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五節 臨淄郡王

作者 ︰

聖歷元年,魏王武承嗣歿,上追封為太尉,謚號「宣」。

棺木入葬親王陵寢,上官婉兒代聖親臨。這一日陰雲積厚,不見日光,四月涼薄的風中,典儀官高聲宣讀祭文。

「……忠孝節烈,仁義至懷……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夙夜唯命,弗敢迋逮……」

禮官的聲音回蕩四方。上官婉兒靜靜听著這出于自己之手的祭文,卻仿佛在講述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這程式化的蒼白言語之下,是自古成王敗寇的不變真理。

魏王之死迅速傳遍洛城各個角落。這一場武氏勢力的全面潰敗,漸漸演變成宮女們茶余飯後的閑談。

「听說這魏王也是一表人才,真是可惜。」

「什麼一表人才,他都三十多歲了。老頭子了。」

「哎,太子也三十多歲了,怎麼不見你說他老頭子?」

從尚儀局出來,楊辰同裴媛和尹襲月緩步走著,就听到身後良家女們嘁嘁喳喳的談話。

待那群良家女走過,裴媛眉頭微蹙,說道︰「真是小家子做派,不成體統。」

「就是。」尹襲月隨聲附和道。

楊辰淡淡一笑,說︰「走吧,該回去了。」

尚功局與其他五局自成一院,位于太初宮東北部內侍省方向。六局殿西側是一座高高的橋樓,橋樓二層,一座廊橋橫架而過,一直通到對面的畫樓上。廊道底下是直通端儀門的夾道,端儀門外,便是上林苑跑馬場了。

眾良家女兩人一排,緩緩從廊橋上走過。廊檐上吊著茂盛的盆蘭,蔓蔓青椏如同舞女的裙,在微風中徐徐飄舞著。楊辰低頭行走在隊列中,忽然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快看,那邊在打馬球!」

隊列霎時便亂了。良家女們紛紛走到廊道邊,向著遠處的馬球場望去。楊辰抬手擋開障目的盆蘭枝椏往遠處看,就見馬球場上黃土滾滾,煙塵飛騰,間或有身著紅錦騎裝的騎手高舉著球桿穿梭于廣場之上,然那身影只是一現,便又模糊在滾滾的煙塵中。

楊辰昔日在家中時最愛看馬球。馬球是一項極為激烈的活動,球場上一個不慎便有傷肢斷骨的危險,因此還是男子玩的居多。在並州時,每逢官宦人家的集會,貴族小姐們總是聚在一起蹴鞠、打竹牌,楊辰卻偏偏喜歡溜到跑馬場看公子們打馬球。記得一次有一撥人手不夠,楊辰便自告奮勇前來充陣。她自小便跟父親學騎馬,馬術頗高。那些貴族子弟初時只當她是個湊數的,沒想到一場下來,她連進三球,令眾人刮目相看。如今站在這廊道之內,遙望那塵土紛飛的跑馬場,恍然間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並州,沓雜的馬蹄,揮灑的汗水,熱烈的陽光和駿馬的味道。那高舉著球桿時的興奮和歡愉再一次漲滿她的胸口,她恨不得此時就跨上駿馬,與他們一起奔騰在那飛揚的塵沙中。

跑馬場上,一人催馬當先。他一身絳紫胡服騎裝,胯下雪蹄馬入一道烏黑的閃電撕裂滾滾塵幕。他手持彎鉤球桿,一路左右騰挪越過三人防守,沾滿黃土的馬球如同粘在球桿上一般,從未月兌手。對方騎手執桿而來,他猛然翻身側掛于駿馬一側,手中球桿一晃,將馬球從對方的空隙中巧撥過來。翻身,勒馬,揚桿抽射,動作華麗而流暢,馬球越過對方最後一道屏障,狠狠地撞入球門中。

駿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嘶鳴。那人單手控韁,端端坐于馬上,塵風將他的袍角揚起。楊辰遠遠看著他,廊下一陣清風吹得她發絲飄揚,迷蒙了雙眼。

遠處球場上一陣歡呼,呼應著廊道內興奮的竊竊私語。

「好厲害!」

「那是誰啊?」

「好像是臨淄郡王,李隆基。」

「臨淄郡王啊……」

便在這一片私語聲中,楊辰舉目往向李隆基。他高高坐于馬上,單手舉著球桿,如同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正在接受四方滾滾而來的朝賀。

楊辰心頭一震,好一位臨淄郡王。

「快些走吧。萬一誤了時辰,鄭司薄那邊你們誰當的起?」

裴媛早已看不過眼,一聲高喝,眾良家女們方才停止了私語,重新列隊。楊辰站回隊列中,最後望了那馬上的人一眼,終于低頭,隨著眾人緩緩去了。

廊橋上的一幕並未引起跑馬場上眾人的注意。李隆基一襲絳紫胡服,頭戴黑色渾月兌氈帽,原色鹿皮靴踏在紫金鐙子上,勒馬回韁。他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已經擁有了一個成年男子的從容和俊雅,斜飛入鬢的濃黑雙眉更透出李唐皇子特有的凜凜威儀。他舉著球桿打馬向前,同迎面走來的義興郡王李重俊輕輕踫桿,以示慶賀。李重俊面堂紫紅,額上淌著汗水,高聲笑道︰「打得好!」

李隆基微微一笑,看向對面馬上的東宮世子李重潤,高聲問道︰「大郎,要不要再來一場?」

打了三場輸了三場,李重潤心里自然不服氣。本欲再戰,可又怕再輸,面子上實在過不去。可是不戰,又等于認了輸。真是難辦。

面對李隆基,他一直較著一股勁。這是一場微妙而隱蔽的較量,更多的是出自李重潤自己的一廂情願。他處處想要勝過李隆基,想要證明自己這個在流放中成長的世子並不比在李隆基這個在皇城內長大的前任世子差,可是他越是想證明,就越是覺得力不從心。不管是議政還是論道,舞樂還是馬球,李隆基總是以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處處壓制著他的鋒芒,讓他心里憋屈。

忽听身後一個聲音說道︰「三郎,大哥,要打你們打吧,我可要回去了!」

說話的是唐昌王李重福,太子李顯的第二子。他生就體格虛胖,大月復便便,三場馬球打下來汗水已經將袍子都濕透了。他一邊擦著汗,一邊說道︰「我不打了,我可受不了了。」

李重俊嘿嘿一笑,說道︰「二哥,不是你受不了了,是你胯下這匹馬受不了了。它背著你,比背著兩個人還吃勁兒啊。」

眾人聞言,皆哈哈大笑起來。

「罷了,既然二弟要走,那今日就到這兒吧。」李重潤勒馬,對李隆基說道,「三郎,咱們改日再戰啊?」

李隆基將球桿扛在肩上,微微一笑,道︰「世子何時有興致了,只管派人來叫我就是。我奉陪到底。」

李重潤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們改日再見了。」說罷轉身打馬而去。

李重福一看大哥走了,也急忙跟上,跑馬場中便只剩了李隆基和李重俊二人。李重俊一身赭色胡服,黑色氈帽下眉目英武。他抬手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說道︰「你也回去吧。」

李隆基回身,說道︰「跟你打球,倒是痛快。」

李重俊看著他,說道︰「三郎,我們兄弟流放在外這麼多年,如今回到這宮廷,難免有許多不習慣。我大哥是世子,他要面對的,亦非我能想象。他雖然好勝了些,可是心地不壞,請三郎你多體諒吧。」

李隆基倒是沒想到他會將話如此擺明了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答。李重潤對自己的敵意他早已察覺到了一二,卻一直不動聲色。今日李重俊這一席話,雖然是為自己的哥哥開月兌,可是言語間卻透著坦蕩,讓人心頭一震,繼而生出些慨嘆,怎麼自己就沒有這麼一個兄弟呢?

「我本就沒放在心上,」李隆基微笑,說道,「三郎不必掛懷。」

李重俊點點頭,道︰「好,那我們改日再見了。」

兩人在馬上拱手作別。李重俊調轉馬頭,打馬離去。李隆基望著他緩緩消失的背影,雙眸升起一層暗淡的陰霾。

既然無法面對這宮廷,又何必要回來?東宮世子之位,不是憑誰都可以勝任的。

等著瞧吧。金鱗芻狗,遲早會各歸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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