究竟要怎樣,才能和他斷得干干淨淨的?
她低聲說︰「從此以後,我沒有父親!」
聲音這麼低,在陳德明听來,卻不啻為響雷。「安安!」
兩雙相似的眸子,都是黑黑的,亮幽幽的,都緊緊盯著對方,目光絞在一起,只不過,一雙充滿著無限悲哀,另一雙,則是仇視切齒的。
陳安臉上漲的通紅,眼楮更是紅︰「我沒有父親,以後,別說你認識我。」
陳德明重重地喘著氣,怎麼喘,都覺得吸不夠氧氣似的,心很疼,真是疼。
他哆索著嘴唇︰「我,永遠都是你的爸爸。」
這是他的女兒,他心心念念的孩子……別這樣折磨他了,他受不了,他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陳安漂亮的眉毛一聳,輕輕的,她笑了︰「這話,你若放在以前說,我不知道有多感動呢……」而喉間象燃了一把柴火,令她如此痛恨這個人,盡管,他生了她。
陳德明退後了一步,看著女兒幾乎變形的一張臉,他心痛,震驚,焦慮。
陳安欺上一步︰「你肯認我,因為我,對你來說,還有一個用處,是吧?」
陳德明痛苦的,連連搖著頭,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