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罷懶開尊口，只揮了一下手，似是示意我開始。我朗聲吟道︰「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三個蟑螂噌噌噌，四——咳！咳咳……」我忽然想起了《紅樓夢》中薛蟠的兩句「名詩」，吟了出來。我才即興發揮了一句，準備說下句時，卻被康公公幾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我忙朝康公公瞅去，康公公暗遞眼色，示意我禁口。我又偷偷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只見眾美人听了我的詩，都已笑得花枝亂顫，忍俊不禁的，卻還要故作姿態。要是皇上不在，指不定會笑成什麼樣呢！想我當年看到這一段時，也是笑得不行！
我再看皇上，皇上面色冷淡，鄙夷地側臉斜睨著我，眉頭微蹙，大有不耐之狀。
我忙跪下，低著頭惶恐道︰「小女子質陋才疏，有污聖耳——請皇上恕罪！」
皇上冷冷道︰「你這吟的是何詩？朕怎麼從未听人吟過？！」
我老實地道︰「小女子吟的這叫‘哼哼’韻！」
「哼哼韻？竟有這等詩？簡直——一派胡言！」皇上氣道。
我听得心里直打鼓，皇上不會真發脾氣降罪于我吧？！我忙偷眼打量皇上。卻見皇上忽然又醒悟到什麼事似的，生氣的臉竟又笑了起來，「沒想到飽讀詩書、才華滿月復的左相，竟教出這樣的女兒——豈不讓天下人笑話？平日倒是盡勸朕了，明日朕問他，看他有何顏面再對朕說教！」說完，復又笑了笑。似乎終于抓到了爹的小辮子，一副開心的樣子。
听皇上如此譏諷爹，我心里也自覺對不起爹。明日朝中不知會傳成什麼樣呢！但為了我的自由，只好給爹剛正不阿的臉上抹黑，讓爹丟臉了！女兒回去自會向您請罪！
皇上舒心地笑了一陣兒，見我仍在下面跪著，不耐地擺下手道︰「你，就下去歇著吧！」好像我再待著，就會成為今晚「春江花月夜」的敗筆似的，下了逐客令！我忙站起身，倒退著出了舜華殿。
一出舜華殿，我就沿著石階一路小跑，生怕再被傳了回去。跑到一處池邊，方停了下來。我扶著池邊的柳樹歇了歇，這才走到池邊掏出錦帕，蹲沾了些清涼池水，擦著臉上厚厚的脂粉。想著剛才的詩，以及諸人听完詩的反應，我是越想越覺得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沒料到自己在古代，還能有一番這樣的表演！
「啪！啪！啪……」
正當我笑得開心之時，靜寂的夜色里，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拍掌聲，唬得我差點沒坐到地上。我慢慢轉過身——只見融融月色下，一個身影穿過樹的暗綠，緩緩走來過來。在一片清輝的照耀下，仿若一塊瑩瑩潤玉！我仔細一看——竟是宋玉！
我輕吁了口氣，看著滿面笑容地走過來的宋玉道︰「——原來是你呀！嚇我一大跳！」我站起身走到宋玉面前，拍著胸口道︰「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宋玉看著我只是笑，並不答言。望著宋玉充滿玄妙的笑，心里不禁犯嘀咕︰「難道方才的事，他都知道了？」我問宋玉道︰「舜華殿的事，你已知道了？」
宋玉斂住笑容，輕嘆一聲道︰「只可惜，我不在舜華殿，不能傾听你的‘好詩’，實在叫人遺憾！」說完，復又嘆了一聲，大有抱憾終身之態！臉上的笑意，卻怎麼也忍不住，又露了出來。
我知宋玉在調侃我，就笑著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宋玉道︰「我方才路過舜華殿，見殿內燈火通明，弦樂不斷，所以就停了下來，在殿外听宮人說的。」
我笑著道︰「這麼一會兒，整個舜華殿都傳遍了？！——唉！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呀！說不定明日整個京城都傳遍了呢，那我可就一詩成名了！」
宋玉笑著點頭道︰「有此可能！」接著朝我一伸手，輕聲道︰「拿來——」
我一愣，不明白宋玉要什麼，問道︰「拿——什麼？」
宋玉笑道︰「拿來錦帕，我幫你擦干淨臉，瞧你把自己的臉都涂成什麼樣了！」
我知道自己剛才一通亂擦，臉一定花里胡哨的，便笑嘻嘻地把帕子遞給了宋玉。宋玉接了帕子，在我臉上一點一點地，細細地擦著。這是我和宋玉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相處。那輕柔的呼吸和著身上淡淡龍涎香的味道，有如輕柔的微風，不時拂過我的臉頰，又同我的呼吸一起進入體內。望著宋玉俊美的臉龐，腦海里卻出現了另一個人的面容，想象著——如果現在的人是明月皙，自己還會這麼鎮定嗎？
「想什麼呢，這麼專注？」宋玉輕聲問道。
「噢！沒想什麼！」我忙收回神思道。
宋玉盯著我的眼，想從中看出點什麼。我忙避開宋玉的注視，笑著打趣道︰「你說是我的臉精彩呢，還是我的詩精彩？」
宋玉听了笑著道︰「二者兼而有之！——不過，二者加起來，也不如人精彩——你竟會想到把自己扮成這樣！」
我用手模著臉，嘆了一聲道︰「還不都是被太子害的！」
宋玉拿帕子的手突然頓住，一愣道︰「怎麼——會是太子害的？」
我生氣道︰「如果不是他要選妃，我怎麼會來宮中？！為了能不被選上，我只好把自己裝扮成這樣了！」我從宋玉手中拿過帕子，又擦了擦臉慘然道︰「可憐我這花容月貌，每日都得畫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害得我連鏡子都不敢照了！」
宋玉遲疑地道︰「我與太子相處日久，太子似乎，並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我忙說︰「那更好了！秀女中既有貌，又有才的人很多，太子可以選李蘭若、夏紫陌她們。——反正，我是不打算留在宮中！」
如果太子真選你了，你將如何？」宋玉問道。
我笑著道︰「太子不會看上我的！我無才無德，不會做針線，不會迎奉人，不會伺候人，不會……唉！不會的多了。總之，太子是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宋玉沉默了片刻，又問︰「能告訴我，你為何不願留在宮中嗎？」。
我抬頭凝望銀河清淺，繁星璀璨的夜空道︰「我可不想被拘在宮中，整日只能看這麼大點的星空。我要去原野上看星星，那種仿若置身于星空之中，隨手就可擷取一顆的美妙感覺，在這是不會有的！我要過那種棧石星飯，綠山綠水的日子。我要雲為車兮，風為馬；地做榻兮，天做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亦或是隱居山林，‘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恬淡清幽的田園生活。這樣的日子，才是我所向往的！」
我心馳神往的說完，轉臉去看宋玉。宋玉靜靜的佇立在那兒，望著一池清輝，似在沉思，並沒有隨著我的一番憧憬，而有所觸動。我不禁問宋玉︰「難道，你不想過這種隨心所欲的日子？」
宋玉抬眼朝遠處望去，似乎要穿過宮牆的束縛，看到天末去。「有誰不想灑月兌不羈的生活呢！可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並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身不由己’這幾個字，或許能束縛人的一生的！」宋玉沉聲道。
「身不由己？——這些話都是借口！只要能放下一切痴心雜念，又怎麼會身不由己？」我辯駁道。
「話雖如此，可真正能做到放下的，又有幾人？！」宋玉幽幽道。
我笑著道︰「怎麼做不到？！等我出了宮，你可以來找我，咱們可以一起結伴同行，以敖以游。‘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覽遍天下之山水，豈不好？」
宋玉笑了笑，道︰「好！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與子依姑娘同行，四海以游心！」
「只是有機會嗎？」。我心想道，多好的借口，想是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我也明白，讓宋玉與我同行，似不現實。他是太子的陪讀，與太子自是左右不離，又怎會放下宮中的大好前程，與我沒有目的地穿林過野、跋山涉水？我不由笑自己說的話，太天真了！
「太子！」我忽然想到，宋玉整日與太子在一起，我的秘密他已全知道了，他不會——？我躊躇地對宋玉道︰「我已把你當做朋友看待，你……你不會把我的秘密，告訴太子殿下吧？！」話說完，我又有些後悔，宋玉畢竟幫過我許多次，我是不是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我不安地看著宋玉。
「朋友？」只見宋玉輕喃了一句，後又一笑，像是自嘲，並未回答我的問題。俊眸中有一抹不知名的情緒浮現，似是無奈，似是傷感。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身朝池邊走去。
一朵浮雲，從暗夜中游來，遮住了月的芳華，也遮住了宋玉獨立的身影。那轉身一瞥眼神中的落寞，是我不想探究，也不想觸及的。我們靜靜佇立，默默無語，一任輕柔的風，吹皺一池春水，吹落一地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