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神都洛陽之後,韋良娣的煩心事就一直沒斷過。頭一件就是這封號問題。她是李顯的正妻,陪著他在房州濕地苦熬了十四年,本以為李顯當了太子,自己終于熬出頭了,沒想到神皇陛下一道聖旨,只給她封了個三品的良娣,太子妃位卻是空缺。起先她也不在意,想著只要李顯當了太子,正宮主位遲早是自己的。可誰成想又來了一場東宮采選,那麼多的妙齡女子聚集在清涼殿,個個摩拳擦掌想著爬到自己頭上,想想就來氣。
步輦行走在宮城夾道之內。朱紅色帷幔後,韋良娣正以手撐頭,閉目假寐。她剛剛從公主府回來,太平見了她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模不準到底在想什麼。早听人說太平公主一心支持李旦為太子,看來所言非虛。想到這兒,韋良娣不禁微微一笑,眼下竟是自己勝了那一向呼風喚雨的太平公主一籌,真是痛快。
忽然步輦一斜,韋良娣一個不穩險些跌下去。她穩住身形,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晨霜小步走上前,低頭說道︰「回良娣,宮牆內飛出一支短箭,打中了輦夫。」
宮女將短箭逢上。韋良娣接過一看,短箭不過一掌多長,頭上是削得尖尖的竹簽。這是宮人們射粉團用的短箭。每逢端午,宮人們便把糯米團子切成小塊,沾上粉,輪番拿這種箭去射,射中者得食。此時歡聲笑語正越過宮牆傳來。
韋良娣問道︰「這是哪個宮室?」
晨霜低頭答︰「回良娣,是清涼殿。」
清涼殿?韋良娣面色一沉,道︰「走,進去看看。」
清涼殿後院內,五六個待選的良家女正玩樂一處,一人張弓搭箭剛要射粉團,就听太監尖細的聲音通報︰「韋良娣到。」
听到這一聲通報,眾良家女紛紛從房內走出來,一群人面面相覷,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殿大門一開,宮娥魚貫而出,分列兩側,簇擁著一中年美婦緩步而來。
韋良娣一襲紫紅魚牙綢敞胸曳地襦裙,上穿月白薄紗廣袖衫,臂上紫紅色披帛垂墜,掩在層層襦裙中。她頭梳高髻,三鳳金釵在日光下閃著灼灼光彩。良家女們哪見過如此排場,心想這盛裝華服的夫人必是韋良娣,紛紛跪拜道︰「拜見良娣。」
韋氏臉上掛著微笑,語氣輕快如春風,道︰「都起來吧。」
後院東西廂是良家女們的居所。裴媛和尹襲月正躲在矮窗之後,靜靜望著外面。
「裴姐姐,我們要出去嗎?」。尹襲月問道。
「看看再說。」裴媛低聲說。
「可是,見了品級高的宮妃不參拜……」尹襲月小聲說著。
「你懂什麼?采選大典在即,韋良娣這次沒準兒就是來立威的。現在出去,撞到槍口上怎麼辦?」裴媛道。
尹襲月咬唇,不敢言語。
院中,已有宮人為韋良娣取來了軟墊。她散群而坐,笑道︰「我今日來也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各位。剛才在路上拾了個小物件,是哪位妹妹的呀?」
竹簽短箭拿在她手中。眾良家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一會兒,一個身量矮小的女子上前一步,低聲道︰「回良娣,是奴的。沖撞了良娣,請良娣見諒。」
韋氏看著她,揚聲一笑,道︰「尚儀局真是沒白教你們規矩。來來,都來坐。」
眾宮人行禮,在她面前坐下。韋良娣的目光緩緩掠過這一張張因為年輕而燦爛的臉,心中愈發陰寒,臉上卻仍帶著笑意,說道︰「妹妹們入宮這麼久了,我一直沒抽出空過來看看。這采選大典就要到了,大家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眾人見她如此言笑隨和善,心里都微微松了口氣。看來這位韋良娣也不是不好相處的人,日後進了東宮,日子應該會好過些。
「回良娣,奴深知東宮妃嬪責任之重大,故而日日勤勉,不敢荒怠。」
回話的女子坐在第一排,明眸皓齒,妝容整齊。談吐間亦是不卑不亢,從容有禮。
責任?這女子的心還挺大。
韋良娣微笑著看著她,問道︰「你倒說說,身為東宮嬪妃,都有什麼責任?」
女子下拜,道︰「古語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東宮嬪妃亦是妻妾,首要之務自然是繁衍後裔,為皇族延續香火。其次才是輔佐太子,使其不被聲色犬馬所困,不被奸佞讒言所擾,促其就學,正其視听。最後應恪守婦德,不恃寵而驕,不干預政事。如此,應可做個合格的嬪妃的。」
韋良娣看著她,忽而大笑,道︰「你這何止是嬪妃,太子妃也不過如此了。」
那女子面色一凝,低頭道︰「奴不敢。」
韋良娣笑意頓收,側目看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低眉,道︰「回良娣,奴姓趙,單字名茹。」
韋良娣點頭,道︰「真是個通透的孩子,本宮喜歡。」她轉向眾人,說道,「各位既然被采選入宮,必是德言工容,皆有過人之處。既然進了宮,日後須更加勤勉,用心侍奉,莫讓太子和本宮失望。」
「是。」眾良家女低頭應道。
「得了,那我就不久坐了,」韋良娣扶著宮娥的手站起身,說道,「我在東宮置酒,等著各位妹妹。」
眾良家女起身,斂裙拜道︰「恭送良娣。」
矮窗內,尹襲月低聲說道︰「這韋良娣看上去和善得很啊,也不是想象中那個樣子。」
裴媛側目說道︰「現在下定論,為時過早。」
東宮大殿內,太子李顯身著一襲道袍,靜靜在殿中打坐。殿內窗子緊閉,光線有些昏暗,冉冉檀香燻得整個大殿雲霧蒸騰,仿佛身在仙境。韋良娣推門而入,倒被這煙火氣嗆得咳嗽起來。
「整日就知道窩在宮里。你有本事天天在這兒念經,怎麼不知道出去結交些大臣,也用不著我跑到那老匹夫那兒哭訴!」
韋良娣大步走入殿中,將八扇大窗一一打開。陽光瞬間盈滿了整個大殿,李顯微微睜開了眼楮︰「誰又惹你了?」
「誰不敢惹我?整個太初宮就我是好惹的!我好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陪著你十多年,一句話就變成妾了!還有那一群小賤人等著爬到我頭上來!」韋良娣一腔怨氣沖著李顯的背影全部發泄出來。有的時候她真恨,自己怎麼嫁了這麼個沒用的男人。
李顯起身,灰紗道袍穿在他身上,儒雅而肅穆。他才剛剛三十多歲,鬢邊竟已生出了華發,顯示著那十年流放中不為人知的煎熬和苦難。他望著自己怒氣正盛的妻子,緩步走到她面前,執起她的手,扶她在殿中坐下。他將瓷杯遞給她,說道︰「外面天熱。來,喝杯酸梅湯解解火。」
縱是有天大的怨氣,對著這個男人,她也發不出來了。
韋良娣側開頭,道︰「我今天去清涼殿了。」
李顯放下瓷杯,在她身邊坐下,輕聲道︰「你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做什麼?我去看看日後的太子妃啊。」韋氏冷冷說道。
李顯望著她,目光中盡是疲憊︰「你又何必這麼說。我的心你還不明白嗎?我為男子,便只有你這一個妻子;為太子,就只有你這一個太子妃。若是有朝一日我再次做了皇帝,也只有你一個皇後。」
韋良娣看著他,恍然又回到了那一年房州冷雨,昏暗的油燈下,他對她說出這一席話。彼時暗夜寂寂,冷雨霖鈴,能溫暖她的,也只有他那算不上寬闊的懷抱。
韋良娣傾身,將臉埋在他懷中。他的衣襟上猶帶著淡淡的檀香味,讓人心漸漸平復下來。
李顯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香兒,我知道你委屈。是我無能,護不住自己的妻兒。你且再忍幾年,等神皇殯天。到那時候,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韋良娣垂目。好歹,這個男人,是真心待自己的。
可是,武周王朝的女人,要的從來不是皇寵,而是皇權。
今日見到的這幾個良家女中,美貌者不在少數,聰慧者也不乏其人。在這武周王朝,女子的年輕和美貌遠沒有一顆清醒而有才華的頭腦更重要。年輕和美貌只是獲得男人垂青的籌碼,而清醒和才華,卻是奪得至高權力的無上利器。
這場采選是神皇陛下的授意,太子妃空缺也是神皇陛下的刻意安排。難道,她是要借機安插自己的親信成為太子妃,以完全控制太子?
韋良娣雙手倏然握緊,將那輕紗道袍的衣袖緊緊抓在指間。不,她不能再等了。神皇陛體健朗,等她壽終正寢,不知還會出什麼亂子。她已經受不了再一番的波折了。
她伏在李顯懷中,雙目微微眯起。好不容易回到了洛陽,她也該有所行動了。