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才一夜時間,嘉定城便被攏在了一片煙雨朦朧之中,推窗而立,迎來的空氣中夾雜著雨水與青草混合的味道,讓人頓感清新。
順意拿著幾件不同顏色的衣衫問我︰「小姐今日想穿什麼顏色的衣衫?」我隨眼一看道︰「師父喜歡青色的,今日就著青色罷,待會我正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順意笑著替我穿上衣裳,道︰「小姐,現在嘉定無人不知小神醫呢!」
我听著,不禁低頭暗喜。
我的師父是嘉定城出了名的名醫,因名為齊恆,故被尊稱為齊神醫。
我是九歲那年認識師父的,那年夏天,我生了一場風熱,本也不是什麼大病,但因父親擔心,便將師父請了來。
那時師父才剛定居嘉定,名聲也不似今日這般響亮,診斷間,或是出于一時興起,我道︰「郎中爺爺,我知道我得的什麼病!」
師父捋著花白長須,嘆道︰「哦!小姑娘,你也懂得看病?」
我笑了笑道︰「閑得無事,看過幾本醫書,就是不知對不對!」
師父听我如此一說,似乎來了興趣,笑道︰「不妨說來听听!」
我慢道︰「頭脹痛、有汗、咽喉紅腫疼痛、咳嗽、口渴喜飲、舌尖邊紅、苔薄白微黃,應該是風熱所致。治法應以辛涼解表為主,可用菊花、薄荷、桑葉,竹葉,杏仁,連翹等藥。」
我說罷,師父立時驚覺不可思議,點頭對著旁邊的父親道︰「一個女娃就懂得這麼多,實在難得!」
父親彎腰點頭笑道︰「小女一向愛看些書籍,晚生本以為她只是隨便看看,沒想到,竟在老郎中面前獻丑了!」
師父搖頭道︰「老夫看這個女娃不簡單,天資聰穎,是塊好材料!沒想到我齊恆到了晚年還能踫到一個對醫道有天資之人,也不枉我來到嘉定。」
我眨著眼楮看著師父,那時並未想過面前的這位老者會成為我日後的師父。
師父慈祥問我,「女娃,你如果喜歡醫道,老夫願意教你,你願不願意學?」
我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父親,父親面含淺笑,並未表態。
我笑了笑,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常常感到空閑,況且學醫救人也是功德一件啊!想到此,我便高興道︰「郎中爺爺,月宸願意!」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多了一個師父。
因為師父的醫館就在鳳府不遠處,所以,平時除了讀書習字,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館向師父學習。
有病人時我便當一個小童立在一邊看師父診治,無病人時我便听師父耐心的和我講解各種草藥,總之,算是真正入門了。
師父的醫術自然不用多說,不管是常癥還是什麼疑難雜癥,但凡是來找他的,十有八九都會被治愈,久而久之,慕名而來的人便多了,齊神醫的尊稱也便有了。
可是這一兩年,或許是因為大了的緣故,母親並不喜歡我再去醫館,她常說,學得了些皮毛防身也就夠了,又不是要從醫,女兒家不便拋頭露面。
我只能依母親,成了閨房的禁奴。師父倒也諒解,但卻想了另一個法子教我醫術。
每每有人去找他診病時,他總會將病人的癥狀記下,再派人送到府上,讓我對出藥方,然後再由他過目,如若可以用的,他便會照著我的藥方抓藥;如若不妥的,他會稍作改動,再派人來告予我。
時間久了,大家便都知道了,都道齊神醫有一個入室弟子,乃是鳳家小姐,有妙手回春之能,乃小神醫也。
師父就這樣白白的,讓我揀了一個便宜。
順意看我心情正好,有意提醒道︰「小姐,昨日方少爺送來的信你還未看呢!」
我頓不悅,瞥了一眼順意,不耐煩的道︰「放那吧,我什麼時候想看了再看。」
順意看我如此,本想說什麼的,便也生生的噎了回去,只安靜的替我梳著發。
順意口中的方少爺便是方若侯,自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同伴,也將是我鳳月宸日後的夫君。
我曾無數次向父親提出抗議,我並不喜歡這女圭女圭親,也不喜歡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方若侯。但父親每次給我的回答都是︰宸兒,方家與鳳家是世交,知根知底,是個好人家,況且,你們這親事自小就定下,若侯又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孩子,難道你心里還有比他更好的人選嗎?
是的,我沒有,這世上除了方若侯,我才見過幾個同齡人?
想到此,便也罷了,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我心里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乖乖忍受。
飯間,母親好似沒有胃口,吃的甚少,一直埋頭不言。
我吃了幾口,停下道︰「母親,您怎麼了,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母親沉默許久,無奈的搖了搖頭,卻又突道︰「宸兒,你父親此去吳縣,母親心中總是不安。」
我放了手中的碗,略略思道︰「母親,您是想多了。」
母親面帶愁色,並未認同我的話。我無奈,唯有伸手覆住了母親的手,笑道︰「母親,你勿要擔心,父親外出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都是平安的歸來了嗎?」。
母親抬頭望著我,臉上帶著些未睡好的憔悴,慢道︰「話雖如此,可這次,母親總覺與往常不同,昨夜母親還做夢,夢到了你父親……
母親頓了頓,又道︰「夢到你父親,要我好好照顧你照顧自己……」
母親說著,眼圈早已紅澀,轉眼,便落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急著用方娟拭去了母親眼角的淚,安慰道︰「母親,您真的是想多了,父親外出何時出過事端?」
我雖如此說,但母親依舊心思重重,我又道︰「這也沒什麼難的,若您真不放心,大不了叫周叔安排一個小廝去吳縣看看就是。」
母親停了流淚,望著我道︰「母親何嘗沒想到,只是你父親這次走的急,又將家中能帶走的人都帶走了,現時府中根本沒有識道的人。還有,自從月前制造局的人來過府上後,母親總覺得你父親怪怪的、好似有事瞞著母親……」
我笑了笑道︰「母親,您多慮了,您與父親伉儷情深,父親怎會有事瞞您呢!」
母親輕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又過了默久,母親道︰「宸兒,母親知道你的心思,但這件事你必須去找一個人。」
母親說到此處,我已知道她想說什麼了,低頭不願再言語。
母親又道︰「宸兒,就當幫幫母親,去問問若侯,他父親好似也去吳縣了,說不定他那里會有你父親的消息。」
我心中雖有不願,但此時,唯有點頭道︰「好,母親,今日我就去找他。」
母親這才似松了口氣,慢慢食了一些清粥。
飯罷,回到案前翻了幾本書冊,不禁回想到了父親動身去吳縣之前對我說的話。
父親問我︰「宸兒,你可知你母親總道我對你管教太松,把你寵得完全不象一個大家閨秀?」
我埋首點了點頭,不敢說話。
我雖是女子,但父親從不禁錮我,琴棋書畫精通,文章賦論也不當輸男兒,就連醫術藥道之事也讓我同師父學了!但凡像我這樣的小姐,大多只能被關在屋內做些女紅,成為閨中禁奴,可父親卻給了我不一樣的生活。
父親又道︰「宸兒,你雖是個女子,但父親希望你可以將自己變得強些,那樣,就算父親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保護你母親。」
那時我並未細細考究父親說過的話,如今想來,心中確然有一絲不安。
順意給我送了盞茶,看我滯愣在案前,輕喚了聲我,我回過神,輕道︰「將信拿來吧!」
順意早已將信揣在了懷中,像寶貝一樣的遞到了我手中。
展開信箋,上道︰宸妹,多日不見,可安好?前些日子聞你身感風寒,不知痊愈否?天氣雖漸暖,且不可大意,保重身體。侯昨日偶至攏湖,湖邊柳芽抽發,青草漸生,百花待開,鳥兒嚶嚶,景色美已,明日巳時,攏湖柳下,侯誠邀宸妹同賞春之美景。方若侯二月初七。
信罷,隨意的遞到了順意手中,道︰「拿去燒了罷。」
順意收好信,埋頭低低問︰「小姐,方少爺都說了什麼?」
我隨意拿起案上的一本書,無意翻著道︰「他約我今日到攏湖。」
順意听了,面露喜色,又憂道︰「方少爺肯定沒料到今日會下雨。」
我翻著書,靜靜的听著順意的話,「那小姐,你今日去嗎?」。
順意的聲音到後面越發的小,大概是意識到了,她的話似乎太多了。
順意比我大兩歲,而今已經十五。十五歲,若在一般家里,早就會談婚論嫁了,可她是我的婢女,自然只能跟在我身邊。
或許哪一日,母親覺得差不多了,也會為她尋一門親事,又或許哪一日,她自己遇到好的了,能成全的我們鳳家也自然會成全的,可是她,似乎是看中了一個不該看中的人。
對于此,我並不好點破,他日我若真的嫁給了方若侯,她自然是陪嫁,到那時,若是雙方都有意,或許一切都會水到渠成,我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合上了手中的書,莞爾一笑,道︰「師父那今日是去不了了,去攏湖賞賞景也好。」
湖邊並沒有什麼人,大概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這美景便少了人來賞了。
我撐著一方青色雨傘,一邊走著,一邊注目著這雨中的美景。
行了片刻,隱約的可以看見柳樹下立著兩個人影,其中一個一手執傘,手輕撫著面前垂下的柳枝,這便是方若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他今日著了一身藏青袍子,我想這或是為了見我,特意穿的吧,在我了解,他是壓根不喜青色的。
與他隨行的秋生發現了我們,有些意外的提醒了他。
他回過神,轉而見到了我,微有些吃驚。等反應過來時,他已接過了我手中的傘,幫我撐著,與我同立于一傘之下。
秋生與順意看了,互笑了笑,乖乖的退至了十丈之外。
雖打了傘,但他的身上還是濕了一面,我笑了笑,開口道︰「如果我不來,你這雨不是白淋了?」
他也笑道︰「我確實沒想到宸妹會來,但雨中賞景也是很美的一件事。如果宸妹沒來,就當是看看風景也好。我就想著萬一呢,萬一宸妹要是來了呢,沒看到我不是會很生氣?」
我不禁瞥眼道︰「誰會生你的氣。」
二人看了眼前的景色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衣衫道︰「宸妹,你穿這樣少的衣衫,冷不冷?」
我搖了搖頭,想著道︰「你先不要管我冷不冷,這次來,我是有事情要請你幫忙。」
他听了,挑了一下眉,訝道︰「宸妹有事要請我幫忙?何事?」
我開門見山道:「方伯是去吳縣了嗎?」。
他想著點頭道︰「是去了吳縣梅州,好似是談糧米運輸之事。」
我听了道︰「那你能不能幫我向方伯問一下我父親的情況,父親此次外出,母親心中總是不安!」
他听了,略思了片刻道︰「哦,如此?」想了想又道︰「好,府中有幾個認識地的,回去我就叫一個靈活的跑一趟,到吳縣探探情況。」
听到此,我點了點頭,將目光移向了眼前那方深而清澈的攏湖,湖中慢慢投入的雨滴,泛起了無數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